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永久是具体的,不是抽象的。这句话初听似乎颇不易懂,因为我们想起“真理”这个东西来,第一个印象便容易连系到抽象,觉得真理和具体并没有连在一块的必要。例如现在有些人跟着人喊“礼义廉耻”,以为这是真理,是“行之百世而不惑,施诸四海而皆准”的原则,原则给我们的第一印象便是抽象的,不必有具体的联系。
可是凭空问我们该不该有“礼义廉耻”,这个问句却不很容易回答。照一般人看来,这个问句的答案应是毫无疑虑的“是”。因为就抽象的原则说,谁敢说一个人不该有礼貌,不该有义气,不该廉洁,不该知耻?但是倘若我们问一问中国在当前是在什么时代,是在怎样的境地,以及所谓“礼义廉耻”的具体内容究竟是什么,便大有研究的余地,不是含糊概括的“是”或“否”的答语所能回答的。中国当前是在受着民族敌人的疯狂的侵略和民族危机迫在眉睫的时代,全国大众所急迫要求解决的大问题是集中火力立刻发动民族解放斗争的问题,在这样严重形势之下,土地一天天被敌人不费力地宰割,人民一天天被敌人无限制地蹂躏,在平日升平世界所无妨从容高谈的“礼义廉耻”,在这个时候和这个境地便不该再那样从容高谈着。况且就是讲义讲耻罢,在此时此地应讲的义,应讲的耻,应该是不容坐视民族的沦亡和人民的遭受摧残,否则便是大不义,最无耻!而在事实上所提倡的所谓“礼义廉耻”却是在民不聊生的时候叫你怎样要端正帽子,扭好纽扣,见面要问声“你好”的玩意儿!可见仅就抽象方面空谈什么礼义廉耻,是得不到正确的判断,一加上具体的研究,便可了如指掌了。
在西欧各国游历的时候,看到中国人在国外的情形,使人感觉到我国人不修边幅的习惯随处可见。例如你在那里的街车上遇着的外国人可以看见他们总是头发修得整整齐齐,胡子刮得光光的,但往往可以遇到中国的乘客胡子留得“荆棘满地”,蓬着一头显然一两个月不剪的头发。外国人见着中国人的一举一动,往往就看作中国人的代表型,认为凡是中国人都是一样,所以看见几个人不修边幅,便以为凡是“材纳门”都是不修边幅的。中国人的不修边幅,还有人认为是可以傲人的名士派的丰采,在西洋人却认为这是龌龊的表现,野蛮的象征。你在伦敦街道上看见的双手捧着火柴盘的叫化子,也可以看到他也尽力使衣服刷得干干净净,皮鞋刷得光溜漆黑,头发梳得光溜溜,胡子刮得精光。我们因知道有着这样基本观念的差异,我们在国外游历的人,想到中国人在外的体面,总希望在国外的我们的同胞不要给人轻视,对于衣冠整洁,对嘴巴上和头顶上的几根东西多费些工夫产(金旁下仿此)除产除。
一个人该不该修边幅?倘若我们不把“龌龊”认为可以使自己和别人感到愉快的东西,这问句的答案无疑地是个“是”,但是说来奇怪,近来在欧洲你可以遇到思想比较前进的人们,对于过分讲究边幅的习惯已引起了多少的反感。这并不是说他们赞成蓬首垢面的中国名士派的龌龊习惯,却是因为在他们的社会里过分讲究边幅的习惯含有不同阶层的意识形态,所以热心变革运动的人们对于这种过分的习惯无意中引起了反感。例如他们看戏坐前排的一定要穿礼服,到讲究餐馆里晚餐的一定也要穿礼服,种种繁文缛节,都不过是那些特权阶层玩的把戏,使平民阶层隔离开来,造成社会上不平等的现象。因此你可以看到他们里面思想比较前进的人们,对这些像煞有介事的摆臭架子的举动,亦有厌恶鄙弃的心理。这种情形,也不是抽象的原则所能解释的,也是要就他们所属的时代和境地的具体条件才能解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