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嘉柯
[分手]
小枥跟智化吵完架提出分手的下午,经过海鲜店门口,一个食客正在劝他的同伴说,人不能饿着肚子追求理想,吃饱吃好趁早回去加班。
只要能表演,让我天天吃炒饭也愿意,小枥当时跟智化如此说。智化眼中满是痛苦,你就不考虑我们的未来吗?表演能当饭吃吗?你听听别人说的话。
吵到最后,智化转身就走,小枥跟他背道而驰,消失在街道尽头。如果换成从前,智化会在她扭头抛开三百米时就会赶上来。这一次小枥彻夜未眠,等到天亮都没有讯息。之后的日子,天一亮再亮,小枥不得不饿着肚子,痛苦地去话剧团安排表演的小礼堂。
[表演]
琥珀话剧团成立了四年,大栎在大二那年被招进去。因为优秀的剧目,拿到了市级省级许多的大学生文艺奖。毕业一年后,话剧团为了生存下去开始到处接洽商演。三十几名团员缩减到十二个固定的小团体,接一单八百块,平均分下来小枥拿到七十元。
他们排练的常用剧目叫《世界尽头》,当末日那天来临,万物面临灭绝,一群人类身穿白衣白裤,各自赤着脚回忆一生之中最美好的光阴。小枥将头发留到齐腰,只在尾端绑两条橡皮筋,脸色苍白站在最前面,一言不发,伸展四肢,作出被抱紧的姿势,接着那些孤零零的个体,开始相互拥抱,消减恐惧哀伤。台下总在漫长的静默后掌声如雷,他们被感动了。
看表演的都是些大学生,买得起十块钱一张的小众话剧的门票。但是表演的人已经毕业了,买不起一万多一平方米的房子。
为什么我们不能一直租房恋爱呢,为什么爱情和面包总要变成天敌呢?为什么智化再也没有来找我呢?小枥很困惑。她只想过着自己要的生活,站在表演台上永远沉浸其中。然而人的肚子却会饿,每天吃了没多久,又饿了。
小枥和智化在城市边缘租了一套最小最便宜的屋子。智化早上去公司上班,小枥就去附近的拉面馆打工,每天黄昏时去洗刷碗筷,右手接过的钱刚好付了左手交出去的房租。智化则负责日常开销和存钱,社会怎么前进,买房子总是男孩的职责。
吵架后智化再也没有回租屋,小枥只能自己撑下去。不料拉面馆开了没多久倒闭了,小枥就失业了。靠琥珀话剧团的那点收入,她只能天天吃泡面,房东要她搬走的那一天,她吃掉了最后一包面,悲哀地想,也许自己吃多了防腐剂,最后也变成化石。琥珀,本就是牺牲一个微小生命凝固美好的化石。那时候就名副其实是琥珀话剧的女主角了。
感动过很多观众的小枥,就这样失去了智化。在她肚子最饿的时候,没人带她去吃饭了。在学校时,她是会表演,形体内外又美又纯的女孩。毕业后,她是可耻的,脱离现实的寄生物。
人生到此,还能如何?世界还没有到末日,小枥的表演生涯已经到头了。在出租屋里,小枥收拾物品准备滚蛋时,绝望地哭了。这个时候她多么想要智化在身边,给她一个拥抱。
没有拥抱,她接到了一个电话。
[炒饭]
卖拉面生意不好,准备结业的老板,改开炒饭店。炒饭店也有很多盘子叉子汤匙要洗,老板给小枥打电话,小枥柳暗花明了。
独自生活的小枥,尝试主动给智化打电话,对方已经变成了空号。小枥也尝试在这条小吃一条街兜兜转转,扇贝花甲章鱼丸子炸鸡煎包水饺都在,智化不在了。尤其是,他们常常光顾的炒饭店,变成鸡排店。这些做小生意的店铺,总是在交换行当。正是因为那家不炒饭了,所以小枥服务的拉面馆才改炒饭店的。
但在物价飞涨的年代,人力成本也在涨。炒饭师傅提出涨工资,老板不答应,师傅就罢工了。
老板一咬牙亲自上阵,遗憾的是,他就是炒不出师傅那个味道。热门到冷清,只是转瞬间。
那天晚上,小枥戴着胶手套洗完所有的盘子汤匙叉子,炒饭店就只剩她一个人了。绝望的老板负气撇下店子,回家睡觉了。厨房那些材料们,在锅子旁边出师未捷,空悲切。
灯火通明空余一人的店子很安静,小枥很饿,想吃东西。她决定给自己炒一个饭。开火,倒油,加热,将那些洋葱蒜片姜末豆豉红椒青椒爆香,挖一大勺隔夜饭,挑入五香粉,拍开压散,翻炒搅拌,搅拌翻炒。锅子里五色斑斓,沸腾热闹。双手忙碌,沉默不语的大栎,在那一刻想起了周星驰。
食神周星驰只一味黯然销魂饭,打败了佛跳墙。饥肠辘辘的大栎没有火云掌手心煎蛋,她只会将炒饭扒开,在最中央再倒下一点芝麻香油,浇下蛋液,撒下蘑菇香肠丁。
炒饭初熟,香气沁人心脾。深夜,嗅到香味而停步的男孩说,他要一份打包打走。这是今天的最后一个顾客,她没能拒绝。小枥一声不吭把炒饭一分为二,装好给男孩,剩下的自己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世界如此沉痛寂寥,饭会黯然销魂,那炒饭的铁锅想必也明白寂寞。
孤独的人呢?
[错过]
顽强活了五年的琥珀话剧团,在新年后解散。团长去银行上班了,清瘦的男主角结婚了,只用了一季时间,就在搞大老婆的肚子时,也搞大了自己的肚子,失去看相再难登台。其他团员各有各人生,因缘际会只在一时。小枥没去吃散伙饭,她受不了为了告别的聚会。
离开炒饭店之后,小枥去了南方。
南方一直在下雨,小枥打把伞带客户看楼,看一趟全身就湿一次。小枥穿套装,剪短头发,化精致的妆,起初不自在,久了就习惯。慢慢地,做售楼小姐的小枥存到了她人生中第一个十万块,她想给自己买一套小房子,或者找个安稳的男朋友,尽快生一个孩子。
她真的就在当地认识了一个男孩,先是约会吃饭,继而看电影和在黑暗中接吻。当他们开始谈婚论嫁的时候,小枥想起了自己搞丢了的户口迁徙底本。她回母校重新办理。
回到学校花了三天跑完手续,然后,她去了曾经和智化一起租住的地方。令她瞠目结舌的是,那里不再是破落廉价的城中村,而是新建的小区。她在熟悉的车站站牌下,拎着背包发呆了很久。二十四岁的小枥,黯然地上了公交车。
在她乘坐的公交车开出后,一名男子冲出站牌背后的蛋糕店,狂奔追赶,结果在躲闪一辆自行车时,摔倒在旁边的行道树上。骑车的大婶慌了,问男人有没有事,他摆手说没事,让大婶先走了。可他久久无法爬起身。
二十六岁的智化靠在行道树上浑身无力,两眼酸热。分手那天,他来不及悔恨,就赶往了医院。就在那天,他的父亲感冒输液的时候猝死。坐在医院急救室外的走廊地上,他也是这样久久爬不起来。
智化的父亲下葬时,一个老人在旁边看望去世多年的老伴,智化送走了母亲,又折返回来默默流泪。那老人还在,这样子劝慰他,“孩子,痛苦总会过去的。”
在这个城市一日之内失恋、丧父,难以承受痛苦的智化辞职了,跑去了北方。当心中的痛苦终于平息,智化再想联系小枥时,她已经联系不上了。一条人命,医院赔偿了十九万,智化用这笔钱,加上继续工作的积蓄,付了首付,买了房子。那是一套足够一对年轻男女建立家庭生活的两居室。
他确定那个背影是小枥,他甚至看见了她无名指上的戒指,智化很想告诉小枥,他在等她,就连房子也买在原来的地方。此刻他终于承认自己的一厢情愿,他已错过她。
智化哭出来,不管不顾路人的冷眼旁观,泪流满面,保无保留。
[茫然]
人生中你忘不了的人和事物,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们只是被压缩,收藏,封锁在内心最深处。然而,一旦打开,便如火山复活。
小枥还去了那条街。这里同样在进行城市改造,老街区拆迁,大半个旧街摧枯拉朽化为废墟,还有小部分店铺仍在坚守,不到最后一刻不撤退。小枥发现她工作过的炒饭店老板还在。老板认出了小枥。
你知道吗?你第二天就不来了,电话也关机了。可是第二天好几个女生来买炒饭,她们说吃到一份有生以来最好吃的炒饭。于是老板又恢复了信心,给师傅加薪请回来,勉强维持下去。但是无论炒饭师傅如何操铲,都做不出那味道,有个女生读研留校,至今念念不忘,隔一段时间来问。这事太神奇了,老板一直想当面问问小枥怎么做到的。
同样的地方,还是那些材料,甚至连锅子都没换,只是更旧了。小枥再炒了一份饭。老板叫来了那女生,连同小枥,一起分吃了她人生中的又一次炒饭。
吃了那份炒饭的人,意见一致,很难吃。小枥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勺子,心里无限茫然。
[枥木]
再难吃,也是自己炒的。小枥打包了那份炒饭,一个人去了长江大桥。在到达之前的一路上,靠着公交车上的车窗,小枥摇摇晃晃睡着了。
不过,小枥,你真的睡着了吗?你没有。你只是闭着眼睛,默念着你记诵过的诗,“我心灵的深处有什么正在发育。是仙人掌熟透的荒野吗,是还未满月的小小的独角兽吗?是未被制成小提琴的枥木吗?”
智化曾问她,你名字里的枥是什么木?枥木是富于韧性的木,被切开、被割裂、被打磨,苦痛加身,尔后制成小提琴,奏出美妙音乐。人生、爱和枥木的命运并无二致,妥协、分离、告别,都能对应上。
爱好小提琴却当了小学语文老师的母亲,背叛了自己的心,所以为女儿这样命名,寄以厚望。这不能承受之重,在时代浪潮里,变成格格不入的愚蠢信念,毁了她最初的爱情。然后做着不喜欢的工作,嫁给可爱可不爱的人,过着可过可不过的生活。
在桥上俯瞰着江水逝去,她打开饭盒,一口一口吃起来。直到一个男孩朝她走来,停下脚步。
[悲伤]
这男孩主动搭讪,说,“看见你,我想起我的一个朋友了。”
“是吗?为什么?”
男孩说,“我的朋友,有一个深爱的女友。他的女友曾经深夜肚子饿了,要他给她买吃的。于是,我那位朋友就翻校门,去一条小吃街找了很久,但店子都关门了。最后有个女孩在炒饭,我的朋友买了一份打包,送去女友那里。那个女孩宿舍的人,分着吃了,她们说,那炒饭的味道极为难忘,至今怀念。”
“后来呢?”
“后来他们分开了。我的朋友留在本地工作,他的女友嫁给了一个条件不错的男人。我的朋友很痛苦,觉得再也活不下去。所以,他在一天早上,选择了来这里,跳下去。”
小枥笑了,她为自己吃惊,居然能够如此残忍地笑出来,“所以你下班总会走路过桥,怀念你的朋友吗?”
“嗯,你猜对了。是怀念也是警醒。我之所以要跟你说这些话,是因为我觉得,你不应该吃东西时流这么多的眼泪,否则世界上那些饿肚子的人该怎么办?你更加不该脑袋里想着从这里跳下去。你看你,吃得那么香,这下面的江水很冷,如果来不及把你打捞上来,你就再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炒饭了。”
“你又怎么知道它好吃呢?”小枥问这个男孩。
“我那个朋友,在送炒饭给女友的路上,偷吃了一勺。他说,那是他吃过的最美味的炒饭。他就不恨那女孩了。他决定记住那女孩,祝福那女孩,然后,重新去爱别的女孩。”
“他不是死掉了吗?”
“他死了以后,我就活过来了。”
看着这男孩的眼睛,良久,小枥跟他说,“谢谢你,我也祝福你。再见。”
她走在夕阳下的大桥上,这大桥横跨国境之中,亚洲以内最长的江,忽然不再觉得悲伤了。
与此同时,智化看着日落,直至不再流泪,胸中代之以至深的哀伤洗礼后,所涌出广袤平静。痛苦总会过去,然后暮色四合中,他自己站起来,转身回家。
(选自《南方文学》201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