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邹韬奋作品集(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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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吃了耳光不敢作声

有友人张女士适粤人梁君,梁君正直豪爽好交游,女士则娟丽贤慧而有胆略。他们的小家庭在上海,有一天梁君有几位朋友来访他,畅谈得非常愉快,他们家里喜学西俗,平日在下午本要用点小茶点,那天刚巧余下的食物不多,因为座有嘉宾,需用颇切,张女士就亲自出马,到大马路去买些牛奶牛油咖啡以及其他一些精致的点心,此外还乘着机会买些家常应用的食物如火腿腊肠之类。不料到了大马路之后,臂旁忽有一个青年跟着,看上去倒也面貌清秀,温文尔雅,身上穿了西装,还插上一枝自来水笔。她其初还不甚注意,后来看见他跟来跟去,她到南货店“天禄”里面去,他跟了进去;她到“永安”,他跟到“永安”;她到“先施”,他跟到“先施”。她至此已经火上心来,而对方却愈弄愈妙,她在“先施”买好了许多点心正在付钱的时候,他忽然争着代付!那时张女士因耳目众多,如和他争论,势必引起许多人的注意和围观,反而不妙,于是就随他去付,一面拿起东西就走。此时她看见那个“拆老”仍匆匆的赶出来陪伴,倏然计上心来,一点不恐慌,静以待变。那个青年看见她让他代付了钱,以为已经“心心相印”,笑着脸问道:“我阿可以到你屋里去白相相?”女士有意叫他上圈套,即率尔答道:“可以!”他又问道:“你屋里阿有啥别人?”她答道:“呒没!”于是他随她上电车,替她付车钱,简直乐得差不多手舞足蹈!女士到了家门,打开了门,让他跟入,把门关上,才戟指大骂,梁君闻声赶出,问明情由,狠狠的劈劈拍拍的给他几个耳光,那个青年红着脸,不敢作声,赶紧开门抱头鼠窜而逃,等到梁君赶到门口,已经影踪不见,可见他此时的脚步速率,比什么还来得快!

上海滩上无奇不有,这类事情就是沪语所谓“钉梢”,原来“呒啥希奇”,不过出于面貌清秀温文尔雅的青年,倒是一件“可胜浩叹”的事情!

我们又想想看,“吃耳光”是一件什么事情,何以“不敢作声”,一点儿没有勇气?无非是做了亏心事,先自丧了胆,把所有的勇气都消到了零度!俗语说“理直气壮”,因为要“气壮”,非“理直”不行。往昔孟老夫子和他的弟子公孙丑讨论勇气,引曾子对子襄所说的孔子的话,有几句说“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此处所谓“缩”当然不是叫我们把身体缩起来,你尽管缩成一团,有谁来睬你?此处所谓“缩”是“直”的意思,只要我自己问问自己是“理直”,虽前面有千万人,我怕什么?否则不消说什么千万人,就是几记耳光,已经弄得魂不附体!

这样看来,由这件上海滩上“呒啥希奇”的“钉梢”事情,试从反面想想,也可以省悟孟老夫子所以能“不动心”的大道理。他说他的秘诀在善养他的“浩然之气”。什么是“浩然之气”?他说“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至大”是无可限量,“至刚”是不可屈挠,要把这样的“正气”养起来,非“直”不可,即非事事能“自反而缩”不可。当大任的人最重要的是要能“不动心”;要能“不动心”,须善养“浩然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