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的暑期,我们做好了周密的旅游计划,准备好好地利用一下这个难得的短暂相聚和闲暇的时光。我丈夫佟子健,在中国工作了五年后,准备又返回美国去工作了。离开中国之前,他想休假两个月,一方面休息休息,另一方面陪我们玩玩、旅游一下。我儿子佟佳,从美国回来后已经在中国的一所著名高校上了三年本科,现在也正好到了实习的时候了。他已经联系好厦门的一家医药进出口公司,准备去实习一个月。我反正要放假,打算先去四川参加大学毕业30周年同学聚会,再到贵阳办点事,然后就和子健都飞到厦门去会合。我们在厦门并没什么正事要办,只想参观旅游几天,在那里也可与佟佳会会面,一起玩一玩。从厦门我们就可以返回海南了,在那里再度过余下的休闲和宁静的几日。
可万万没想到,当我们各自都在为这次的出游兴奋地做着筹划和准备时,一件突如其来的、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和震惊的事情发生了,让大家都有点猝不及防。这打乱了一切的计划,让我们对这次出游怀有的那些兴奋和期待的好心情骤然间烟消云散了。
7月7日晚,我正在书房里批改刚考完的生物工艺学的试卷,突然接到了子健从北京打来的电话。
“怎么办啊?佟佳又发病了……”他在电话里惊慌而焦急地说。听了这话,我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我当然知道他说的“发病”是什么意思。这是我和子健这些年来最惧怕、最担心的事。我定了定神,努力想让自己的头脑从有点发懵和慌乱的状态中镇定下来。
“为什么啊?”我问道。
我有点不太相信前几天还在电话里跟我讨论什么时候去贵阳给姥姥、姥爷上坟的事,现在怎么突然就“疯”了。
“不知道啊?”子健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前天,星期五,他一夜都没睡觉,一直从天通苑走到了天坛奶奶家,说来参加星期六早晨的晨练。左脚掌心都走出了一个直径约一寸的大血泡……”
听到这里,我真的开始紧张起来,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以前佟佳每次“发病”都伴随着奇怪的失眠。我想,他就是再想练拳,也不至于一夜不睡觉,从天通苑走到天坛去。天通苑离天坛有30多公里哪,白天有地铁,也有公车,他用得着连夜走过去吗?除非他夜里无法入眠、亢奋难挨。
“我觉得他又要犯病了。在奶奶家说话时都有点语无伦次。”子健在电话里无限担忧地说。
“不会吧。回中国四年都没有犯过这种病了,怎么现在又突然犯了呢?”我困惑不解地问。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子健说。
“什么原因呢?”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斯琦她们走了,他心里难受?”
“不会吧。斯琦她们回蒙古又不是不回来了,她们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并没有闹矛盾啊。”
“是啊。”
“不管怎么样,你这两天看着他点,让他好好睡上两觉也许就好了。”
“他在外面搞了一天。刚才回到奶奶家,晚饭也不吃,又出去了,说又去天坛公园了。”子健又说。
“这么晚去天坛公园干什么?你不拦住他?”我有些急。
“我哪里拦得住啊!”子健也急了。
放下子健的电话,我立刻给佟佳打电话。我听到了佟佳的声音。“妈,你好。”他在电话那边说。听起来好像还正常。
“你怎么样?还好吗?”我努力让声音平静地问。
“挺好,挺好。”他回答。
“你现在在哪?”我又问。
“在天坛里面。”
“这么晚在天坛里面干吗?”
“我在这静一静,想想事,也在等几个朋友。”
“这么晚还会有朋友来找你吗?你爸把饭做好了,等你回去吃呐,快回去吧,别让你爸着急。”
“不,不,我就在这。”他说,“妈,你现在还觉得有人在你身上做实验吗?”
我听了一愣,不知他什么意思。他怎么现在想起问这事?
“唉……还是有的。他们在我身上做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停止过。”我叹了口气说。
“小蚂蚁也有小蚂蚁的权力,不是随便任人宰割的。你会好的——,会好的——”他这么说着,嗓音听起来有些奇怪,拿腔拿调的,完全不像他平时说话的声音,尾音拖得很长,并且越来越低,越来越弱。我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又好像没有听懂。
“佟佳,你声音怎么了?”我有些着急地在电话里问。
“啊……我没怎么。”他说。
听起来又正常了,仿佛如梦初醒一般。我真的担心了起来,听起来他就像是个喝醉酒的人一样,让我觉得害怕。我迟疑了一会,又问了一句。
“你昨天从天通苑走到天坛来的吗?”我说。
“哦……妈,我不说了,我有事。”说着,他挂断了电话。
我试图再打,他关机了。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我相信佟佳是有点不正常了。而且,这么晚,他要在外面干吗?他会去哪里呢?我立刻又抓起了电话打给子健,让他去天坛里面找找佟佳。
我慢慢地坐了下来,看着写字台上还未改完的考卷陷入了沉思。我想起了前些天在电话上与佟佳的谈话。他的声音听起来是轻松的、愉快的。考试都结束了,放假了,他没有什么理由不轻松轻松啊。
“我把斯琦她们送上了飞机。我跟爸一起去的。现在我一个人在家,终于有点时间做Meditation(沉思/冥想)了。”他在电话里说道。
“有时间的话,能Meditation一下也不错,离开喧嚣,让心灵沉静一下有好处。”我回答说。
“Meditation”是上个世纪末在欧美国家非常流行的一种用于心神调节和舒缓的解压静心之术,有让心灵超脱净化的功效。在一个环境幽静、空气清新的地方,盘腿而坐,闭上双眼,心无杂念地让自己冥想1-2小时。有时还可以伴随着一些美好而空灵的音乐,效果更佳。据说这种方式可以让人暂时远离世间的喧闹和烦恼,让心灵得到一种宁静和净化。做完后,你会感觉平静和轻松。在美国时,我在书店里还看到有这种专门的音乐CD卖。我曾经还尝试着听过一两碟。一般都是一些现代电子器乐演奏出来的音乐,听起来会让你想起遥远而浩瀚的天空或者平静而辽阔的大海,会让你产生无限美好的遐想。我想,佟佳想Meditation一下也没有什么不好。
又过了几天,佟佳又打来电话。
“妈,过几天你要回贵阳吗?”他在电话里问。
“对,我有些事需要去办。”我回答说。
“我跟你一起去吧?我想去给姥姥和姥爷扫扫墓,也去看看贵阳的那几个表哥。”他有点兴奋地在电话里说。
“可你不是要去厦门实习吗?”我问他。
“实习完,8月20号左右就可以去了嘛!”他说。
我想了想,觉得他的要求也挺正当合理的,就同意了。
“我本想7月中旬就去的,既然你想去给姥姥、姥爷扫墓,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我就等等你,8月下旬再去吧。”我笑着说。
“哦,谢谢妈。”他说。
“你这几天Meditation做得怎么样?”我又问。
“哦,挺好的,感觉特别好。”
“是吗?那就好。”
后来,他还来了一次电话,大概也就是几天前的事。他在电话里跟我说了一件事。
“妈,我昨天跟一个从英国来的女留学生聊天,她谈起了她的男朋友冲她发脾气时她恐惧的心情。我联想到我对斯琪发脾气时,她一定也是这种心情。我很后悔以前这样对待斯琪,如果这个女生不跟我说这些的话,我从来也体会不到当时斯琪的心情。”他停了一会又接着说,“当时谈完后,太阳就出来了,正好照在我身上。我感觉好像太阳正在示意着我什么,好像是在明确和证实我的想法一样。”他好像很有感触地在电话里对我说。
“你能意识到这一点很好哇!以后你就不太会犯这种毛病了。”我说。
“妈,我这几天还在做Meditation,感觉真的很好。”
“怎么个好法呢?”
“我也说不太出来,反正就是一种很愉快、很happy的感觉。”
“噢?真的啊。”我有点惊奇地说。
“妈,美国人干了很多坏事,上帝对他们的惩罚还不够,他们还应该得到更多的惩罚。我最近认识了一个伊朗同学,他真的挺好,一点也不像以前在美国听到的宣传。其实,美国人也不都坏,也有好人。”
“对,比如帕克曼奶奶。”我说。
“对,我一想起帕克曼奶奶心里就很热。我一想起好人心里就是热的。”他马上带有些情感地说。
“是吗?”
“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我爱你,妈。”他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后,我觉得有些奇怪,佟佳怎么突然跟我讨论起这些问题来了。我当时也没多想。
我现在回想起这过去的十几天里他在电话里跟我的谈话,好像并没有发现什么不正常的东西。我想不出为什么他现在怎么就突然又犯病了,又睡不着觉了。以前一直以为他是到了考试期间就紧张,导致失眠,可现在考试都结束了,已经放假了,还有什么紧张的呢?以至于不能睡觉?再说,这三年每学期都有考试,也没有失眠,犯病啊?真是太让人费解了。或许,以前的失眠、犯病根本就与考试无关,而是另有原因。那到底是什么呢?也许只有天知道了。
7月8日的上午,子键又打来了电话,声音显得非常急切和慌乱。
“昨天晚上我去天坛没找到他,就直接去了天通苑。他很晚才回来,大概都夜里1、2点了,好不容易才睡下。今天早上起来了,竟然在卧室的地板上开始撒尿。哎呀,这孩子完了,脑子真有问题了。”子键带着哭腔说道,“我让他拿布去擦他的尿。他擦完后就把那块尿布放到了自己的头上。怎么办啊?”子键在电话里开始呜咽起来。听到这里,我的心也开始揪了起来,难道这孩子真的脑子有问题了吗?我的心开始往下沉。可我嘴里还是在安慰子键。
“你别哭,先别着急,也许他几天不睡觉脑子太累,有点糊涂了。给他吃两颗安定,让他好好睡睡觉,也许就能缓过来了。”我对子键说。
“你赶紧过来吧,我一个人弄不了啊!”子键无奈地说。
“好好,我尽量。我的卷子还没改完,最早也要明天了。我现在就去订票。”我说。
我放下了电话,立刻出门赶去订机票。
7月9日晚,我已坐在海口飞往北京的飞机上了。飞机到达武汉后,停留了40多分钟。我们下了飞机,在候机室里逗留了30分钟,然后又重新登上了飞机。我刚坐好,还没起飞,子键的电话又来了。
“我现在在公安局,佟佳被公安局拘留了。”子键说。
“为什么啊?”我吓了一跳,急切地问。
“他在学校里裸奔,被学校保卫处送到了公安局。”子键气急败坏地说。
我一听,脑袋“轰”的一下炸了,吓呆了。这孩子怎么了,脑子真有问题了?我想象不出佟佳怎么会去做这种事情。当然,做这种事的人大有人在,他们也并不见得都有精神问题。但是,对于佟佳来说,这种事他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去做的。这不是他的风格。他不是一个玩世不恭、标新立异、爱干出格事情的人。现在突然有了这么反常的举动,那脑子一定是有点不太对劲了。那个我一直不愿意相信,也不愿意承认的现实就这样残酷地、毫不留情地被证实了——佟佳精神错乱了。
我在电话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他脑子不清楚,为什么还放他去学校呢?”我有气无力地问。
“昨晚吃了两颗安定,他睡得还可以,早上起来我看他还正常。他说学校已经安排他去给暑假从巴西来访问的几个学生教英语。临时也找不到人代替他,他不能不去。我就让他去了。谁知道会出这种事情。”子键说。
我听见电话那边很吵,好像佟佳在跟什么人在争吵。
“佟佳说他没干,说那不是他。可警察说学校有录像。我得去看看是不是真的。”说完,子键挂了电话。
我坐在飞机上还在等着起飞,脑子懵懵的,心里乱作一团,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我想象不出佟佳有什么理由要去裸奔。尽管裸奔在美国校园里层出不穷,并没有什么可稀奇的。常常有些学生会突发奇想,为了引人注目或为了年轻人之间的某种荒唐的承诺和玩笑,就会脱了衣服在校园里跑上一圈,以示他们的勇敢和对世俗观念的挑战和嘲弄。在纽约的大街上,有时还会有近十万人的裸体大游行。人们也就是看看、笑笑就完事了,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得了或大逆不道。
可是,在中国可不一样,再发展和进步也还没到能接受裸体在大街上走的程度。几千年的传统文化和道德观,以及传统礼仪在中华民族中还是根深蒂固的。如今再改革开放,再受西方文化、观念的冲击和影响,还是很难接受赤身露体、无遮无掩的人类最直白的显示和展露。而西方人,他们的文化和艺术几乎都是从裸体开始的。他们认为裸体可能是艺术表达的一种最好的方式之一,可传递出某种特有的含义和寓意,或刚健有力,或柔美性感等等。这些是东方人很难理解的。
佟佳虽然在美国长大,但还是在中国家庭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尽管接受了很多西方的观念和理念,但骨子里还是保留了许多中国传统的东西。裸奔这种事情,在正常情况下他是绝不会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