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夏雨洒落在河北省隆化县城的大街小巷,却没能阻止人们热切的脚步。撑起的雨伞仿佛朵朵轻云向县城中几户人家汇聚。
破败低矮的房屋,光线略显黑暗,语音嘈杂伴随着缝纫机发出的声音,迅速淹没了雷雨声。十几位亲友和街坊在林蕙家齐聚一堂,人们观望着,期待着林蕙飞出县城变成金凤凰的好消息。
林蕙的母亲刘敏玉略显局促地招待着来人,很久没有这么多客人上门,家中甚至都不曾备着足够的茶杯、桌椅。人或坐或站,狭小的客厅显得格外拥挤。
刘敏玉带着歉意用仅有的几个略微有些泛黄的玻璃杯子倒入沏好的茶水,放在家里唯一的方木桌上,请众人饮茶。
林蕙的父亲林义达喝完酒后在里屋沉睡,鼾声阵阵,融入喧嚷的人声。
亲朋中穿着时髦的女客,用微笑掩饰着眼底的轻蔑,刘敏玉身上的白色衬衣是早已过时的款式,卡其色裤子洗得褪色,裤脚磨损的地方,看得出缝纫机修补的痕迹。她身材纤瘦,背脊有些佝偻,焦黄消瘦布满皱纹的脸和两鬓花白的发丝,写着生活的艰辛,带着淡淡忧郁之色的眼眸,一脸谦卑的笑意,牵扯出女客们心中更多的不屑,也许还有几分同情。
客人们也有热络的,连连夸赞。
“小蕙报的可是有名的政法大学,将来是要当大律师的,咱们家族都跟着沾光!以后哪个敢惹?”
众人一阵欢笑,就是几位平日里经常登门讨债的债主也换上了一副笑脸,随声附和着。
林蕙轻轻关上门,仿佛一下就将客厅内的笑语关在门外,那一张张充盈着笑意谄媚的脸,那些毫不吝啬的赞美与夸奖,自从父亲酗酒、赌博、治病,家中欠下巨额外债,这些亲戚们还有谁肯上门,又有谁肯露出笑脸?
小时候,那些债主上门凶神恶煞地逼债时,曾跟着妈妈哭着向亲戚们求助,又有谁相助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小小年纪的林蕙早已看透,内心深处却萌生出如坚韧荆棘般的自尊与傲气,还有一种美丽的期望——我要靠自己的努力,离开这个县城,到更远更好的地方去!
压抑着忐忑紧张的心绪,林蕙重新回到缝纫机前坐好,手里熟稔地放置好了针线和衣物,脚下一动,缝纫机上的针线立即灵活地移动起来,流畅得好像用充满墨汁的钢笔写出的字迹。
多年来就是靠着母亲夜以继日地做着各种缝纫活计,偿还着那似乎永远也还不清的巨债,支撑着这个家的日常生活。母亲的艰辛落在林蕙心底,化为学习上的刻苦和进取,成绩单上名列前茅的名字,提醒着林蕙也许那个大学梦想并不遥远。高考完填报志愿时,林蕙只写了一所学校——中国政法大学,这是一次孤注一掷的拼搏。
要成为一名律师,这个想法从何时开始清晰成型?也许就是八九岁的时候,在方刚家看电视,正播放着法制节目,讲的是一个家暴案件,经由一位女律师的帮助,深受伤害的女人得到了法律的保护,那位梳着短发,干练美丽的女律师给林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林蕙呆呆地看了半晌,忍不住对方刚说:“我也要像她一样当律师!”
年仅七八岁的方刚好奇地问:“律师是干吗的?”
林蕙想了想,坚定地说:“律师可以帮助好人,惩罚坏人,我长大要当律师!”
想起小时候稚嫩的话语,林蕙不禁莞尔一笑。
其实她更想做的是成为律师保护自己的母亲,改变自己和整个家庭的命运。
小时候只能哭泣着,恐惧地看着满身酒气的父亲,毫不怜惜地痛打母亲,母亲撕心裂肺的呼叫与哭号充斥着林蕙的整个童年。直到那一天,十三岁的她拿起厨房菜刀拦在母亲身前。
“再敢打我妈妈,我和你拼命!”
酒气熏天的父亲震惊于看上去纤弱的女儿那充满愤怒与仇恨的眼睛,此时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个小女孩,而是如临大敌的斗兽。
良久,父亲缓缓地蹲下身体号啕大哭起来。
林蕙双手颤抖着握紧菜刀指向父亲,她也惊讶于一向被自己视为仇敌、无比强壮的父亲,竟然会像一个孩子肆无忌惮地哭泣。
林蕙踉跄地退后了两步,刀也滑落在地上。吓呆了的母亲仓皇地将她搂在胸前,林蕙在心底轻轻地说:“妈妈,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那以后,父亲开始收敛了些,喝酒后回家倒头就睡。直到那一天,清晨醒来,父亲的半边身子忽然无法动弹,口歪眼斜,母亲急忙找来县城的医生看视,医生的诊断是中风。治疗了一年,父亲终于可以靠着一根拐杖自由行走,可是家里的外债又增加了许多,经济更显拮据,母亲的鬓角也见了白霜。
那时,林蕙正是高三冲刺备考阶段,学习之余开始跟随母亲学习缝纫,帮着母亲做些杂活,看母亲太过辛劳,林蕙就多抢着做一些家务,甚至通宵赶出活计。
生活虽然清贫艰苦,可是向着自己的律师梦前行,想着参加完高考就能去政法大学读书,又觉得每天过得是那么踏实。梦想的种子在心底种植,这些年来已经生根发芽,只等待着走进大学,让它蓬勃生长。
林蕙望向窗外,水流如注,这么大的雨,邮差还会来吗?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众人停止说笑,二十几双眼睛齐齐望向门口。
“阿姨,开门!”方刚清亮的声音伴着雨声传来。
刘敏玉急忙走到门边开了房门,一阵冰凉的雨气扑面袭来,方刚收起雨伞走进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披着军绿色雨衣的邮递员。
“成绩单来了!”方刚欣喜地说着。
邮递员小心翼翼地从雨披下将一封密闭的信封递给刘敏玉。
“早就该送过来了,最近这雨一直不停,路上也滑……”
“多谢你冒这么大雨给送来了,快进屋歇歇,喝口热茶吧!”
刘敏玉接了信封,连声道谢。
邮递员却摆了摆手。
“老婶子,我还得去其他人家送成绩单去,可都急着呢!”
邮递员急匆匆地走出门去。
不等刘敏玉招呼,客厅中的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来到林蕙房间门外叫着。
“小蕙!快看看考了多少分啊!”
林蕙拿着成绩单,只觉得那薄薄的一封信仿佛有千斤重,想要打开,却又有些害怕,她最后一天考得不好,债主半夜逼债砸门,父亲冲出去和人家拼命,惊动了派出所,折腾到后半夜,惊恐加上高考的紧张使得林蕙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的考试,她浑浑噩噩,差一点晕倒在考场。
林蕙抬头看了看母亲,她平和的目光中带着些许期盼。
林蕙看了看方刚,方刚鼓励地点了点头。
林蕙轻轻撕开信封。
方刚取出随身携带的相机,调好焦距,准备给林蕙拍上一张镜头感极好的照片,来纪念这一个重要的时刻。
一门门考试的成绩,那些固定在纸上的数字,刺痛了林蕙的眼睛,一分,仅仅一分之差却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仿佛阻隔天地一般,她只能站在地上仰望高高的云端,无声地哭泣。
林蕙的心沉了下去,瞬间坠入无底深渊。
“怎么样?考上没?”
亲友们纷纷围着林蕙,却从她的表情里读到了结果。
落榜,落的不只是林蕙的心情,还有亲友脸上的笑容。
方才还热络异常的林家,再次被嗤笑、责怪和讨债声充斥。林蕙默默地承受着这些,独自走回自己那个窄小的房间。不多会儿,缝纫机的声音传来,与宾客的嘲讽声交相辉映。方刚看了看外面,又看了看林蕙,本来拿在手里的相机,又被他偷偷放回了背包。
母亲堆着笑容,送走了客人,默默地收拾着茶具、板凳。林蕙没有道歉,母亲也没有责怪。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多年,早已有了默契。林蕙沉默,方刚沉默,母亲拿起林蕙刚刚改好的缝纫活,走出门去,背影在阴暗狭室中更显落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