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老是阴沉沉的,又不肯痛痛快快的下一阵大雨。不时的,飘下一阵子雨丝。忽然的又停了。令人捉摸不住,到底是晴了没有,抬头望望天空,实在不敢乐观。那末阴沉沉的漫天的灰色,仿佛大帐幕似的笼罩在上头,丝毫的晴意都没有。
周荫甫拖着疲倦的足,挣扎的进了房门,拉长了脸一声不响。
他妻子知道他从外滩步行到家,实在是累极了,便不敢去惹恼他。本来有一肚子的话要说,米已经没有了,要买。明天的小菜钱也还没有着落。小荫的皮鞋破得不能再穿了。士芳要做一件新的花布旗袍。已经老早答应了她的,这几天就要穿。可是花布还不曾买好。房租已经来要过第二次了。二房东的脸色很不好看。……
可是她没有作声,静静的在替他预备晚餐。
吃粥时,一家门都没有好气。士芳鼓着嘴,要说不说的。小荫在对着半年不变的一碟咸菜和一块红腐乳生气,他勉强的吞下了一碗粥。便放下筷子,要走开。
“怎么只吃一碗粥?不饿么?”她问道。
小荫苦着脸,摇摇头。
电灯的光,黄得发暗。二房东只许他们用十支光以下的灯泡,说是电费太贵了。
周荫甫皱着眉,勉强的把两碗粥呼噜呼噜的喝完。深长的吐了一口气,坐到房里唯一的安舒的所在,一张年高德劭,满身伤痕的沙发上去。他拿起早上在街上买的日报在看。挤紧了双眉,在一字字的琢磨着,为了电灯太暗,他不能不吃力的看着。
她在洗碗,士芳在预备功课。小荫已经跑到门外和同伴玩去了。房里静俏俏的。他心境比较的显得平定些。疲劳也开始消除了过来。他读着这日报的副刊,有一篇文章说,如今的物价高涨,民生凋敝,都是政府不好,要过好日子,便非首先改革政府不可。
他买了这份报,是随随便便的;他本来天天看《新闻报》,这一天,为了《新闻报》卖完了,所以,便买了这一份。
那些论调,他都从来不曾听到过。但句句似乎都打在他的心头,在替他说话,也仿佛是他自己在说着似的。
“为什么要警管区制度呢?这不是十足的法西斯的作风么?恐怕战前和战时的德国,意大利和日本,那三个极端反动的国家,也没有那末普遍而深入的扰民之举吧。”
“为了维护人民居住的自由权,我们应该拒绝警察的访问,拒绝回答他的问题。”
他读了报上的另一篇文字,也觉得颇有道理。这几天,公司里的同事们和邻里的居民们,已经在乱纷纷的讨论着,警察来了,将怎样对付他们呢?有什么话好谈呢?一定会显得十分狼狈的。
也有许多不平的愤愤的议论。
“难道不放心我们老百姓们,把我们都当作了不稳分子了?就在敌伪时代,也没有敌探们作那末普遍的访求!”
周荫甫向来是不关心那一套的,他只是安分守己的活着。逆来顺受,仿佛是惯了似的。遇到这种扰民之举,他只是皱着眉,暗地里在愁着;将怎样对付过去这难关呢?
“也许不会访问我们吧。万一果然来了,将怎么办呢?”
他想起,便有一阵阴影似的愁情飞过心头。看了这段文章,他微微的起了些波动。拒绝他的访求?拒绝回答一切问题?
他在一瞬间,有这末一个大浪似的疑问。然而他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哲学立刻在抬头了。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呢?
大家能够齐心的都拒绝他们么?要是只有少数的人拒绝访问,怕不会惹起乱子来么?“不怕官,只怕管。”这个古老的常识也在作怪。如果得罪了他们,一时也许不发作,将来的麻烦一定要多着呢。他想得心里烦透了,便把报顺手抛在地板上,闭了眼,独自在养神。桌上的小闹钟在滴滴答答的走着。门外有叫卖茯苓糕、桂花白糖糕的声音。邻居们都静悄悄的,突然的石破天惊似的,隔壁王家新生的小娃娃在大哭。
这一切他天天都习惯了的,无害于他的静养。他有些迷迷糊糊的,仿佛游太虚。正觉得有点舒适,忽然弄堂里有皮鞋声,在重重的走着,仿佛很有威风似的。他心里一震,静听着这沉重的皮鞋声走着,走到他家门口停住了。“难道是来了?”他惊慌的在心里自问着。铜的门环嗒嗒的在叩着。他从沙发上挣扎了起来,有点慌,也有点不乐意,走到天井里,拔了门闩,开了门。
“是八号么?”一个瘦削的脸的警察问道,腋下夹了一个黑皮的公事皮包。
他点点头。这警察便挨身走进门来,随手把门关上。他的双眉很浓,双眼有神,仿佛在刺探着你的心上的什么秘密似的。不问声主人,他便大模大样的在那张唯一的舒服的沙发上坐下了。
周荫甫恭敬而且惶恐的坐在旁边一张硬板凳上陪着。士芳和他的太太都停止了工作,也慌乱的以睁大了的眼望着他们俩。
这警察慢条斯理的打开了黑色的公事皮包,拿出一大迭纸张来,在寻找着。什么声响都没有。
连纸头翻动的声音都听得到。
空气有点窒塞。他翻了半天,翻出一张纸来,放在膝盖头,眼看着纸,问道:“这儿是八号?”
他又点一次头。
“是二层楼的房子?”
“是的。”他恭顺的答道。
“住了几家人家?”
“楼上一家,亭子间一家,楼下客堂一家,披间一家,一共是四家。”
“你是二房东么?”
他摇摇头。
“二房东姓石,山东潍县人,做买卖的,家里有一妻二子一女,是么?”
“是的。”
“你是租的客堂间住么?”
“是的。”
“每个月房租多少?住了几年了?”
他有点为难。二房东曾经再三关照过他,有人问房租数目,不能照实数告诉人家。
他期期艾艾的答道:“住了七八年了,每月的房租是……是八九百元。”
“你怎么的!难道自己也不知道居住年月的准确日期了么?难道连房租的确数也不知道了么?这调查是要紧的。防止奸宄匿迹。什么话都得老老实实的回答。不能隐瞒。我有底子的。和底子不对,就显然有问题。要小心!”他一口气的教训了一顿。
周荫甫涨红了脸一声不响。
“到底住了多少年?房租到底多少?”他追紧了一步,迫问着。
他越发慌乱了,在静听着的他的妻和士芳也都显得有点慌乱。“是八年。房租是九百元一月。”他极力镇定的答道。警察看着纸头,摇摇头。“和你填的东西不对。你再想想看。有问题,大有问题!”他头脑盖上仿佛嘤的一声,灵魂飞了出去。他费尽了心思,在追索着。从前填写的那张表,到底怎么填的,他实在想不出了。“你姓周?”警察又问了下去。他机械的点点头。“名叫什么?”“叫荫甫。”“在哪儿做事?”“在仁记路永泰公司做职员。”“这公司是做什么买卖的?月薪多少?”“是做股票买卖的。月薪只有三万五千元。”“现在还做股票么?”“是的。”警察又抬起头,注视着他,说道:“你知道现在股票是政府禁止买卖的么?这公司有问题。你在那里是做什么的?”他心里益发慌了,不暇细想的答道:“是听电话,报股票行情的。”
“从哪里打来的电话,这要查,要仔细的查。你要好好的回答我。有问题,有问题。这是重要的大事件,不能含糊过去!你回答!立刻回答!”他拿起一张空白纸来,一手从警服的口袋里,拔出一支自来水笔来,等待着写下去。
周萌甫的脸色变得苍白了,双手在抖着,嘴唇也在发抖。“我……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是叫一二二五九……的电话。”警察把这号码记了下去,“你不知道那对方公司的地址和牌号么?果真不知道么?不得说谎。说了谎查出来,要吃官司的。”
“实在不知道,”他浑身在抖着。
“你家里有几口人?”
“一妻,一子,一女。”
“妻做什么的?叫什么姓名?子叫什么?在哪里读书,做事?多少岁了?生日是几月几日?女叫什么?在读书么?”“妻叫周陈氏,不做事,”他答道。警察连忙拦住了他,“这不成的!现在不作兴用什么‘氏’的,总应该有个名字。”“实在是没有。”“不成!总得有一个。”“是,是,马上就替她取一个名字。”警察点点头,表示赞同。“子名小荫,年十二岁,在初中读书。”警察看看纸头,说道:“不成!现在要说实在的岁数。到底是几岁零几个月?”他无望的在细细的计算着。妻也在焦灼着。还是士芳算了出来,道:“实在岁数是十岁零八个月。”警察向士芳望着,“是你的女儿么?在读书没有?”“是,名叫士芳,在育华中学读书。”警察又注意了起来。“哪里的育华中学,是在中山路中段的那一家中学么?”他答道:“是的,”心里在疑惑着,不知又要有什么毛病发生。
果然警察大发议论了。“这学校不好。是异党分子办的。常闹乱子。你这女儿思想受毒,大有问题,得好好的注意着。”说着,便在纸头上做下什么记号。
周荫甫头脑有些混乱,不知回答什么好。他的妻脸上也变了色,手在抖着。土芳鼓起嘴,有点愤然。“你的薪水每月够用么?”周荫甫摇摇头答道:“现在物价高,米粮贵,每月总是不够用的。”“不够用,怎么办呢?有做别的事么?有兼差没有?有做别的投机事业没有?有做别的买卖没有?”
周荫甫本来在这家股票公司里,自己也常做着抢帽子的花头,有时全靠了这,才敷衍得过这艰难的日子,但被他这一路教训下去,实在不敢再说实话了,便摇摇头的说道:“没有做别的事。”
“那末一家四口怎么够敷衍下去呢”“只好早晚吃吃粥,勉强的过着苦日子。”警察的紧绷着的脸松了下去,仿佛很同情似的,“原是的,现在谁不过着苦日子呢!在开始建国的时候,大家都得吃些苦。好日子在后头呢!工业发达了,工厂多了,生活自会提高的。”周荫甫茫然的点点头。警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把纸条收拾好了,放入公事皮包里去,大声道:“好了,打扰了你好半天,为了公事,不能不如此办。以后有机会还要常常来麻烦你。”说着,便走到天井,自己开了门出去。
周荫甫机械的送他到门口,点点头,心头还在扑扑的跳着。回到了客堂,方才松了一口气,仿佛过了一重鬼门关似的,茫然,而又觉得有点凄楚。一阵细雨又随着晚风飘洒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会放晴。
1946年6月写选自195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版《郑振铎文集》第1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