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折一枝海棠:徐志摩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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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康桥西野暮色

我常以为文字无论韵散的圈点并非绝对的必要。我们口里说笔上写得清丽晓畅的时候,段落语气自然分明,何必多添枝叶去加点画。近来我们崇拜西洋了,非但现代做的文字都要循规蹈矩,应用“新圈钟”,就是无辜的圣经贤传红楼水浒,也教一班无事忙的先生,支离宰割,这里添了几只钩,那边画上几枝怕人的黑杠!真好文字其实没有圈点的必要,就怕那些“科学的”先生们倒有省事的必要。

你们不要骂我守旧,我至少比你们新些。现在大家喜欢讲新,潮流新的,色彩新的,文艺新的,所以我也只好随波逐流跟着维新。唯其为要新鲜,所以我胆敢主张一部分的诗文废弃圈点。这并不是我的创见,自今以后我们多少免不了仰西洋的鼻息。我想你们应该知道英国的小说家George Choow,你们要看过他的名著《Krook Kerith》,就知道散文的新定义新趣味新音节。

还有一位爱尔兰人叫作James Joyce,他在国际文学界的名气恐怕和蓝宁在国际政治界上差不多,一样受人崇拜,受人攻击。他五六年前出了一部《The Portrait of an Artist as Young Men》,独创体裁,在散文里开了一个新纪元,恐怕这就是一部不朽的贡献。他又作了一部书叫《Ulysses》,英国美国谁都不肯不敢替他印,后来他自己在巴黎印行。这部书恐怕非但是今年,也许是这个时期里的一部独一著作。他书后最后一百页(全书共七百几十页)那真是纯粹的“prose”,像牛酪一样润滑,像教堂里石坛一样光澄,非但大写字母没有,连。……?:——;——!()“”等可厌的符号一齐灭迹,也不分章句篇节,只有一大股清丽浩瀚的文章排而前,像一大匹白罗披泻,一大卷瀑布倒挂,丝毫不露痕迹,真大手笔!

至于新体诗的废句须大写,废句法点画,更属寻常,用不着引证。但这都是乘便的饶舌。下面一首乱词,并非故意不用句读,实在因为没有句读的必要,所以画好了蛇没有添足上去。

一个大红日挂在西天紫云绯云褐云

簇簇斑斑田田

青草黄田白水

郁郁密密

红瓣黑蕊长梗

罂粟花三三两两

一大块透明的琥珀千百折云凹云凸

南天北天暗暗默默东天中天舒舒阖阖宇宙在寂静中构合太阳在头赫里告别一阵临风

几声“可可”

一颗大胆的明星

仿佛骄矜的小艇

抵牾着云涛云潮

兀兀漂漂潇潇

侧眼看暮焰沉销

回头见伙伴来了

晚霞在林间田里晚霞在原上溪底

晚霞在风头风尾

晚霞在村姑眉际

晚霞在燕喉鸦背

晚霞在鸡啼犬吠

晚霞在田陇陌上

陌上田垅行人种种

白发的老妇老翁

屈躬咳嗽龙钟

农夫工罢回家

肩锄手篮口衔菰巴

白衣裳的红腮女郎

攀折几茎白葩红英

笑盈盈翳入绿荫森森

跟着肥满蓬松的“北京”

罂粟在凉园里摇曳

白杨树上一阵鸦啼

夕照只剩了几痕紫气

满天镶嵌着星巨星细

田里路上寂无声响

榆荫里的村屋微泄灯芒冉冉有风打树叶的抑扬前面远远的树影塔光

罂粟老鸦宇宙婴孩

一齐沉沉奄奄眠熟了也情死(Liebstch)

玫瑰,压倒群芳的红玫瑰,昨夜的雷雨,原来是你发出的信号,——真娇贵的丽质!

你的颜色,是我视觉的醇醪;我想走近你,但我又不敢。青年!几滴白露在你额上,在晨光中吐艳。

你颊上的笑容,定是天上带来的;可惜世界太庸俗,不能供给他们常住的机会。

你的美是你的运命!

我走近来了;你迷醉的色香又征服了一个灵魂——我是你的俘虏!

你在那里微笑!我在这里发抖。

你已经登了生命的峰极。你向你足下望——一个无底的深潭!

你站在潭边,我站在你的背后,——我,你的俘虏。

我在这里微笑!你在那里发抖。

丽质是命运的命运。

我已经将你禽捉在手内——我爱你,玫瑰!

色、香、肉体、灵魂、美、迷力——尽在我掌握之中。

我在这里发抖,你——笑。

玫瑰!我顾不得你玉碎香销,我爱你!

花瓣、花萼、花蕊、花刺、你,我,——多么痛快啊!——

尽胶结在一起;一片狼藉的猩红,两手模糊的鲜血。

玫瑰!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