他布置好画画儿的现场,画笔、颜料、画架、画布,这一切都是统治他身体的最高意志和力量。他补充道:“我是有才华的,我坚持地画到现在是没错的。虽然只是进了拍卖行,没什么了不得的,但是我的画儿被挂在最显眼的地方,那里原先挂着最值钱的画儿。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完全证明自己了,所有人都盯着我看,看我怎样铺张地耗费才华,我要像挥金如土那般挥霍我的才华……”
妻子就站在那里,那幅画儿就摆在那里,只消抬抬胳膊,把它拾起来,它就归他所有了。妻子身上那件红色的毛衣在抽抽搭搭地哭泣,雪地的白色冲进屋来,把他紧搂在怀里,那些松树的绿色,简直是不可思议!金黄色,他气喘吁吁地把手伸向金色,她笑吟吟地看着,别过身子……
这世上的一切颜色都纷至沓来,再擅长掌握语言的作家也奈何不得它们。实际上,语言不是个纸盒子吗?倒进水去,会漏;点上火,它就烧着了;挨近利器,会被划破。它断然不可能描绘出“黑色”究竟是什么,说它是独一无二、不可分割的?说它没有任何虚空,它是个连续的一?
那位画家砰地关上门,画儿已经在纸上了。他太幸福了,宇宙永恒的龙辇,碾过这间房子。他,一个卑微的画家,在宇宙亘古的意志中,将一切颜色都踩得直不起身子。他鄙视一切颜色,它们都能在现实中找到对应的实在物,但是黑色呢?白色让一切无处藏匿,这是最低级的色彩功能,让一切凸显,让事物变得不那么值钱和心高气傲。但哪个画家成功地捕获到了黑色呢?就像门外那个女人的喉咙,哑的,于是就是黑的,它粗暴地断送了一切假惺惺的搂抱。它是绝对的天才,它是“元”。它几乎是所有尚且合着身子、没来得及伸展的疾病;是筋脉尽断的一摊腐肉;是喜鹊执意要拖长概念的尾巴;是楼上住户一直在开着的水龙头,就快渗漏到我的家中来……
他昏昏欲睡地想着,手中的画笔还使劲地剁在纸上。但此时的他,不是母亲在孕育形象。他是屠夫,在砍斫,在剁烂案板上一切能动弹的活物。
“画好了,画好了,完美……”他虚脱了一般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屋外走,“金色的阳光,美丽的妻子,葱绿的树……”他一把推开门,门外一片漆黑。天是什么时候黑下来的?黑了多久?他并不知晓,他抬着一张在泪水中抽搐得变了形的脸,一步,一步,往前走。那是神的狂欢,岂容得他插嘴?于他而言,他只配领走一份深度的昏迷和重度的疯狂,神的残忍,神的癫狂,他统统没有资格触碰丝毫。
他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但一点儿也不感到疼。他扑在地上,身子底下垫着一个骨瘦如柴的东西。他直起身来摸了摸,好像摸到了一堆石子,又冷又硌得慌。突然他明白了,他终于想起来这个东西了,这是他的妻子啊,她躺在这里,像一只被遗留在雪地里的鞋,没人想到要来穿走她。她死了,死了很久了,而他并不知晓。
他瞪大眼睛,没有任何声音销毁这黑暗的寂灭,黑暗没有底限,所以无从对付。他的眼珠掉到地上,头发全部脱落,衣服碎成破布片,牙齿掉得精光。他正在吃掉自己,毫不慌张地拆下胳膊,卸掉腿,抽出筋来。他不紧不慢地就着现抠出来的雪,从容地把自己吃掉了……
“你,简直……我!”胡持僵硬地盯着我,“这压根儿……你知道这故事烂在哪儿吗?”
“太,太概念了……”我抓住他的话头说道。我是一个盛装打扮的贵妇,我在想着如何款款地迈出步子,让人惊叹,但刚迈出车门,就被一根不明来路的棍子敲昏了。
“你在以一种极其粗暴的态度讲故事,知道吗?画家,你见过几个画家?你这么写……这故事压根儿就一无所有,你竭力把它说得极其神秘和煽情,但是这种看上去很旺盛的生命力是假的,你根本没有把感情投入进去!现在,我看不到你在哪里,你也没觉得这个画家存在过……”
我呆坐着,根本没有领会他的愤怒。那股怒气停滞在我头顶上方,因为我的不在乎,而变得像朦胧的醉意和睡意拍打着我的头。
胡持长得干干净净,像一个刚蒸好的白面馒头。他的五官很精致,小眼睛,肉鼻子,粗眉毛。虽然他总是往我身上撂狠话,但我觉得他是个没有重量的人。他走路的时候,轻极了。我从来没有搞明白过,为什么他看上去这么轻,轻得不像个活人,而像一张白绢。也许他自己也觉察到了?他打着耳洞,戴着黑色的锆石耳钉,左手的无名指上勒着一枚戒指,于是那根指头看上去有四节,右手手腕上还戴着一条银链。
这些沉甸甸的东西,的确让他看上去稍微挨着地了一些,但还是不够,因为那张脸着实太模糊了。只是一个面,上头没有我可以落眼的点。我企图观察的视线永远是散漫的,我打发出去的探子们,纷纷死在了这片意义纯白的路上。
我回过神来,艰难地调动舌头,含糊不清地吐着字:“我,我没有见过什么画家,我只是想……想写一个概念,就是艺术家都是自私的。他们不可能真正爱别人。你看,虽然他说要为妻子作画,但是画着画着就只记得画了,老婆死在外头他也根本没注意……”
胡持忽然以一副盛气凌人的笑容面对着我说:“别解释了,它貌似很有形而上的内涵,但是它太粗暴了,它给我的感觉……我不能容忍。它只有一具空壳子,肉呢?我感觉你架过来一具骷髅,这具骷髅再极尽扭捏作态之能事,我也没法感觉到美感。而且结尾,画家妻子死了!这种结尾……”
“嗯……我知道了……”我恍惚地闻到很重的化学试剂味儿。摸摸身旁的包,拉链是关死的,应该没有问题。我真傻,能有什么问题呢?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的问题就都解决了。
终于,胡持的背垮下来,一大杯啤酒不见了。他的眼睛渐渐睁大,他伸出手,扶住我的肩膀。他的手像一只猫,嗖地跳上我的肩头,紧张地缩住不动,我满心欢喜,真想捉住它。
“我来给你说一个画家的故事吧,一个真正的画家的故事。”
“好,你说。”我善良地看着他。
“这个故事是我朋友和我说的,他从前是学画画儿的。在他们班上,有个男生和他关系不错。那男的在画画儿方面很有天赋,而且也非常刻苦。他本来有工作,但是决定考美院后就辞职不干了。我朋友当时想,他绝对能考上中央美院,绝对能成为一个极其牛的画家。但临近考试的时候,那男的突然不见了。我朋友听老师说,他是自己不想画了,也不想考了。后来,我这朋友考上中央美院,接着就一直在画画儿。后来,中间大概过了十年……十多年吧,我朋友有一天去北太平庄派出所办户口,走进大厅,一眼就看见那个男的了。我的朋友立刻就认出他来,绝对是他,虽然胖了许多。”
胡持的眼睛一下子活泼起来,我摸索着这根明明灭灭的棉线,想拎出线头,引进那个针眼里。没有这根线,那根针就是死的……没法缝东西。
他大声地喊出来:“哎!怎么是你!你怎么当片儿……警察了?”
片儿警看看他,充满温情地笑了:“哎!十几年没见了啊。”
“是,是,十几年了。……你什么时候下班?咱喝两杯。”
“一会儿吧,事儿没忙完。这样,五点半吧,就在这门口。”
“行……”
片儿警挑了一家东北菜馆,他吸溜了五六声,一盘肉丝拉皮不见了。我的朋友死死盯着他,想把他身上凿出眼儿来。
“你怎么成一片儿警了?”
“哦,挺机缘巧合的。”
“你那会儿怎么没考美院?”
他放下筷子,叉开腿,两只肥硕的手结结实实地摁住膝盖:“是这样,具体……好像是发生了一档子事儿,从那以后,我就再没碰过画笔。”片儿警瞟了眼桌子腿,撇撇嘴。
“什么事儿?至于吗?”
“你知道我那会儿不是交了个女朋友吗?现在是我老婆了。她那会儿就和我一块儿住。那天,我特别有感觉,觉得那劲儿特对。我就支起画架,挤好颜料,坐正了,培养培养情绪。然后,我忘了什么时候,我女朋友进来了,她过来递给我一个削了皮的梨。我记得特别清楚,我吃完那个梨之后,就再也没有画过画儿。”
这位片儿警吸溜几声,一盆乱炖又见底了。我的朋友一口也没吃,呆坐着。他知道自己还坐在那儿,但也很清楚,自己已经起身走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儿去,只是走,委屈地越走越难受。这时候,要是打雷下雨地震起台风该多好,他憋得慌,他觉得活够了。
吃完饭,他们在马路边分手。
胡持流着眼泪,打着冷战:“你明白吗?一个梨,很正常,他女朋友削好一个梨递给他,这太正常了!怎么了?为什么呢?”我看着他,快哭了。
“我朋友能说什么呢?他们俩吃完饭就分手了,然后再也没见面。我那朋友跟我说这个故事的时候,一个大老爷们儿,哭得不会说话了……你知道吧?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你能复述吗?但是他说完了所有的话。这人是个天才!说故事的天才啊!比方说,我到现在三十八岁了,却几乎没有一件事可以说清楚我人生的某个关键时刻发生的变故。但是他知道,他知道吃下那只梨以后就什么都改变了。但我想不起来,好像是各种各样的事情促成了我今天的变化……”
我想问胡持,我勤于思考也勤于动手,但是一点儿都没变。我的头发没有一夜花白,我的脊背还算挺直,我的心还是不冷不热,是什么使我的人生曲线像一条死人的心电图?我既没有娶到妻子供我轰出门去,也没有人递给我削好的梨吃。
“我学了十几年画画儿,写作是半路出家,先前画得还不错,但是后来我发现自己色弱。这东西是个人问题,根本没法补救。但我就没有一只梨的故事。这个故事要表达的东西太多了……没法说……”
我知道,他被刀子扎穿了,浑身全是眼儿,正呼呼地往外漏气,眼见着自己整个人就瘪下去了。他手忙脚乱,但是怎么捂也捂不住,这儿摁住了,那儿又漏得更厉害了。他异常焦急,眼看着要崩溃,但还是使不上劲儿。而且好像也不敢崩溃,像个有资格崩溃的人那样痛痛快快地灰飞烟灭。
他顾虑重重地哭上一会儿,再笑一会儿。我不忍心再看他,也不忍心再听他接着往下说。
“茨威格就是把全世界都骗了,也骗不了自己。他倒是挺聪明的,找了‘二战’这么个吓死人的超级借口把自己解决了。实际上,要是没打世界大战的话他也活不成了,他写不出什么东西了。这点他清楚得很,他还敢活着吗?……”
他怔怔地:“我还剩下多少才华?我还能写多少年?真正能写作的不过就是十九岁到五十岁这三十年而已。他们都不明白,这玩意儿,太有快感了……老婆孩子……什么钱,都是锦上添花,我根本不指望……这是为什么呢?”
胡持一头栽倒在桌上。那天晚上,他再没主动爬起来。当他伏在桌上均匀地呼吸时,我翻开包,摸到一个软乎乎的纸包。这是我的作品,杰作。我着实太累了,需要一个了断。二十一岁的时候,我曾说一定要在二十年后写出让自己信服的文字,要成为作家。我不想算还有多少年誓言就到期了。这十年来,我未曾在一家报刊上发表过文章,也没有靠文字吃过一口饭。胡持,你是对的,我心里想着A,写出来B,人家看着像C,实际上结果是D。
我看了眼四周,客人基本走完了。
我掏出那个软软的包,摸到那一根细线,好好地摸了摸它,终于轻轻地拽了拽。我笑了,想着胡持,想着东方不败,想着旷世奇功,想着一切活兽的生老病死爱恨悲喜,想着大象无形大音希声之所谓“道”……想着有限和无限、奇和偶、一和多、无和有、阳和阴、静和动、直和曲、明和暗、善和恶、正方和长方……
我真的做了,无所谓善恶对错。我不疼,胡持疼不疼呢?
胡持是我所说的那个故事里的画家,我是画家的妻子。他由于我而进入癫狂的状态,他把我推出门去,忘了我只穿着一件薄毛衣,而且外头刚下过雪。他自顾自地在屋内发疯,而我一直在屋外站着。我是激发他讲述灵感的模特,但他毕竟忘记了我身处何种境地。他已经全然顾不得别人了。
我没有被冻死在门外,只是相对平静地吃下那个梨。
故事结束,号称很恐怖的故事。我看不见你的表情是什么样的,也许你要破口大骂,说被我骗了,因为这个故事不但不恐怖,而且你也不觉得它是个多好的故事,多值得被写下来。但是我到现在仍然……好像,好像踩住了一个雷,我不敢不使劲,一松,我们就全没了。
⊙文学短评
这篇小说表现出作者在哲学、生命和文体等各方面的可贵探求。它实际上正是自我的一种对话,或者是,一种对于写作者乃至人类普遍境遇的探求。我们看到,价值的寻求被质疑,然而又一次一次地回归,此间,多重对话关系通过悖谬但又互相印证、互有联系的故事得以展开。故事套故事的结构首尾相连,使故事的内在逻辑得以形成,同时也体现出小说意义的多重与繁复。这其中最鲜明的,是对写作的“灵”与“肉”之辩证关系的探寻与思考。它让我们体会到书写本身的艰难,不仅是技巧的艰难,更是心灵选择的艰难:“胡持”及其叙述的故事的“轻”,其实正体现出了“重”的形而上学。同时,世俗生活的重要性并没有被忽视,一只削好的梨,所体现出世俗生活,或许与前者一样,都是艺术家的“命”,也是众生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