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2012年中国青春文学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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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青鸟·飞鱼

文/丁威

关于小冉的记忆与一条飞鱼有关。

那天清晨,李小冉爬在我的耳朵边神秘地对我说,我昨晚看见飞鱼了,在月光下,“嗖”的一声就腾起来又落到了水里,月光把它的背擦亮了。说完,李小冉睁大有着夸张的长睫毛的眼望着我,像是要把我的整个身影映在她好看的瞳孔里。当然,她是想让我相信她说的全部都是事实,而没有虚假的成分。

那时,李小冉还没有成为我的女朋友,我拉着她的手、揽着她的腰却是在“飞鱼”这件事后不久。

我和李小冉是邻居,不是那种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的邻居。她是在一个夏日午后从别处搬来的。我以前的邻居在外面打工挣了钱,就在市里买了一栋房子,从我们这个小县城搬了出去,房子就空了下来,门一直锁着显得死气沉沉,直到她们家到来的那个夏日午后。

而那时,我正坐在桌子前啃一块没有熟透的西瓜,一边啃一边向我妈抱怨她没有眼光买了这么一个半生不熟的歪瓜。我妈听烦了,说,难吃就别啃了,还往嘴里塞。那时,我就不说话了,我不说话的原因其实是我听到了外面的车子声,紧接着,邻居的铁门被推开的声音也在夏天的烈日里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我觉得很奇怪,邻居家怎么突然有人来了,就立马起身朝门口跑,边跑边把剩下的西瓜啃完。

李小冉那时正好从车上下来,她穿了天蓝色的T恤,洗的发白的牛仔裤和塑料凉鞋,头发剪得像男孩子一样短短的,显得很清爽。我那时穿着短裤光着膀子看着她,手里的瓜皮也还没有扔。她看到我了,就停在那里冲我笑了下,而后闪进了院子里。我那时就注意到她长得有些夸张的睫毛了,阳光在眼睛下印出长长睫毛的暗影。

如你所想,那个下午班主任就把她领到了我们班,而且很奇怪地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和我同桌,要知道她可是最后三排唯一的女生啊。后来渐渐和她熟悉后,从她的口中我知道了她是信阳人,她家里现在就她和她母亲相依为命,而父亲在她八岁的时候跟着一个外地来的女人跑了,再也没有回来;说到她的父亲的时候,她用的词是“那个王八蛋”,眼睛里有一层灰扑扑的光;而她告诉我她为什么辗转来到我们县城则是成为我女朋友之后的事情了。

那天,我拉着她的手坐在学校的植物园里。看着她说,小冉,你到现在都还没跟我说你为什么来到我们县城呢。李小冉的长睫毛扑腾了两下,说,说出来怕吓着你,说完,她自己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我说,你说吧,就你的事,我可不相信能有吓到我的。她就说起了她来到我们县城的原由。

她在以前的学校是有一个男朋友的,她告诉我,她现在想起那个男生最后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样子就觉得恶心。她那时是跟那个男生在一起的,因为那个男生有很好的画画的天赋,而这一直是她梦寐以求却不得的东西,那个男生第一次给她写情书的时候,情书里夹了一张她的侧面素描,看到那封情书和那张素描的时候,她就决定做他的女朋友了。在她成为他女朋友后不久,她又收到了另一个男生的情书,而那个男生是她极其厌烦的一个人,仗着自己的舅舅是县教育局局长,就成天在班里责难老师。她收到那封情书的时候,立马跑到办公室把信交给了班主任,后来班主任也假惺惺地找到他批评了他。等那个男生怒气冲冲地从办公室回来后,就站在她身边望着她,嘴里大声地骂,你他妈当婊子还立牌坊。她男朋友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就觉得心里很凉。那个男生接着说,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啊,你不是立牌坊嘛,你爸就是因为你妈立牌坊才跑的吧,说完,班里响起了一片杂乱的笑声,他是笑得最响亮的一个。她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眼泪在眼眶里转。他开始有点心悸了,可是,立马又朝她嚷道,看什么看,我说的不对吗,你爸就是因为你妈立牌坊才跑的,你们全家人都他妈立牌坊。她的眼泪终于下来了,她站起身,抓起桌子上的玻璃杯朝他的头上砸过去,他蹲在地上捂着头哭声震天地吼了起来,血从手指间往外渗。她转过身去看她男朋友,他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头埋得很深,她看着他,眼泪就止不住了,她哭着转身从教室后门跑走了。最后的结果是她被学校开除了,连同她们家也从那个县城消失了。

而后来,她又仿佛一朵从未存在过的烟云般从我们县城消失了。

李小冉盯着我看了那么一会,直到我露出完全信任的眼神时,她才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她接着说,就是我们家后面的那个池塘,当时我正爬在窗台上看池塘对面树林里的萤火虫,那条“飞鱼”突然“嗖”的一声飞了起来,因为有月光周围就不是很暗,那条“飞鱼”的鳞片被月光擦得很亮很亮,它飞了有两米多高,而后就钻进水里不见了,我都不敢相信一条鱼能跳那么高。她说的时候还用手比划着示意那条鱼飞的高度。

我手托着下巴,看着她绘声绘色地讲述那条鱼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她狐疑地看着我,说,怎么了,你笑什么,你还是不信我说的?我依然托着下巴对着她摇摇头。她瞪大眼睛看着我,说,那是…我脸上有什么吗?她说着在脸上抹了一把。我看着她说,没有什么,就是觉得你讲的很有意思。她明白了似的点了下头,然后说,那你相信我说的嘛,你相信我真的有看到一条“飞鱼”吗?我朝她很诚恳地点下头,说,相信,肯定相信,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相信。她就咧开嘴冲着我笑起来,眼睛弯出好看的弧度,说,那晚上你陪我一起等那条鱼好不好,我觉得不亲眼看到那条鱼,你还是不会真的相信我。我问她,那条鱼你是什么时候看见的?她说,八点十分,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我看了钟的。我就冲着她打了一个响指,说,好,那我们一起等。她的眼睛就笑成一道美妙的缝,鼻子也皱了起来。

我们是在第三个晚上又看到那条“飞鱼”的。我知道她母亲因为忙而很疲惫,睡的就很早,那一段时间,我就在她母亲睡后从我家的后窗翻出去,然后小心翼翼地从她的窗口翻进去,每次我都在兜里揣两个苹果,一个给她一个给自己,而后一边啃着苹果一边等待她口中的那条神秘的“飞鱼”。那时候仍然是夏季,虽然会有从池塘里升起来的清凉和树林里吹过来的风,天依然显得很闷热。因为那几天贯穿了十五,月亮一直亮亮地贴在天空里,她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出美妙的身体曲线,月光从缎面的睡衣上往下流淌,仿佛她的身上倒挂了一条河流。我看着她啃着苹果的侧面,鼻尖上凝出一朵光晕,睫毛扑闪扑闪的,像一只蝴蝶的一对翅膀,她觉察到我在看她,就转过头来冲着我笑,笑容像瓷娃娃一样的容易破碎。

前两天晚上,我都是在十点回去的,“飞鱼”一直没有出现,但因为和她在一起,并不觉得无聊,只是她渐渐地有点泄气了。她说,第三晚上,你再等一晚上,如果它还不出现的话,就算是我说瞎话了,好吧,你再来一晚上。我笑着说,没事啊,看不到“飞鱼”,能陪着你也不错啊。她没有说话,只是将头偏过去,看着池塘对面的树林,像是在想心事的样子。第三天晚上,她已经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了,为了让她打起精神来,我就摆出满心期待的样子,眼睛一刻不移地盯着池塘。

那条“飞鱼”就是那时候出现的,我和李小冉是一起看到的。她说,飞鱼,飞鱼。如果不是她母亲已经休息了,她肯定会大声喊起来的。那条鱼细长细长的,腾空而起的时候像极了一条蛇,只是从它的鳞片上知道它确实是一条鱼,它飞在半空中身子弯起来,像一柄被扯起的弓,它腾起落下的时候,月光在它身上开出的光晕的花就在它身上来回地流动,它的腾空一跃时间很短,转眼间,它就落到了水里,而水面几乎没有水花,只有一圈涟漪安静地荡漾开去。我和李小冉激动地抱在了一起,当最后一圈涟漪也消失殆尽的时候,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和李小冉的心跳,她凉意弥漫的身体贴着我的身体,心跳就一波一波潮水般地彼此涌动。我在她耳边说,小冉,我喜欢你。她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而后将我抱得更紧了。

那之后,小冉就和我在一起了。每天晚上,我都去找她,我们在一起聊天,聊我们小时候好玩的事、聊班里的同学,有时候,我们也会抱在一起静静地听彼此的心跳,或者亲吻。我也会准时在十点钟的时候回家休息。

而一切都在那个夜晚后结束了。

那天晚上,我吻她的时候,门却开了,我们立马松开了拥抱着的手,可是,一切还是被小冉的母亲看在了眼里。小冉母亲站在那里,望着慌乱的我们,我能感觉到她浑身在不住地战栗,她站了一会,什么都没说,而后轻轻地关上门,我听到外间的床响了一下,她又睡了。小冉望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我拉住她的手,说,好好休息,别想太多,我先回去了,而后又紧握了下她的手。让我没想到是,那竟然是我最后一次牵她的手了。我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就觉得气氛很异样,而后我就看到窗台上放着的一个苹果,而她则跟着她母亲从我们县城消失了,甚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从那之后,我始终没有她的一点音讯,直到许多年后去莫镇旅游的一天,我才又见到了她。

关于青鸟的记忆与一次死亡有关。

我是独自一人来到莫镇的,那是在我丈夫去世后的第三个月。来到莫镇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汽车是在早上十点出发的,路很不好,车子跑起来异常颠簸,半路上汽车慢吞吞地停了下来,司机很不好意思地朝着我们喊道,实在抱歉,车子坏掉了,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修车的铺子,可能要耽误大家一些时间。说完,司机就下车了,他走之前把车门锁上,而后身影渐渐消失了,只留下满车旅客的责骂声,渐渐地,大家没有了叫骂的心情,整个车厢就陷入一种劫后余生倦怠的静。

我头靠着车窗往外看,车子停在了一座山脚下。正午的阳光擦着山脊凸起的地方跑,在背阴处抹满幽深的暗影,山上有零星的几颗松树,却全都小而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这座山很奇怪的没有蝉鸣,连鸟叫都闻所未闻,一想到鸟,我就又开始难过起来,鸟是跟我丈夫联系在一起的。

我跟我丈夫是大学校友,我们相识是在一个老乡会上。那天,许多来自信阳的人聚在一起,我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他坐在人群里,话不是很多,可是,当他张口说话的时候,周围就静下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投向他,仔细地听他说出的每一句话。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一处,眼神让人觉得很真诚,有一种含而不露的说服力。吃饭的时候,他端起酒杯,对我说,其他人都是熟悉的面孔,就你我不认识,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吧,然后敬你一杯。他介绍完后,我才知道他就是我们学校着名的青年作家路也。后来他告诉我,他也是一眼就看到了我,所以那天他才会立起身来敬我酒,而那天整个吃饭的过程中,他也只敬了我一个人。

他追求我是从一篇小说开始的,小说的名字叫《青鸟·飞鱼》,那是一篇以我的名字为主人翁的小说。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背出小说的很多段落,我最喜欢的第一段是这样写的:关于小冉的记忆与一条飞鱼有关。那之后,他几乎每周都会写一篇小说给我,当他写给我的小说到第十篇的时候,我们在一起了。当我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他的时候,他抱着我说,我会娶你,我想一辈子给你写小说。我们毕业后的第二年就结婚了,而度蜜月的地方就是莫镇。

我丈夫一直都很喜欢鸟。有一天,他下班回来的时候提了一只鸟笼,里面是一只怯生生的黄鹂。他脚刚跨进就对我说道,老婆,我给你买了一只会唱歌的鸟,以后它给你唱歌,我给你写小说。我就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了他手里提着的鸟笼,那只黄鹂扭过头看了我一下,而后就转过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丈夫接着说,看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吧。我想了下,说,你给我写的第一篇小说不是叫《青鸟·飞鱼》嘛,我看就叫它青鸟吧。丈夫呵呵地笑着说,好,就叫青鸟,这名字好。从那之后,青鸟就在我们家安家落户了,每天早晨,我都在它悦耳的鸣叫声中醒来,而后起床给丈夫做早饭,走的时候给他留一张写着一句海子诗的信笺。

而这一切都结束在一个黄昏。

那天,我下班后,做了饭等他,却一直不见他回来。青鸟待在笼子里不停地叫,叫声并不像往常那样平稳、流畅,而是显得烦躁、喑哑,我就开始担心起来,焦灼的气息像烧皮纸一样在屋里一层一层地灌满。当时间凝滞般地走到一个小时的时候,电话响起来了。

警察说,你是路也的家属吧,请你立即赶到XX来,路也他出车祸去了。

去的路上,我觉得心里有一块很沉的东西一直不停地往下坠,那时候脑子里很空,耳朵里灌满了青鸟烦躁不安的叫声。当我看到路也满身是血地躺在那里的时候,那块很沉的东西终于落了地,那个醉酒的肇事农民蹲在路边勾着头一声不吭,破旧的摩托车被扔在一边,车轮像一把刀,肇事农民卖剩下的菜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周围的人都开始晃,而后,我眼前的天就黑了下来。

丈夫走后的第六天,青鸟就死掉了。它一直不吃不喝,待在鸟笼里一动不动,我看着心疼,就把笼子打开放它出去,它就一直站在阳台上也不飞走,那天早上,我起床看它的时候,它已经没有了气息。

想到这里时,车里又起了喧哗声,我侧过头去看,司机满身汗水里回来了,乘客们冷寂下来的责骂声又仿佛沸水一样响起来,司机也不说话,就冲着大家充满歉意地笑。过了大约十分钟,司机把门打开了,说,真对不起大家,害大家多等了。一个乘客说,一句对不起就完了,说的也太轻巧了吧,不行,我们要退钱。其他乘客立马响应了她的号召,七嘴八舌地嚷道,对,要退钱,要退钱。司机面露难色,说,这个恐怕不好办,谁能料到这次车就出毛病了呢,以前从来没有过。那个乘客就又说,不退钱,不退钱我们就在外面跟其他人说,看以后谁还来坐你的车。司机站在那里涨红了脸,过了一会,司机摇着头说,好吧,退就退吧,一个人退五块钱。那个乘客对这个数目似乎还不满意,但看大家没有再去责难司机的意思了,就把要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车子到莫镇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头上的阳光烙铁一样烧,我甚至都能闻到皮毛燃烧的气味。我站在一棵榕树下,透过烈日的炎炎气息望着这个熟悉而有陌生的地方。还是这个莫镇,还是这条湄河,还是这座错缘桥,好像一切都没有变,一切都还是从前的样子,而事实却是,一切都变了,一切也都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路也从我的世界消失后,世界就再也不是完整的了,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熟悉的样子了。想到这里,我的心就狠狠地被揪了起来。

后来我是被一阵熟悉的鸟叫声吸引过去的。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站在一棵榕树的树荫下等待游客去买他的鸟,听到那只鸟的叫声,我就知道那是一只像青鸟一样的黄鹂。我走到那棵榕树下,鸟笼前摆了一个手写的牌子,写着:卖鸟。字写得歪歪扭扭,显然是孩童稚气的笔迹。我问他,你这鸟多少钱?那个小男孩浑身一个激灵,充满希望地看着我说,五十块钱,你买吧,它会唱歌的,你买吧。我想,他一定是等了很久都没有人来买他的鸟,突然有人来问他,他是无论如何都要把它卖出去的。我看着他笑,并不说话。他就又说道,四十也行,只要你买就好,他看着我,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我说,五十就五十吧,我买了。他显然没有想到我真的答应买他的鸟了,而且还是用那个高的价格买下它,他愣在那里半天也不动。我说,你不想卖吗,我说我买啊。那个小男孩立马笑了起来,他连声说道,好好好,这就给你。我笑着伸出手在他的脑袋上摸了一下,他吸了下挂起来的鼻涕冲我笑起来。

正当我打开钱包准备付钱的时候,侧后方传来了喊我的声音。那个人喊道,李小冉,是你吗?我侧过头去看声音的来处,顿时愣在了那里。

关于审讯的记忆与一个男孩有关。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正坐在值班室里看一篇名叫《青鸟·飞鱼》的小说,作者是本市着名的青年作家路也,可是,天妒英才,路也在前不久的一起交通事故中丧生了。想到这里,电话响起来了,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的呼吸声疲惫而短促。他说,警察同志,我在XX,刚才一个小男孩抢了我朋友的钱包,我就去追,横穿马路的时候被一辆车撞了,这个小男孩现在被我抓着呢,你们快过来。

挂了电话我就开车往事发地点赶,到了那个地方的时候,打电话的男人一脸痛苦地躺在一个女人的怀里,手却还在死死地抓住那个哭泣的小男孩,小男孩的手里抓着一个鸟笼,里面的鸟不停地叫着,撞了人的司机面有难色地站在那里,见我来了,司机立马对我说,责任不在我啊,我好好地开着车,这个男人就横穿马路跑出来了。我对他说,情况我已经大致了解了,你帮下忙先把这位先生送到医院去,这个小男孩我先带回警局去。那个司机立马爽快地答应了,转身把那个受伤的男人抱上了车,那个女人也紧跟着上了车,临上车前,她不安地看了眼蹲在地上的那个哭泣的小男孩。

小男孩坐在我面前的时候浑身不住地颤抖,头低着,哭泣让他的肩头一颤一颤地抖。

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小男孩依然低着头不说话,只是听到我的声音的时候,身体抖出了一个胆怯的激灵。

问你话呢,哑巴了?抢别人东西时的胆量跟勇气呢?我用笔帽在桌子上磕了一下,试图用声响来吓他。

果然,他身体又抖出一个惶恐的激灵,嗫嚅着嘴唇说,我……我……

我什么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马路遥,他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家住哪里?我又问道。

莫镇草木庙村,这次他是抬起头说的,只是眼睛不敢看我,只盯着桌子的一角看。

父母名字?我又接着问。

母亲没了,父亲在牢里。他说这些的时候却突然变得很淡然了,我觉得很奇怪。

说详细些,我边记边说。

他就开始了他的叙述。他的母亲在他三岁的时候得癌症去世了,父亲在前不久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他卖完菜后喝醉了酒,回家的途中撞死了一个人,没钱赔偿就被抓了进去,现在家里就剩他和奶奶了,奶奶昨天病了,也没钱治,他就把自己心爱的鸟拿出来卖了,说着就浑身冷似的开始抖了起来。

卖鸟就卖鸟,为什么去抢别人钱包呢?我问的时候心里很难受。

叔叔,那个受伤的叔叔不会死吧,死了我被抓进去,奶奶的病怎么办啊,说着,他又开始哭起来。

你放心,他只是骨折了,不会死的,你先说你为什么抢别人的钱包。我继续问道。

那个要买我鸟的女人掏钱时,那个被撞的男人喊了她,他们好像是很多年没见的老朋友,那个女人就手拿着钱包站在那里和那个被撞的男人说话,我看到那个女人的钱包里装了很多钱,想都没多想就抓过她的钱包跑了,我也没想到那个男人会被撞,他说着又很委屈地哭了起来。

我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顿了一会,我说,那你就没想到你肯定跑不过那个男人,你肯定还是会被抓住。

我就想有钱了就能给奶奶看病,他望着我说。

你渴吗,我给你倒杯水,我竟然在审讯的时候说出了这句话。

嗯,他看着我点头说,脸上紧张的表情缓和了一点。

我起身给他倒水的时候,那个女人从门外进来了,我又转身给他拿了一袋方便面,说,你先在这待着,我出去下。

他说,谢谢叔叔,就低下头开始啃那包方便面,看起来他真是饿了。

那个女人往里间看了眼男孩,我给她搬了张椅子,她坐下的时候,我问道,被撞的怎么样了?她说,没什么大碍,就是腿和胳膊骨折了,休养些日子就好了。那就好,没什么大碍就好,那个男孩挺可怜的,我叹着气说。她说,看来你也知道他的情况了,我来就是为他的,你没来事发地点之前他就跟我大致说了他家里的情况,只是我那个朋友不相信他,觉得他在撒谎,就一直抓着他没放。那既然都知道了,你看这件事怎么办,他也还只是个孩子,可以的话,你们私下解决,我们就不插手了,我说道。我的意思是这件事情就算了,只是……只是他的父亲……说到这时,她的眼睛竟然湿润了,眼泪在眼眶里转。我劝道,撞你朋友这件事,他也没有想到,既然人没什么大碍,就……。她说,你不知道,而后她止住哽咽的声音继续说,我把他领走吧,他奶奶还有病等着治呢。说完,她就起身朝里间喊了一声,那个小男孩一直在侧耳听着这边的对话,突然听到人喊他,他的手就一哆嗦,杯子掉到了地上,水洒了一地,他惊恐地望着我。我冲他笑笑说,没事,水多的是,你出来吧。而后,他站起身朝外间踱过来,手揪着衣服的一角不停地来回绕。我说,这位阿姨说没事了,你可以回家了,阿姨还要去看你奶奶呢。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了眼睛望着我问,真的没事了?那个女人朝她笑着点点头,而后把手朝他伸过去。小男孩紧绷的身体一下子就松弛了下来,他的眼睛里闪着光,只是他还是愣在那里不敢去接阿姨伸过来的手。那个女人就朝前走了一步,摸着他的头说,放心吧,没事了,走,带阿姨去看你奶奶,而后,她又对着我说,麻烦你了,她摸着小男孩的脑袋说,对叔叔说再见。小男孩就朝着我笑了起来。她就拉着小男孩的手朝门外走去。

嗯,回去把你的奶奶的病治好,我突然想起来什么,就喊道,你们等下,我把身上的三百二十块钱掏出来递给小男孩,说,给你奶奶买点好吃的。

小男孩就又哭了起来,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把他拉起来,摸着他的脑袋说,快回家去吧。

他们刚往前走了两步,我想起来我还没问她的名字呢,就朝她喊道,喂,你的名字是?

她转过头笑着对我说,李小冉。

李小冉,这么巧。我默念道。

(选自《北方文学》2012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