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湜先生的文章有个最大的优点,那便是文章的内容充满着实际的“生活经验”,他的这本《街头讲话》就具有这样的优点。解释社会科学的人往往犯着一个很大的毛病,满篇文章里堆满新名词,而内容都很贫乏,尤其是和现实离得十万八千里,使读者感觉到研究社会科学仅是硬着头皮多记些和现实不相干的名词原则,是所谓学者的专利品,不是一般人的事情,甚至不是一般人所能懂得的神秘的东西。柳先生这本书可以打破这个误会,是研究社会科学入门的一本好书。
关于理论和实际的生活经验应该联系起来这点,本书著者在“前记”(即本书序言)里已说得很明白,他说“我在和一些知识大概不相上下的朋友们讨论一个什么理论上的问题时总觉得抽象的理论不容易了解,在大家聚谈中,越说得具体些,越说得好懂,越博得大家会心的微笑,越说得抽象,越说得‘像煞有介事’,面孔上登时就减少笑容。认识的门对于大家好像是高不可攀的,这是我的生活经验。这种经验与现在有人提倡‘科学与文艺结婚’,‘理论形象化’这些呼声,恰相符合,的确还是值得注意的一个问题。”又说“……所谓大众化的问题,并不是单凭学者的想象,不管大众目前的文化水准,接受性,而武断的创作的。”我觉得这些话都是为大众文化努力的作家所应该加以深切的考虑的。
本书共有五十篇,内容虽是按照社会科学一定的系统,但著者却出之以“谈天”的态度,所以不加以严格的分类,但为读者便利计,也可大概地指明那几篇是在谈什么。这五十篇里面,一——二两篇可作为“总论”看;三——六谈“社会”;七——十四谈“经济”;十五——二十八谈“政治”;廿九——三十三谈“道德”;三十四——三十八谈“宗教”;三十九——四十谈“风俗”;四十一——四十四谈“艺术”;四十五——四十八谈“哲学”;四十九——五十谈“科学”。
著者在第一篇里说:“在中国社会科学还未能变为街头的东西,是不能否认的!同时街头人一天天急切的要求着它,也同样的是一件事实,《街头讲话》就是想按着目前的街头人的需要,对于街头人应该知道的关于社会科学基础知识方面,作一点随随便便的讲话。”著者在本书里确做到这一点。例如关于“商品”和“价值”的意义,他就用日常生活里所习见的“一盒火柴”来作生动有趣的解释。他这样地说:“……这盒火柴是一件商品,同时又不是一件商品,你说这够不够奇怪呀!不奇怪就不成为秘密,没有秘密就使得我没有话说了。”这在“街头人”听来当然是要睁圆着眼等候着下回分解的。他接着说:“我说他是一件商品,因为我给了烟纸店老板太太三个铜板,他才把这盒火柴同我交换,我如果缺一个铜板呢?烟纸店老板的太太就要骂出‘瘪三!你也配用火柴吗?’”
但是这盒火柴为甚么“同时又不是一件商品”呢?你且听他说来:“但是,我买到袋里了,现在我将它放在香烟盘上,一根一根消费,眼见得不到三天,都用光了,剩下的自来火杆子,堆满了一个香烟盘子,最后被娘姨倒到垃圾箱内去……一切就此完事。这火柴到了我们的手里后,再也不能有外遇了。我当然也无去收回我花的那三个铜板。所以从进到我的袋里,就是说它已走出了流通界,好比女人走出了交际场,已嫁定了人了。这时这盒火柴原来是叫做商品的,不再叫做商品了,这不过变为一种消费物,这犹如小姐嫁了人以后,一定要改称太太的。”
但是我们仅知道这一盒火柴可被称为商品,又可以被称为消费物,还不够,我们还要问:为什么烟纸店老板要怕我们没有火柴吸烟,而特意替我们预备那许多火柴摆在货架子上呢?著者用幽默的口吻代你向他发问:“你在说说疯话呀?烟纸店老板的太太又不是你的爱人,她那里关心吸烟没有火柴这些鸟事,她的目的是赚钱呀!她那里要直接到瑞典去,她是从大的批发店批发的……那瑞典的火柴公司,才是真正供给你火柴的人啊!”于是著者下断语说这些人都不过是在打算他的荷包内的三个铜板罢了。他接着提出的问题是为什么这盒火柴能和几个铜板交换?“现在烟纸店接受我的三个铜板,给我一盒火柴,按照交换的道理,必然是我这三个铜板中己含一盒火柴的价值。这是一切商品中包含的秘密,没有这秘密,一盒火柴是不能挂上商品的徽章,到市场上去招摇的。”
于是他便谈到“价值”这件东西了。他追问着:
“然则,这‘价值’又是什么东西呢?如果不是要交换,我们一定要想到人类的字典中一定不会有这个名词。它也同商品一样,是交换社会所特有的徽章。我们如果不管交换不交换来看一件物品时,我们只看见,除开物品的物质构成要素,以外就只有人花在制造这物品上的劳力。在共同生产与消费的社会内,这劳动是人与人间彼此互助的,并没有论斤论两的必要。这其间,人与人的关系,十分明白清楚。”“至于说到一双跳舞袜子挂上两块半大洋的牌子,这两块半是价格,价格的决定虽然还要受市场供给需要等影响,但最基本的是由价值去决定的。”
著者还接着用寻常而却生动的事实,解释“劳动力”和“资本”等等,这里不多说了。
我介绍这本书,愿意引用著者在最后一篇里的最后一段话作结束:
“最后我要告诉大家,我们对于赛恩斯先生,是万分欢迎的。但他什么时候才能被我们邀请到家呢?那就是我们能有了一个能让他展布雄才的社会的时候。中国现在离技术改造的时候,恐怕还远罢!在当前的社会关系下,技术是无法改造的。一切赛先生的忠实门徒们!你们目前的任务是在救亡中负起战斗的工兵的职责呀!我们大家一块去创造中华民族生存的条件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