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邹韬奋作品集(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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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狼狈

最新发表的拳乱信史

“狼狈”两字原有两种意义:俗谓相倚为恶者为“狼狈为奸”,这是第一种意义;还有一种意义是“颠蹶困顿”,例如李密《陈情表》里所谓“臣之进退,实为狼狈”。本题是从后一种意义,是要根据吴君渔川所述,谈谈庚子拳乱时(在一九〇〇年)慈禧与光绪狼狈出走的情形。我们在他们那时的狼狈情形里可以看出一个特点,就是他们在朝安乐的时候,(尤其是慈禧,光绪是毫无权力、怪可怜的,)信用奸佞,倒行逆施,出走后日在狼狈之中,颇知悔悟,后来返朝,中外渐安辑,又忘丧乱的苦,大修颐和园,穷极奢丽,骄恣如故。居安不知思危,经过危难又不足以警其后,此其所以不可救药。

吴君渔川为曾纪泽的女婿,当时适为直隶省怀来县知县,该县所受拳匪的蹂躏,我在本刊上期曾有一文记其梗概,吴君当时受困于该县,内外消息隔绝,终日与署中幕僚亲友,楚囚共对,气象阴惨。至七月二十三日,天色阴晦,沉闷殊不可耐,日已向暮,忽由匪处送一急牒至,谓系紧要公文,吴君以为匪徒又要和他捣乱,心正忐忑不安,既而由仆人送入,则见粗纸一团,无封无面,已皱摺如破絮,乃就桌角仔细熨平,仿佛为一横单,持就灯下阅看,见上有字迹数行如下:

皇太后

皇上 满汉全席一桌庆王

礼王

端王 各一品锅

肃王

那王

澜公爷

泽公爷

定公爷

橚贝子

伦贝子 各一品锅

振大爷

军机大臣

刚中堂 各一品锅

赵大人

英大人年 各一品锅

神机营

虎神营

随驾官员军兵不知多少应多备食物粮草

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二日

吴君见此单年月上盖用延庆州州印,才知道延庆州带印随驾,已在岔道住宿,离怀境只数十里,全署上下以此山谷荒城,何法办此大差?无不惶骇不知所出,幕友有劝吴弃官逃避者,吴君详认字迹,确为知州秦桂良亲笔,虽明知供应倘不能如意,势且受不测严谴,但觉尽职而得祸,于心无尤,惟有尽力所及做去,乃决计迎驾,不复反顾。

此时地方秩序已乱,各城门均有匪徒看守,吴决计冒险冲出,署中原募有马勇二十名,装械整饬,颇勇敢能效命,吴特于当夜传队目至,令翌晨以八人随出迎驾,可整枪实弹,有敢阻遏者即发枪射击,格杀弗论,队目唯唯听命。同时命厨夫屠豕三头,除治办筵席外,别以大锅三口,烂煮杂脍蔬肉,扰扰终夕,部署粗定而东方已白。

吴君原配曾夫人(即曾纪泽的女儿)已于前一年小除日逝世,未有子女,是时尚未续娶。(编者按,前读罗惇曧所著《拳乱余闻》,谓“太后入居吴夫人室。……吴夫人,曾袭侯纪泽女也,为太后梳头……”据吴君自述,则显属传闻之误。)惟吴君的姊姊及姊丈适以前月来署,尚有一嫂一侄,此外别无眷属,只得托姊丈代为主持照料,自己则黎明挈马勇八人冒险出城,出城八九里间,忽大雨如注,淋漓遍体。吴尚穿着补服,风吹湿衣。寒冷彻骨髓,颠簸瑟缩,困顿不可言状。幸不久雨止,见前面有一驮轿迤逦而来,近知内为军机大臣赵某,据说两宫饥寒已两日夜,情状极困苦,大驾随后即到,可即前行迎驾。

吴仍向前行,上午十时抵榆林堡,榆林堡属怀来,离岔道仅二十五里,离怀来县城又二十五里,此时居民逃徙已尽,无人烟,择定一家骡马店为慈禧等暂憩之所。一会儿见肃亲王乘马先至,为吴都中旧识,一见即对吴说:“皇太后乘延庆州肩舆,其后驮轿四乘,皇上与伦贝子共一乘,次皇后,次大阿哥,次总管太监李莲英,各坐一乘,接驾报名时,俟四人轿及第一乘驮轿入门,即可起立。”君主时代臣下对于君主的奴态也很堪发噱。吴见肃亲王过后,不久即见导骑十余,驰骋而来,前骑传呼驾到,遥见四人抬蓝呢轿前行,行近店门,吴即跪唱“怀来县知县臣吴永跪接皇太后圣驾”。接连一驮轿,见其中对坐二人,吴又高唱“怀来县知县臣吴永跪接皇上圣驾”。报名毕即起,仍坐门外石上候命,又见骡车七八辆,则瑾妃及庆王两女与宫女女仆,各项首领太监,皆陆续入店门,此外随从的王公军校都散立街衢或在店铺门外。骑兵步卒约数百人,纷乱饥疲,已经狼狈数日了。

纷扰略定,忽一太监出门外,大声喊道:“谁是怀来县知县?”晘目皤腹,声锐而厉,仿佛如演法门寺。后知此太监为崔玉桂,时为二总管,后代李莲英为总管。吴闻呼声后即起立自认,崔又厉声道:“上边叫起,随我走。”吴见彼来势汹汹,意或有谴责,即私问以上意吉凶,崔漫然答道:“这那知道?且碰你造化。”君主时代左右宵小之傲慢纵肆可见一斑,其实这种情形,后来的达官贵人也何尝没有?地位愈高的人,所受蒙蔽愈甚,都是这类左右宵小作怪。

且说崔一面这样漫然答复,一面迳以手挟吴臂疾行,入院见太后布衣椎髻,坐椅上,吴即跪报履历,并免冠叩头。慈禧问姓名籍贯后,问“到任几年?”吴答“二十五年。”问“一切供应有无预备?”吴答“已敬谨预备,惟昨晚始得信,实不及周至,无任惶恐。”慈禧道:“好,有预备即得。”说到此,忽放声大哭道:“我与皇帝连日历行数百里,竟不见一百姓,官吏更绝迹无睹,今到怀来县,你尚能衣冠来此迎驾,可称我的忠臣。我不料大局坏到如此……”太后哭罢,复自诉沿途苦况,谓连日奔走,又不得饮食,既冷且饿,途中口渴,命太监取水,就是寻到了井又无汲器,或井内浮有人头,不得已,采秫秸杆(按北人称高粱杆为秫秸杆)与皇帝共嚼,略得浆汁,即以解渴。“昨夜我与皇帝仅得一板凳,相与贴背共坐,仰望达旦,黎明寒气凛冽,毛发悚然……已两日不得食,腹饿殊甚,此间曾否备有食物?”吴答:“本已谨备肴席,但为溃兵所掠,尚煮有小米绿豆粥三锅,亦被溃兵掠食其二,今只余一锅……”慈禧答:“有小米粥,甚好甚好,可速进。”太后复令李莲英引吴见光绪,则见发长至寸许,蓬首垢面,憔悴已极。吴出后即将小米粥送入,苦无箸,太后命折秫秸梗代箸,既而闻内中争饮豆粥,唼喋有声,好像甜得什么似的,少顷李莲英出,翘拇指对吴说:“你很好,老佛爷很欢喜,你用心伺候,必有好处。”照这类人的眼光看起来,做官的人除了求得自己的“好处”外,其他一无目的!应该为国为民的官吏一降而为“用心伺候”一二人的奴隶,官吏和奴隶又冶为一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