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郑振铎散文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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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回过头去

——献给上海的诸友

回过头去,你将望见那些向来不曾留恋过的境地,那些以前曾匆匆的吞嚼过的美味,那些使你低徊不已的情怀,以及一切一切;回过头去,你便如立在名山之最高峰,将一段一段所经历的胜迹及来路都一一重新加以检点,温记;你将永忘不了那蜿蜒于山谷间的小径,衬托着夕阳而愈幽倩,你将永忘不了那满盈盈的绿水,望下去宛如一盆盛着绿藻金鱼的晶缸,你将忘不了那金黄色的寺观之屋顶,塔尖,它们耸峙于柔黄的日光中,隐若使你忆记那屋盖下面的伟大的种种名迹。尤其在异乡的客子,当着凄凄寒雨,敲窗若泣之际,或途中的游士,孤身寄迹于舟车,离愁填满胸怀而无可告诉之际,最会回过头去。

如今是轮到我回过头去的份儿了。

孤舟——舟是不小,比之于大洋,却是一叶之于大江而已——奔驰于印度洋上,有的是墨蓝的海水,海水,海水,还有那半重浊,半晴明的天空;船头上下的簸动着,便如那天空在动荡;水与天接处的圆也有韵律的一上一下移动。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一直是如此。没有片帆,没有一缕的轮烟,没有半节的地影,便连前几天在中国海常见的孤峙水中的小岛也没有。呵,我们是在大海洋中,是在大海洋的中央了。我开始对于海有些厌倦了,那海是如此单调的东西。我坐在甲板上,船栏外便是那墨蓝色的海水,海水,海水。勉强的闭了两眼,一张眼便又看见那墨蓝色的海水,海水,海水。我不愿看见,但它永远是送上眼来。到舱中躺下,舱洞外,又是那奔腾而过的墨蓝色的海水,海水,海水。闭了眼,没用!在上海,春夏之交,天天渴望着有一场舒适的午睡。工作日不敢睡;可爱的星期日要预备设法享用了它,不忍睡。于是,终于不曾有过一次舒适的午睡。现在,在海上,在舟中,厌倦,无聊,无工作,要午睡多末久都不成问题,然而奇怪!闭了眼,没用!脸向内,向外,朝天花板,埋在枕下,都没回过头去用!我不能入睡。舱洞外的日光,映着海波而反照入天花板上,一摇一闪,宛如浓荫下树枝被风吹动时的日光。永久是那样的有韵律的一摇一闪。船是那样的簸动,床垫是如有人向上顶又往下拉似的起伏着;还是甲板上是最舒适的所在。不得已又上了甲板。甲板上有我的躺椅。我上去了见一个军官已占着它,说了声Pardon,他便立起来走开;让我坐下了。前面船栏外是那墨蓝色的海水,海水,海水,左右尽是些异邦之音,在高谈,在絮语,在调情,在取笑,面前,时时并肩走过几对的军官,又是有韵律似的一来一往的走过面前,好似肚内装了法条的小儿玩具,一点也不变动,一点也不肯改换它们的路径,方向,步法。这些机械的无聊的散步者,又使我生了如厌倦那深蓝色的海水,海水,海水似的厌倦。

一切是那样的无生趣,无变化。

往昔,我常以日子过得太快而暗自心惊,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如白鼠在笼中踏转轮似的那末快的飞过去。如今那下午,那黄昏,是如何的难消磨呀!铛铛铛,打了报时钟之后,等待第二次的报时钟的铛铛铛,是如何的悠久呀!如今是一时一刻的挨日子过,如今是强迫着过那有韵律的无变化的生活,强迫着见那一切无生趣无变动的人与物。

在这样的无聊赖中,能不回过头去望着过去么?

呵,呵,那末生动,那末有趣的过去。

长脸人的愈之面色焦黄,手指与唇边都因终日香烟不离而形成了洗涤不去的垢黄色,这曾使法租界的侦探误认他为烟犯而险遭拘捕,又加之以两劈疏朗朗的往下堕的胡子,益成了他的使人难忘的特征。我是最要和他打趣的。他那样的无抵抗的态度呀!

伯祥,圆脸而老成的军师,永远是我们的顾问;他那谈话与手势曾迷惑了我们的全体与无数的学生;只有我是常向他取笑的,往往的“伯翁这样”“伯翁那样”的说着,笑着;他总是淡然的说道:“伯翁就是那样好了。”只有圣陶和颉刚是常和他争论的,往往争论得面红耳热。

予同,我们同伴中的翩翩少年;春二三月,穿了那件湖色的纺绸长衫,头发新理过,又香又光亮,和风吹着他那件绸衫,风度是多末清俊呀!假如站在水涯,临流自照,能不顾影自怜!可惜闸北没有一条清莹的河流。

圣陶,另一个美秀的男性;那长到耳边的胡子如不剃去,却活是一个林长民——当然较他漂亮——剃了,却回复了他的少年,湖色的夹绸衫:漂亮——青缎马褂,必恭必敬的举止,唯唯呐呐若无成见的谦抑态度,每个人见了都要疑心他是一个“老学究”。谁也料不到他是意志极坚强的人。这使他老年了不少,这使他受了许多人的敬重。

东华,那瘦削的青年,是我们当中的最豪迈者。今天他穿着最漂亮的一身冬衣,明天却换了又旧又破的夹衣,冻得索索抖:无疑的,他的冬衣是进了质库。他常失踪了一二天,然后又埋了头坐在书桌上写译东西,连午饭也可以不吃,晚间可以写到明天三四点钟。他可以拿那样辛苦得来的金钱,一掷千金无悔。我们都没有他那样的勇气与无思虑。

调孚,他的矮身材,一见了便使人不会忘记。他向不放纵,酒也不喝,一放工便回家;他总是有条有理的工作着,也不诉苦也不夸扬。但有时,他也似乎很懒,有人拿东西请他填写,那是很重要的,他却一搁数月,直到了事变了三四次,他却始终未填!我猜想,他在家庭里是一个太好的父亲了。

石岑,我想到他的头上脸上的白斑点,不知现在已否退去或还在扩大它的领土。他第一次见人,永远是恳恳切切的,使人沉醉在他的无比的好意中。有时却也曾显出他的崭绝严厉的态度,我曾见他好几次吩咐门房说,有某人找他,只说他不在。他的谈话,是伯翁的对手。他曾将他的恋爱故事,由上海直说到镇江,由夜间十一时直说到第二天天色微明,这是一个不能忘记的一夜,圣陶,伯翁他们都感到深切的趣味。还有,他的耳朵会动,如猫狗兔似的,他曾因此引动了好几百个学生听讲的趣味。

还有,镇静而多计谋的雁冰,易羞善怒若小女子的仲云,他们可惜都在中国的中央,我们有半年以上不见了。

还有,声带尖锐的雪村老板,老于事故的乃乾,渴想放荡的锦晖,宣传人道主义的圣人傅彦长,还有许多许多——时刻在念的不能一一写出来的朋友们。

这些朋友一个个都若在我面前现出。

有人写信来问我说:“你们的生活是闭户著书,目不窥园呢,还是天天卡尔登,夜夜安乐宫呢?”很抱歉的,我那时没有回答他。

说到我们的生活,真是稳定而无奇趣,我们几乎是不住在上海似的,固然不能说我们目不窥园——因为涵芬楼前就有一个小园子,我们曾常常去散散步——然而天天卡尔登的福气,我们可真还不曾享着。在我们的群中,还算是我,是一个常常跑到街上的人,一个星期中,总有两三个黄昏是在外面消磨过的,但却不是在什么卡尔登,安乐宫。有什么好影片子,便和君箴同到附近影戏院中去看;

偶然也一个人去;远处的电影院便很少能使我们光顾了——

“今天Apollo的片子不坏,圣陶,你去么?”

“不,今天不去。”

“又要等到礼拜天才去么?”

他点点头。他们都是如此,几乎非礼拜天是不出闸北的。

除了喝酒,别的似乎不能打动圣陶和伯祥破例到“上海”去一次。

“今天喝酒去么?”

他们迟疑着。

“伯翁,去吧。去吧。”我半恳求地说。

“好的,先回家去告诉一声,”伯祥微笑的说,“大约你夫人又出去打牌了,所以你又来拉我们了。”我没有话好说,只是笑着。

“那末,走好了,愈之去不去?去问一声看。”圣陶说。

愈之虽不喝酒,——他真是滴酒不入口的;他自己说,有一次在吃某亲眷的喜酒时,因为被人强灌了两杯酒,竟至昏倒地上,不省人事了半天。我们怕他昏倒,所以不敢勉强他喝酒——然而我们却很高兴邀他去,他也很高兴同去,有时,予同也加入。于是我们便成了很热闹的一群了。

那酒店——不是言茂源便是高长兴——总是在四马路的中段,那一段路也便是旧书铺的集中地。未入酒店之前,我总要在这些书铺里张张望望好一会;这是圣陶所最不高兴而伯祥,愈之所淡然的;我不愿意以一人而牵累了大家的行动,只得怅然的匆匆的出了铺门,有时竟至于望门不入。

我们要了几壶“本色”或“京庄”,大约是“本色”为多。每人面前一壶。这酒店是以卖酒为主的,下酒的菜并不多。我们一边吃,一边要菜。即平常不大肯入口的蚕豆,毛豆在这时也觉得很有味。那琥珀色的“京庄”,那象牙色的“本色”,倾注在白磁里的茶杯中,如一道金水;那微涩而适口的味儿,每使人沉醉而不自觉。圣陶伯祥是保守着他们日常领酒的习惯,一小口一小口,从容的喝着。但偶然也肯被迫的一口喝下了一大杯。我其初总喜欢豪饮,后来见了他们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可以喝多量而不醉,便也渐渐的跟从了他们。每人大约不过是二三壶,便陶然有些酒意了。我们的闲谈源源不绝;那真是闲谈,一点也没有目的,一点也无顾忌。尽有说了好几次的话了,还不以为陈旧而无妨再说一次。我却总以愈之为目的而打趣他;他无法可以抵抗;“随他去说好了,就是这样也不要紧。”他往往的这样说。呵,我真思念他。假定他也同行,我们的这次旅游,便没有这样枯寂了!我说话往往得罪人,在生人堆里总强制着不敢多开口,只有在我们的群里是无话不谈,是尽心尽意而倾谈着,说错了不要紧,谁也不会见怪的,谁也不会肆以讥弹的。呵,如今我与他们是远隔着千里万里了;孤孤踽踽,时刻要留意自己的语言,何时再能有那样无顾忌的畅谈呀!

我们尽了二三壶酒,时间是八九点钟了,我们不敢久停留,于是大家便都有归意。又经过了书铺,我又想去看看,然而碍着他们,总是不进门的时候居多。不知怎样的,我竟是如此的“积习难忘”呀。

有几次独自出门,酒是没有兴致独自喝着,却肆意的在那几家旧书铺里东翻翻西挑挑。我买书不大讲价,有时买得很贵,然因此倒颇有些好书留给我。有时走遍了那几家而一无所得;懊丧没趣而归,有时却于无意得到那寻找已久的东西,那时便如拾到一件至宝,心中充满了喜悦。往往的,独自的到了一家菜馆,以杯酒自劳,一边吃着,一边翻翻看看那得到的书籍。如果有什么忧愁,如果那一天是曾碰着了不如意的事,当在这时,却是忘得一干二净,心中有的只是“满足”。

呵,有书癖者,一切有某某癖者,是有福了!

我尝自恨没有过过上海生活;有一次,亡友梦良六儿经过上海,我们在吉升栈谈了一夜。天将明时六儿要了三碗白糖粥来吃。那甜美的粥呀,滑过舌头,滑下喉口,是多末爽美,至今使我还忘不了它。去年的阴历新年,我因过年时曾于无意中多剩下些钱,便约了好些朋友畅谈了一二天,一二夜;曾有一夜,喝了酒后,偕了予同,锦晖,彦长他们到卡尔登舞场去一次,看那些翩翩的一对对舞侣,看那天花板上一明一亮的天空星月的象征,也颇为之移情。那一夜直至明早二时方归家。再有一夜,约了十几个人,在一品香借了一间房子聚谈;无目的的谈着,谈着,谈着,一直到了第二天早晨。再有一次是在惠中。心南先生第二天对我说:

“我昨夜到惠中去找朋友,见客牌上有你的名字,究竟是不是你?”

“是的,是我们几个朋友在那里闲谈。”

他觉得有些诧异。

地山回国时,我们又在一品香谈了一夜。彦长,予同,六逸,还有好些人,我们谈得真高兴,那高朗的语声也许曾惊扰了邻人的梦,那是我们很抱歉的!我们曾听见他们的低语,他们的着了拖鞋而起来灭电灯。当然,他们是听得见我们的谈话。

除了偶然的几次短旅行,我和君箴从没有分离过一夜;这几夜呀,为了不能自制的谈兴却冷落了她!

六逸,一个胖子,不大说话的,乃是我最早的邻居之一;看他肌肉那末盛满,却是常常的伤风。自从他结婚以后,却不大和我们在一处了。找他出来谈一次,是好不容易呀。

我们的“上海”生活不过是如此的平淡无奇,我的回忆不过是如此的平淡无奇。然而回过头去,我不禁怅然了!一个个的可恋念的旧友,一次次的忘不了的称心称意的谈话,即今细念着,细味着,也还可以暂忘了那抬头即见的墨蓝色的海水,海水,海水呢。阿剌伯人阿剌伯人曾给世界——至少是欧洲——的人类以强大的战栗过;那些骑士,跨着阿剌伯种的壮马,执着长枪,出现于无边无际的平原高原上,野风刚劲的吹拂着,黄草垂倒了它们的头,而这些壮士们凛然的向着朝阳立着,威美而且庄严,便连那映在朝阳下的黑影子也显得坚定而且勇毅。啊,那些阿剌伯人,那些人类之鹰的阿剌伯人。

据说,如今长枪虽然换了火枪,他们的国土虽然被掠夺于他人之手,然而他们却还不减于前的勇鸷。尤其是关于劫盗的事;沙漠上如飙风似的来掠劫了旅客的宝物,又如飙风似的隐去的,是阿剌伯人;沿口岸做着种种不规则的事的,又是阿剌伯人。据说,阿剌伯人是那末可怕,你身边只要带了一百个佛郎,他便可以看上了你,把这些钱夺了去,还把你的衣服剥了一个光。又,据说,由上海到马赛的一道长程的海行,就等于我们国内的长江旅行,一路上都要异常的谨慎,一不小心,便要使你失去了那旅行费,使你如鱼失了水一样的狼狈异常,不仅惊惶的至于脸变了色。不用说,那又是阿剌伯人干的把戏。

啊,好不可怕的阿剌伯人,虽然这“惧怕”不大等于那中古时代人类所感到的战栗。

船由东而西,快要转折而北了,停泊的地方是亚丁。啊,亚丁,那是阿剌伯人的大本营呀!一路上,托天的福,总算一点没有损失什么,如今却不能不更为注意了。

上船来的是卖杂物的黑人,那细细的黑发,紧紧的拳曲在头上,那皮肤黑得如漆,显得那牙齿更白。夹杂在这些黑人之中的是阿剌伯人,有的瘦而微黑,有的肥胖,头上戴的是红毡的高帽子;他们是不异于印度人的,是不异于我们故乡的人的,是不异于日本人的;他们并不可怕,他们将那掮着的毛布,驼鸟毛扇子等等,陈列在我们之前,笑嘻嘻的在邀致生意。

那还是执长枪,跨壮马,驰骋于战场之上的阿阿剌伯人剌伯人么?

我想起来了,那天在新加坡,为我们赶马车的和慈老头子,他并不争价,多给了半个银角,便笑嘻嘻的道谢的,也正是这个样子的人,也正是一个阿剌伯人呀!

啊,好和善可亲的阿剌伯人!

我们上了岸,太阳如一个绝大的火球,投射下无限的热气在我们身上。地上是一片黄土,绝无一株绿草可见,与香港,西贡,新加坡,科仑布的情形绝不相同,那黄色的地土,也反射出无限的热气;在这上下交迫之间,我们步行不到十几步,便浑身是汗了。汗衫是湿透了,而额上的汗水尽由帽缘溜出,流得满脸都是。要用手去揩,而手背已是津津的若刚由水中伸出似的湿了。前面是一片小公园,很有布置的植种了许多树木;那树木是可怜的瘦小,那树木的枝叶是可怜的憔悴。左面是一带商店,店后便是奇形可怪的山岩,只草片苔不生的山岩,而店的隙处,便是一条通过山中而至“城内”的道路。

然而我们在寂寂悄悄的海滨大道上走着,除了洒水运货的骆驼车,除了骑在小驴子上的小阿剌伯人,除了兜揽生意的汽车夫之外,一点也没遇到什么。我们匆匆的归来,能在“阿托士”离开亚丁之前,赶得上船,还亏得是他们的指导。

那些阿剌伯人,那些和善的阿剌伯人,他们的勇鸷之心,威壮之气,难道已随了时光之飞逝而消磨净尽么?

第二天清晨,“阿托士”又停泊在耶婆地了,照样的上来许多戴红毡帽的阿剌伯人,以及头发卷曲的黑人,照样的笑嘻嘻的在招揽生意。有好几个阿剌伯人,掮了笨大的布包,黑的白的驼鸟毛扇子,由三层楼的头等舱甲板,下到我们的甲板上来。梯口已用一个短铁栏阻住了。一位“侍者”坐在梯后,他见这一队阿剌伯商人下梯来,便立起来,用破椅上拆下的木条,猛敲他们几下。有几下是敲在梯级上了,有几下是敲在他们的腿上。他们一个个见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便惶急得惊慌得不得了。一个个都匆急的跨过短栏去。看那惶急的样子呀,唉,我真有些不忍!然而最猛重的一下却敲在一位瘦长的老头子手指上。他痛得只是把手来摇抖。而掮的货物又笨大,一时不易跨过短栏。他心愈惶急,而愈不易跨过。在这时,他身上又着了一二下木条子。我把头回转了不忍看;我望着柔绿的海水,几只海鸥正呱呱若泣的啼着飞过去。我再回头时,他已经立在我们的甲板上,不住的抚摩着那一只被猛敲的手,还用口来吻润着。而他的脸上眼中,还依样的和善,一点也看不出恨怒的凶光。

我不知怎样的,心上突感着一种难名的苦楚和悲戚。

我面前现出一队的骑士,跨着阿剌伯种的壮马,执着长枪,出现于无边无际的平原高原上,野风刚劲地吹拂着,黄草垂倒了它们的头,而这些壮士们凛然的向着朝阳立着,威美而且庄严,便连那映在朝阳下的显影子也显得坚定而且勇毅。

啊,啊,这些阿剌伯的商贩们便是他们的苗裔么?

我不能相信,我不忍相信!

原载1932年新中国书局版《海燕》集黄昏的观前街

我刚从某一个大都市归来。那一个大都市,说得漂亮些,是乡村的气息较多于城市的。它比城市多了些乡野的荒凉况味,比乡村却又少了些质朴自然的风趣。疏疏的几簇住宅,到处是绿油油的菜圃,是蓬蒿没膝的废园,是池塘半绕的空场,是已生了荒草的瓦砾堆。晚间更是凄凉。太阳刚刚西下,街上的行人便已“寥若晨星”。在街灯如豆的黄光之下,踽踽的独行着,瘦影显得更长了,足音也格外的寂寥。远处野犬,如豹的狂吠着。黑衣的警察,幽灵似的扶枪立着。在前面的重要区域里,仿佛有“站住!”“口号!”的呼叱声。我假如是喜欢都市生活的话,我真不会喜欢到这个地方;我假如是喜欢乡间生活的话,我也不会喜欢到这个所在。我的天!还是趁早走了吧。(不仅是“浩然”,简直是“凛然有归志”了!)黄昏的观前街归程经过苏州,想要下去,终于因为舍不得抛弃了车票上的未用尽的一段路资,蹉跎的被火车带过去了,归后不到三天,长个子的樊与矮而美髯的孙,却又拖了我逛苏州去。早知道有这一趟走,还不中途而下,来得便利么?

我的太太是最厌恶苏州的,她说舒舒服服的坐在车上,走不了几步,却又要下车过桥了。我也未见得十分喜欢苏州;一来是,走了几趟都买不到什么好书,二来是,住在阊门外,太象上海,而又没有上海的繁华。但这一次,我因为要换换花样,却拖他们住到城里去。不料竟因此而得到了一次永远不曾领略到的苏州景色。

远不曾领略到的苏州景色。

我们跑了几家书铺,天色已经渐渐的黑下来了,樊说,“我们找一个地方吃饭吧。”饭馆里是那末样的拥挤,走了两三家,才得到了一张空桌。街上已上了灯。楼窗的外面,行人也是那末样的拥挤。没有一盏灯光不照到几堆子人的,影子也不落在地上,而落在人的身上,我不禁想起了某一个大城市的荒凉情景,说道,“这才可算是一个都市!”

这条街是苏州城繁华的中心的观前街。玄妙观是到过苏州的人没有一个不熟悉的;那末粗俗的一个所在,未必有胜于北平的隆福寺,南京的夫子庙,扬州的教场。观前街也是一条到过苏州的人没有一个不曾经过的,那末狭小的一道街,三个人并列走着,便可以不让旁的人走,再加以没头苍蝇似的乱钻而前的人力车,或箩或桶的一担担的水与蔬菜,混合成了一个道地的中国式的小城市的拥挤与纷乱无秩序的情形。

然而,这一个黄昏时候的观前街,却与白昼大殊。我们在这条街上舒适的散着步,男人,女人,小孩子,老年人,摩肩接踵而过,却不喧哗,也不推拥。我所得到的苏州印象,这一次可说是最好。——从前不曾于黄昏时候在观前街散步过。半里多长的一条古式的石板街道,半部车子也没有,你可以安安稳稳的在街心踱方步。灯光耀耀煌煌的,铜的,布的,黑漆金字的市招,密簇簇的排列在你的头上,一举手便可触到了几块。茶食店里的玻璃匣,亮晶晶的在繁灯之下发光,照得匣内的茶食通明的映入行人眼里,似欲伸手招致他们去买几色苏制的糖食带回去。野味店的山鸡野兔,已烹制的,或尚带着皮毛的,都一串一挂的悬在你的眼前——就在你的眼前,那香味直扑到你的鼻上。你在那里,走着,走着。你如走在一所游艺园中,你如在暮春三月,迎神赛会的当儿,挤在人群里,跟着他们跑,兴奋而感到浓趣。你如在你的少小时,大人们在做寿,或娶亲,地上铺着花毯,天上张着锦幔,长随打杂老妈丫头,客人的孩子们,全都穿戴着崭新的衣帽,穿梭似的进进出出,而你在其间,随意的玩耍,随意的奔跑。你白天觉得这条街狭小,在这时,你才觉得这条街狭小得妙。她将你紧压住了,如夜间将自己的手放在心头,做了很刺激的梦;她将你紧紧的拥抱住了,如一个爱人身体的热情的拥抱;她将所有的宝藏,所有的繁华,所有的可引动人的东西,都陈列在你的面前,即在你的眼下,相去不到三尺左右,而别用一种黄昏的灯纱笼罩了起来,使它们更显得隐约而动情,如一位对窗里面的美人,如一位躲于绿帘后的少女。她假如也象别的都市的街道那样的开朗阔大,那末,你便将永远感不到这种亲切的繁华的况味,你便将永远受不到这种紧紧的箍压于你的全身,你的全心的燠暖而温馥的情趣了。你平常觉得这条街闲人太多,过于拥挤,在这时却正显得人多的好处。你看人,人也看你;你的左边是一位时装的小姐,你的右边是几位随了丈夫父亲上城的乡姑,你的前面是一二位步履维艰的道地的苏州老,一二位尖帽薄履的苏式少年,你偶然回过头来,你的眼光却正碰在一位容光射人,衣饰过丽的少奶奶的身上。你的团团转转都是人,都是无关系的无关心的最驯良的人;你可以舒舒适适的踱着方步,一点也不用担心什么。这里没有乘机的偷盗,没有诱人入魔窟的“指导者”,也没有什么电掣风驰,左冲右撞的一切车子。每一个人都是那末安闲的散步着,散步着;川流不息的在走,肩磨踵接的在走,他们永不会猛撞着你身上而过。他们是走得那末安闲,那末小心。你假如偶然过于大意的撞了人,或踏了人的足——那是极不经见的事!他们抬眼望了望你,你对他们点点头,表示歉意,也就算了。大家都感到一种的亲切,一种的无损害,一种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大家都似躲在一个乐园中,在明月之下,绿林之间,优闲的微步着,忘记了园外的一切。

那末鳞鳞比比的店房,那末密密接接的市招,那末耀耀煌煌的灯光,那末狭狭小小的街道,竟使你抬起头来,看不见明月,看不见星光,看不见一丝一毫的黑暗的夜天。她使你不知道黑暗,她使你忘记了这是夜间。啊,这样的一个“不夜之城”!

“不夜之城”的巴黎,“不夜之城”的伦敦,你如果要看,你且去歌剧院左近走着,你且去辟加德莱圈散步,准保你不会有一刻半秒的安逸;你得时时刻刻的担心,时时刻刻的提防着,大都市的灾害,是那末多,每个人都是匆匆的走马灯似的向前走,你也得匆匆的走;每个人都是紧张着,矜持着,你也自然得会紧张着,矜持着。你假如走惯了黄昏时候的观前街,你在那里准得要吃大苦头。除非你已将老脾气改得一干二净。你假如为店铺中的窗中的陈列品所迷住了,譬如说,你要站住了仔仔细细的看一下,你准得要和后面的人猛碰一下,他必定要诧异的望了望你,虽然嘴里说的是“对不起”。你也得说,“对不起”,然而你也饱受了他,以至他们的眼光的奚落。你如走到了歌剧院的阶前,你如走到了那尔逊的像下,你将见斗大的一个个市招或广告牌,闪闪在发光;一片的灯光,映射得半个天空红红的。然而那里却是如此的开朗敞阔、建筑物又是那末的宏伟,人虽拥挤,却是那样的藐小可怜,Taxi和Bus英语:出租汽车和公共汽车。也如小甲虫似的,如红蚁似的在一连串的走着。大半个天空是黑漆漆的,几颗星在冷冷的着眼看人。大都市的荣华终敌不住黑夜的侵袭。你在那里,立了一会,只要一会,你便将完全的领受到夜的凄凉了。象观前街那样的燠暖温馥之感,你是永远得不到的。你在那里是孤零的,是寂寞的,算不定会有什么飞灾横祸光临到你身上,假如你要一个不小心。象在观前街的那末舒适无虑的亲切的感觉,你也是永远不会得到的。

有观前街的燠暖温馥与亲切之感的大都市,我只见到了一个委尼司;即在委尼司的St.Mark方场的左近。那里也是充满了闲人,充满了紧压在你身上的燠暖的情趣的;街道也是那末狭小,也许更要狭,行人也是那末拥挤,也许更要拥挤,灯光也是那末辉辉煌煌的,也许更要辉煌。有人口口声声的称呼苏州为东方的委尼司;别的地方,我看不出,别的时候,我看不出,在黄昏时候的观前街,我却深切的感到了。——虽然观前街少了那末弘丽的PiazzaofSt.Mark,少了那末轻妙的此奏彼息的乐队。

原载1932年新中国书局版《海燕》集访笺杂记

我搜求明代雕版画已十余年。初仅留意小说戏曲的插图,后更推及于画谱及它书之有插图者。

所得未及百种。前年冬,因偶然的机缘,一时获得宋、元及明初刊印的出相佛道经二百余种。于是宋、元以来的版画史,粗可踪迹。间亦以余力,旁鹜清代木刻画籍。然不甚重视之。像《万寿盛典图》,《避暑山庄图》,《泛槎图》,《百美新咏》一类的画,虽亦精工,然颇嫌其匠气过重。至于流行的笺纸,则初未加以注意。为的是十年来,久和毛笔绝缘。虽未尝不欣赏《十竹斋笺谱》,《萝轩变古笺谱》,却视之无殊于诸画谱。

约在六年前,偶于上海有正书局得诗笺数十幅,颇为之心动;想不到今日的刻工,尚能有那样精丽细腻的成绩。仿佛记得那时所得的笺画,刻的是罗两峰的小幅山水,和若干从《十竹斋画谱》访笺杂记描摹下来的折枝花卉和蔬果。这些笺纸,终于舍不得用,都分赠给友人们,当作案头清供了。

这也许便是访笺的一个开始。然上海的忙碌生活,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哪里会有什么闲情逸趣,来搜集什么。

一九三一年九月,我到北平教书。琉璃厂的书店,断不了我的足迹。有一天,偶过清秘阁,选购得笺纸若干种,颇高兴,觉得较在上海所得的,刻工,色彩都高明得多了。仍只是作为礼物送人。引起我对于诗笺发生更大的兴趣的是鲁迅先生。我们对于木刻画有同嗜。但鲁迅先生所搜求的范围却比我广泛得多了;他尝斥资重印《士敏土》之图数百部——后来这部书竟鼓动了中国现代木刻画的创作的风气。他很早的便在搜访笺纸,而尤注意于北平所刻的。今年春天,我们在上海见到了。他认为北平的笺纸是值得搜访而成为专书的。再过几时,这工作恐怕要不易进行。我答应一到北平,立即便开始工作。预定只印五十部,分赠友人们。

我回平后,便设法进行刷印笺谱的工作。第一着还是先到清秘阁。在那里又购得好些笺样。和他们谈起刷印笺谱之事时,掌柜的却斩钉截铁的回绝了,说是五十部绝对不能开印。他们有种种理由:板片太多,拼合不易,刷印时调色过难;印数少,板刚拼好,调色尚未顺手,便已竣工;损失未免过甚。他们自己每次开印都是五千一万的。

“那末印一百部呢?”我道。

他们答道:“且等印的时候再商量吧。”

这场交涉虽是没有什么结果,但看他们口气很松动,我想,印一百部也许不成问题。正要再向别的南纸店进行,而热河的战事开始了;接着发生喜峰口,冷口,古北口的争夺战。沿长城线上的炮声,炸弹声,震撼得这古城的人们寝食不安,坐立不宁。哪里还有心绪来继续这“可怜无补费精神”的事呢?一搁置便是一年。

九月初,战事告一段落,我又回到上海。和鲁迅先生相见时,带着说不出的凄惋的感情,我们又提到印这笺谱的事。这场可怖可耻的大战,刺激我们有立刻进行这工作的必要。也许将来便不再有机会给我们或他人做这工作!?

“便印一百部,总不会没人要的,”鲁迅先生道。

“回去便进行。”我道。

工作便又开始进行。第一步自然是搜访笺样。清秘阁不必再去。由清秘阁向西走,路北第一家是淳菁阁。在那里,很惊奇的发见了许多清隽绝伦的诗笺,特别是陈师曾氏所作的;虽仅寥寥数笔,而笔触却是那样的潇洒不俗。转以十竹斋,萝轩诸笺为烦琐,为做作。象这样的一片园地,前人尚未之涉及呢!我舍不得放弃了一幅。吴待秋,金拱北诸氏所作和姚茫文氏的《唐画壁砖笺》,《西域古迹笺》等,也都使我喜欢。留连到三小时以上。天色渐渐的黑暗下来,朦朦胧胧的有些辨色不清。黄豆似的灯火,远远近近的次第放射出光芒来。我不能不走。那么一大包笺纸,狼狈不堪地从琉璃厂抱到南池子,又抱到了家。心里是装载着过分的喜悦与满意。那一个黄昏便消磨在这些诗笺的整理与欣赏上。

过了五六天,又进城到琉璃厂去——自然还是为了访笺。由淳菁阁再往西走,第一家是松华斋;松华斋的对门,在路南的,是松古斋。由松华斋再往西,在路北的,是懿文斋。再西,便是厂西门,没有别的南纸店了。

先进松华斋,在他们的笺样薄里,又见到陈师曾所作的八幅花果笺,说它们“清秀”是不够的;“神采之笔”的话也有些空洞。只是赞赏,无心批判。陈半丁,齐白石二氏所作,其笔触和色调,和师曾有些同流,惟较为繁缛燠暖。他们的大胆的涂抹,颇足以代表中国现代文人画的倾向;自吴昌硕以下,无不是这样的粗枝大叶的不屑屑于形似的。我很满意的得到不少的收获。

带着未消逝的快慰,过街而到松古斋。古旧的门面,老店的规模,却不料售的倒是洋式笺。所谓洋式笺,便是把中国纸染了矾水,可以用钢笔写;而笺上所绘的大都是迎亲,抬轿,舞灯,拉车一类的本地风光;笔法粗劣,且惯喜以浓红大绿涂抹之。其少数,还保存着旧式的图版画。然以柔和的线条,温茜的色调,刷印在又涩又糙的矾水拖过的人造纸面上,却格外的显得不调和。那一片一块的浮出的彩光,大损中国画的秀丽的情绪。

我的高兴的情绪为之冰结,随意的问道:“都是这一类的么?”

“印了旧样的销不出去,所以这几年来,都印的是这一类的。”

我不能再说什么,只拣选了比较还保有旧观的三盒诗笺而出。

懿文斋没有什么新式样的画笺,所有的都是光、宣时所流行的李伯霖,刘锡玲,戴伯和,李毓如诸人之作;只是谐俗的应市的通用笺而已。故所画不离吉祥,喜庆之景物,以至通俗的着色花鸟的一类东西。但我仍选购了不少。

第三次到琉璃厂,已是九月底;那一天狂飙怒号,飞沙蔽天;天色是那样惨澹可怜;顶头的风和尘吹得人连呼吸都透不过来。一阵的风沙,扑脸而来,赶紧闭了眼,已被细尘潜入,眯着眼,急速的睁不开来看见什么。本想退回去。为了象这样闲空的时间不可多得,便只得冒风而进了城。这一次是由清秘阁向东走。偏东路北,是荣宝斋,一家不失先正典型的最大的笺肆,仿古和新笺,他们都刻得不少。我们在那里,见到林琴南的山水笺,齐白石的花果笺,吴待秋的梅花笺,以及齐,王诸人合作的壬申笺,癸酉笺等等。刻工较清秘为精。仿成亲王的拱花笺,尤为诸肆所见这一类笺的白眉。

半个下午便完全耗在荣宝斋;外面仍是卷尘撼窗的狂风。但我一点都没有想到将怎样艰苦地冒了顶头风而归去。和他们谈到印竹笺谱的事,他们也有难色,觉得连印一百部都不易动工。但仍是那么游移其词地回答道:“等到要印的时候再商量罢。”

我开始感到刷印笺谱的事,不象预想那么顺利无阻。

归来的时候,已是风平尘静。地上薄薄地敷上了一层黄色的细泥,破纸枯枝,随地乱掷,显示着风力的破坏的成绩。

从荣宝斋东行,过厂甸的十字路口,便是海王村。过海王村东行,路北,有静文斋,也是很大的一家笺肆。当我一天走进静文的时候,已在午后。太阳光淡淡地射在罩了蓝布套的桌上。我带着怡悦的心情在翻笺样簿。很高兴地发见了齐白石的人物笺四幅。说是仿八大山人的,神情色调都臻上乘。吴待秋,汤定之等二十家合作的梅花笺也富于繁赜的趣味。清道人,姚茫父,王梦白诸人的罗汉笺,古佛笺等,都还不坏,古色斑斓的彝器笺,也静雅足备一格。又是到上灯时候才归去。

静文斋的附近,路南,有荣禄堂,规模似很大,却已衰颓不堪。久已不印笺。亦有笺样簿,却零星散乱,尘土封之,似久已无人顾问及之。循样以求笺,十不得一。即得之,亦都暗败变色。盖搁置架上已不知若干年。纸都用舶来之薄而透明的一种,色彩偏重于浓红深绿;似意在迎合光、宣时代市人们的口味,肆主人须发皆白,年已七十余,惟精神尚矍铄。与谈往事,娓娓可听。但搜求将一小时,所得仅缦卿作的数笺。于暮色苍茫中,和这古肆告别,情怀殊不胜其凄怆。

由荣禄更东行,近厂东门,路北,有宝晋斋。此肆诗笺,都为光、宣时代的旧型,佳者殊鲜。

仅选得朱良材作的数笺。

出厂东门,折而南,过一尺大街,即入杨梅竹斜街。东行数百步,路北,有成兴斋。此肆有冷香女士作的月令笺,又有清末为慈禧代笔的女画家缪素筠作的花鸟笺;在光、宣时代,似为一当令的笺店。然笺样多缺,月令笺仅存其七。

再东行,有彝宝斋,笺样多陈列窗间,并样簿而无之。选得王昭作的花鸟笺十余幅,颇可观,而亦零落不全。

以上数次的所得,都陆续地寄给鲁迅先生,由他负最后选择的责任。寄去的大约有五百数十种,由他选定的是三百三十余幅,就是现在印出的样式。

这部《北平笺谱》所以有现在的样式,全都是鲁迅先生的力量——由他倡始,也由他结束了这事。

说是访笺的经过来,也并不是没有失望与徒劳。我不单在厂甸一带访求。在别的地方,也尝随时随地的留意过,却都不曾给我以满足。好几个大市场里,都没有什么好的笺样被发见。有一次,曾从东单牌楼走到东四牌楼,经隆福寺街东口而更往北走。推门而入的南纸店不下十家,大多数只售洋纸笔墨和八行素笺。最高明的也只卖少数的拱花笺,却是那么的粗陋浮燥,竟不足以当一顾。

在厂甸,也不是不曾遇见同样狼狈的事。厂甸中段的十字街头,路南,有两家规模不小的南纸店。一名崇文斋,在路东,有笺样簿,多转贩自诸大肆者。一名中和丰,在路西,专售运动器具及纸墨。并诗笺而无之。由崇文东行数十步,路南,有豹文斋,专售故宫博物院出品,亦尝翻刻黄瘿瓢人物笺,然执以较清秘、荣宝所刻,则神情全非矣。

但北平地域甚广,搜访所未及者一定还有不少。即在琉璃厂,象伦池斋,因无笺样簿,遂至失之交臂。他们所刻“思古人笺”,版已还之沈氏,故不可得;而其王雪涛花卉笺四幅,刻印俱精,色调亦柔和可爱。惜全书已成,不及加入。又北平诸文士私用之笺纸,每多设计奇诡,绘刻精丽的。惟访求较为不易。补所未备,当俟异日。

选笺已定,第二步便进行交涉刷印;淳菁,松华,松古三家,一说便无问题。荣宝,宝晋,静文诸家,初亦坚执百部不能动工之说,然终亦答应下来。独清秘最为顽强。交涉了好几次,他们不是说百部太少不能用,便是说人工不够,没有功夫印。再说下去,便给你个不理睬。任你说得舌疲唇焦,他们只是给你个不理睬!颇想抽出他们的一部分不印。终于割舍不下溥心畲,江采诸家的二十余幅作品。再三奉托了刘淑度女士和他们商量,方才肯答应印。而色调转繁的十余幅蔬果笺,却仍因无人担任刷印而被剔出。蔬果笺刻印不精,去之亦未足惜。荣禄堂的笺纸,原只想印缦卿作的四幅。他们说,年代已久,不知板片还在否,找得出来便可开印,只怕残缺不全。但后来究竟算是找全了。

最后到彝宝斋。一位仿佛湖南口音的掌柜的,一开口便说:“不能印。现在已经没有印刷这种信笺的工人了!我们自己要几千几万份的印,尚且不能,何况一百张!”我见他说得可笑,便取出些他家的定印单给他看,说道:“那末别家为什么肯印呢?”他无辞可对,只得说老实话:“成兴斋和我们是联号,您老到他们那里去看看吧。这些花鸟笺的板片他们那里也有。”我立刻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到成兴斋一打听,果然那板片已归他们所有。

看够了冰冷冷的拒人千里的面孔,玩够了未曾习惯的讨价还价,斤两计较的伎俩,说尽了从来不曾说过的无数恳托敷衍的话,——有时还未免带些言不由衷的浮夸,——一切都只为了这部《北平笺谱》!可算是全部工作里最麻烦,最无味的一个阶段。但不能不感激他们:没有他们的好意合作,《北平笺谱》是不会告成的。

为了访问画家和刻工的姓氏,也费了很大的功夫。有少数的画家,其姓氏是我所不知道的——我对于近代的画坛是那样的生疏!访之笺肆,亦多不知者。求之润单,间亦无之。打听了好久,有的还是见到了他的画幅,看到他的图章,方才知道。只有缦卿的一位,他的姓氏到现在还是一个谜。荣禄堂的伙计说:“老板也许知道。”问之老主人则摇摇头,说:“年代太久了,我已记不起来。”

刻工实为制笺的重要份子,其重要也许不下于画家。因彩色诗笺,不仅要精刻而且要就色彩的不同而分刻为若干板片;笺画之有无精神,全靠分板的能否得当。画家可以恣意的使用着颜料,刻工则必须仔细的把那么复杂的颜色,分析为四五个乃至一二十个单色板片。所以,刻工之好坏,是主宰着制笺的运命的。在《北平笺谱》里,实在不能不把画家和刻工并列着。但为了访问刻工姓名,也颇遭逢白眼。他们都觉得这是可怪的事。至多只是敷衍地回答着。有的是经了再三的迫问,四处的访求,方才能够确知的。有的因为年代已久,实在无法知道。目录里所注的刻工姓名,实在是不止三易稿而后定的。宋版书多附刊刻工姓名,明代中叶以后,刻图之工,尤自珍其所作,往往自署其名,若何钤,汪士珩,魏少峰,刘素明,黄应瑞,刘应祖,洪国良,项南洲,黄子立,其尤著者。然其后则刻工渐被视为贱技;亦鲜有自标姓氏者。当此木板雕刻业像晨星似的摇摇将坠之时,而复有此一番表彰,殆亦雕板史末页上重要的文献。

淳菁阁的刻工,姓张,但不知其名。他们说,此人已死,人皆称之为张老西,住厂西门。其技能为一时之最。我根据了张老西的这个浑名,到处的打听着。后来还是托荣宝斋查考到,知道他的真名是启和。松华斋的刻工,据说是专门为他们刻笺的,也姓张。经了好几次的迫问,才知道其名为东山。静文斋的刻工,初仅知其名为板儿杨;再三地恳托着去查问,才知道其名为华庭。清秘阁的刻工,也经了数次的访问后,方知其亦为张东山。因此,我颇疑刻工与制笺业的关系,也许不完全是处工,也经了数次的访问后,方知其亦为张东山。因此,我颇疑刻工与制笺业的关系,也许不完全是处在雇工的地位;他们也许是自立门户,有求始应,象画家那个样子的。然未细访,不能详。

荣宝斋的刻工名李振怀,懿文斋的刻工名李仲武,松古斋的刻工名杨朝正,成兴斋的刻工名杨文,萧桂,也都颇费恳托,方能访知。至于荣禄,宝晋二家,则因刻者年代已久,他们已实在记不清了,姑缺之。刻工中,以张、李、杨三姓为多,颇疑其有系属的关系,象明末之安徽黄氏,鲍氏。这种以一个家庭为中心的手工业是至今也还存在的。

刷印之工,亦为制笺的重要的一个步骤。因不仅拆板不易,即拼板,调色,亦熬费工夫。惜印工太多,不能一一记其姓名。

对此数册之笺谱,不禁也略略有些悲喜和沧桑之感。自慰幸不辜负搜访的勤劳,故记之如右。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五日

选自《北平笺普》,北京荣宝斋1934年2月刻印版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