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印度史迹与佛教之关系》,当已知迦腻色迦王与印度佛教之关系,此王为谁,则大月氏人,而《后汉书》所谓阎膏珍也,月氏亦称月支、本氐、羌族,秦汉间为我西陲一小部落。(《汉书西域传》)谓“大月氏本居敦煌祁连间”者是也(今甘肃甘州府高台县一带)。西汉初,月氏为匈奴所破,西北徙,越伊犁浩罕,度葱岭,而都于今之布哈尔(俄属土耳其斯坦,南与我新疆接壤)。其后转盛,益南下,占领帕米尔高原及阿富汗,而都于今北印度之克什米尔。未几遂奄有中印度,为全印之共主,即所谓迦腻色迦王是也。事在我西汉哀平间,恰当西纪初元,此实亚洲民族交通之一大事,而在我国佛教史上有极大关系也。今列举各史言月低征服印度事迹,及各传记言迦腻色迦王事迹,汇考如下:
《汉书·西域传》“大月氏本居敦煌祁连间,至冒顿攻破月氏,而老上单于杀月氏,以其头为饮器,月氏乃远去,过大宛西,击大夏而臣之,都妫水北为王庭,有五翎侯,一休密翎侯,二双靡翎侯,三贵霜翎侯,四肸顿翎侯,”
(又)“昔匈奴破大月氏,大月氏西君大夏,而塞王南君罽宾。”
(《后汉书·西域传》大月氏条下。)“初,月氏为匈奴所灭,迁于大夏,分其国为五部翎侯,后百余岁贵霜翎侯邱就隙攻灭四翎侯,自立为王,号贵霜王,侵安息,取高附地,又灭濮达、罽宾,悉有其国,邱就隙年八十余死,子阎膏珍代为王,复灭天竺。”
(又天竺条下)“天竺……有别城数百,别国数十……,其时皆属月氏,月氏杀其王而置将,令统其人,和帝时数遣使贡献。”
(《魏书·释老志》“汉哀帝元寿元年,博士弟子秦景宪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经。”
(法显《佛国记》)“昔月氏王大兴兵众,来伐缚喝(弗楼沙)国,欲取佛钵,既伏此国巳,月氏王等笃信佛法。”
(又)“从犍陀卫南行四日,至佛楼沙国,塔庙壮严,乃罽宾腻伽近欧人研究迦腻色迦事迹者颇多,其资料之大部分,皆采自中国史籍,而辅以近年来发掘之遗物。其年代颇滋争辩,或谓在纪元前,或谓在初世纪,或谓在二世纪。王所作,佛钵在此国。”
(玄奘《大唐西域记》卷三)“犍驮罗国迦腻色迦王,以如来涅盘之后,第四百年,应期抚运。王风远被,殊俗内附。”
吾综合此诸书,假定一断案,谓迦腻色迦即罽宾腻伽,亦即阎膏珍,其时代约正当西历纪元前后,五十年至八十年之间,当东汉光武明章时。老上单于杀月氏王,当西汉吕后时,约西历纪元前百七八十年。月氏所迁之大夏,即今俄属布哈尔及美属阿富汗诸地。而西史称其时希腊而柏忒里亚诸王。由彼地侵入北印度恒河流域,此即前书所谓:“月氏北君大夏,而塞王南君罽宾”也。西史又称纪元前五六十年顷月氏人攻入北印度而柏忒里亚王国亡,即后书所谓:“后百余岁,百邱就隙灭濮达、罽宾”也。其子阎膏珍灭印度,计期应在纪元前三四十年间,与迦腻王时代略相当。迦腻王为佛灭后四百年之人,《西域记》既明着之,据第一章所考佛灭年代,应在纪元前四百二三十年,而近日欧人所发掘之马尼基拉塔,为迦腻王所造者,内有纪元前三十三年之罗马货币,则其造塔时最少亦当在此年后可知,又欧人所发掘之迦腻王货币有两种,前者有波斯火教之标识,后者有佛教之标识,是此王先信火教后乃信佛教。据此知《佛国记》所称“攻灭缚喝乃信佛法”之月氏王,即是此人。而《后汉书》所称灭天竺之月氏王,亦即此人也。《佛国记》不言此王为何名,然此王攻缚喝之动机,实缘欲取佛钵。而佛钵即在弗楼沙国罽宾腻迦王所造塔中,故知此王必腻迦也。何以称为罽宾腻迦,谓罽宾王名腻迦也,其人为谁,即腻迦色迦。亦即阎膏珍也。“阎膏珍”三字之音译,疑即从“罽宾腻伽”四引文中“罽宾腻伽”,《佛国记》中作“罽腻伽”,是对是错,孰难遽断。字转来,此王既本为月氏王后为印度王,何故称为罽宾王耶?因其父先王罽宾,彼乃更王印度,故亦兼袭罽宾王之名。《西域记》称之为“健驮罗迦腻色迦王”,亦因其兼王健驮罗也。而我国人则始终呼之为月氏王,《释老志》所记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佛经,此王即阎膏珍迦腻色迦也。何以明之,月氏人当未攻灭缚喝以前,并不信佛教,使臣援佛经,知必非邱就隙时人。而据欧人所考,迦腻王在位盖三四十年,其崩逝约在纪元后三十年左右,故知此王必迦腻无疑也。然则此王入主印度在纪元前耶,纪元后耶?答曰:在纪元前,汉哀帝元寿元年,当纪元前两年,其使臣已奉佛法,则其入印度必在此前年可知也。佛灭后第四百年,其年总应在汉哀元寿前后,故佛以纪元前四世纪前后入灭,无可疑也。
月氏之“氏”读如“支”,即“氏”字也。氏族与吾族关系本深,商周时已沾我文化,《诗》所谓“氐羌莫敢不来王”是也,月氏西徙后,张骞曾间关奉使,谋共拒匈奴,虽不得要领,而开西域之动机,实始于此。汉西域都护所辖三十六国,皆在葱岭东,今新疆境内,夙与印度文化渺不相接,故班书所纪,靡得而称焉。乃魏晋以后,于阗龟兹诸地,学者辈出,大有资益于中国。其故安在?盖迦腻色迦王(阎膏珍)时代之月氏,实合今之土耳其斯坦、阿富汗、帕米尔、印度为一大帝国,而我新疆之喀什噶尔一带,且为其保护国[2]。
跨葱岭东西为一大政治区域,使葱岭不复能为彼我文化之障壁者,实月氏也。而迦腻色迦又为阿育王以后第一热心护法之人,尝在罽宾(克什米尔)举《佛国记》并无“攻灭缚唱,乃信佛法”之言,而是说“昔月氏王大兴兵众,来伐此国,欲取佛钵。既伏此国已,月氏王等笃信佛法,欲持钵去。”据此,则月氏王信佛法在攻灭此国之前或之后,则不能确定也。而且所伐之国为“弗楼沙”而非“缚喝”。
《后汉书·西域传》:“安帝元初中,疏勒王安国以舅臣磐有罪,徒月氏,安国死,月氏以兵送臣磬还,立为王,疏勒以强。”疏勒今喀什噶尔,新疆最西境,故与葱岭外之月氏相结。行佛藏第二次结集,自是罽宾为佛教中心。罽宾与于阗接壤,仅隔一山,文化流入,势自甚顺。其时匈奴已衰,不复能侵苦西域,中亦数度弃置西域,不复经略,故玉门以西葱岭以东诸国,颇能为自动的发展,而于阗(今县)、鄯善(今县)、龟兹(今库车)、疏勒(今喀什噶尔)为之魁,其公共文化之枢,则佛教也。而中亚细亚诸国,若安息,若康居,亦往往臣服月氏。宗教势力随政治势力而北暨,故环帕米尔高原四周数万里,成一佛教之天下。
月氏虽远窜岭外,然与我国情好夙敦,前汉时“五翎侯共禀汉使”(见前书月氏传),后汉“和帝时数贡献,至西域反乃绝;桓帝时频从日南徼外来献。”[2]后汉一代,中国月氏之交通,即中国印度之交通也。考中国佛教最古之史迹三,而皆与月氏有关系。其一,汉武帝时,张骞使大夏还,传其旁有身毒国,始闻有“浮屠”之教(《魏书·释老志》)。当时……大夏,即月氏所臣服也。其二,哀帝元寿元年,博士弟子秦景宪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经(同上)。是最初传译佛经者,实月氏使臣也。其三,明帝梦金人,因傅毅之对,乃于永平七年遣蔡愔、秦景、王遵等适天竺求佛经像,愔等至月氏,与迦叶摩腾、竺法、兰偕,赉经像以归(隋费长房《历代三宝纪》)。是当时所谓通印度者,即通月氏也 。
迦湿弥罗,辨机《西域记注》云:“旧曰罽宾,讹也。”今坊本地图,译作克勤克俭什米尔,正唐音之旧。迦湿弥罗,本迦王人主印度时最初之旧都,自此次结集后,以其城施诸僧徒,印度佛教之中心,遂移至迦湿弥罗。其于佛教之输入中国,实有密切关系。
蔡愔、秦景等之行。《魏书·释老志》《隋书·经籍志》及《高僧传》等书,皆谓其到天竺,独费长房谓其仅到月氏,当有所据。考愔等之行,以永平七年出九年归,在途不过两年,以后此法显、玄奘游记校之,此短期间内,万不能往返印度,计愔等所至,或健驮罗(阿富汗)或罽宾(克什米),皆月氏故都也。时月、印已为一国,故抵月氏亦得云抵度耳。
秦景宪从伊存口受佛经事,除《魏书·释老志》外,他书皆不载,然当不谬。其时正阎膏珍(迦王)征服印度前后也。又秦景宪与秦景,史皆称为博士弟子,是否一人,不可考,其年代似不相及,元寿元年与永平七年相去六十六年矣。
佛教既遍被西域,乃由西域间接输入中国。吾辈骤读佛门记载,辄觉魏晋之间,印度名僧入吾国者至夥,其实不然,十九皆西域僧耳。僧名初皆冠以国,以支为姓者皆月支(月氏)人,以安为姓者皆安息人,以康为姓者皆康居人,以竺为姓者则天竺人,不冠国名者多类皆葱岭以东诸西域国人。试细校《高僧传》之籍贯而可见也。今造表如下:
初期佛教异域译经名僧表
表例:一、年代断自隋以前。
二、人限于译经者,地限于国外。
三、根据书籍:(一)梁慧皎《高僧传》,(二)隋费长房《历代三宝记》,(三)唐靖迈《古今译经图记》,(四)唐道宣《续高僧传》。
人名产地年代
迦叶摩腾中天竺汉明帝永平间
竺法兰同同
众护不详不详
安世高安息汉桓帝灵帝间
支娄迦谶月支汉灵帝光和中平间
竺佛朔天竺汉灵帝嘉平间
安玄安息汉灵帝光和间
支曜月支汉灵帝中平间
中国僧侣以释为姓,始释道安。安谓从佛教者即为佛子,即为释种,直废俗姓而从释姓。安以前,本国佛徒,诚有用俗姓者,例如严佛调(东汉人)。然外来僧侣,皆以国名为姓。检前表康、支、安、竺诸人便知。其弟子则从师姓。如支娄迦谶弟子有支亮,其后有支遁,皆中国人也。道安师事竺佛图澄,本名竺道安,后乃易竺为释。此虽末节,然借以考初期佛教输入之渊源,亦颇有趣。
康孟详康居汉献帝兴平建安间
竺大力天竺汉献帝建安间
昙果西域同上
昙柯迦罗中天竺魏文帝黄初间
康僧铠康居魏废帝嘉平间
昙谛安息魏正元间
帛延不详同上
安法延安息不详
支谦月支吴黄武、建兴间
康僧会康居吴亦乌间
支疆梁接月支吴不详
维只难天竺吴黄武间
安法钦安息晋武帝太康间
无罗叉于阗晋惠帝元康间
竺法护月支晋武惠间
帛尸梨蜜西域晋怀帝永嘉间
昙摩难提兜佶勒(月支)苻秦建元间
僧伽提婆罽宾同上
昙摩耶舍同上同上
鸠摩罗什天竺(龟兹) 苻秦姚秦间
弗若多罗罽宾姚秦间
昙摩流支西域同上
卑摩罗叉罽宾同上
佛陀耶舍同上同上
驮跋陀罗中天竺同上
昙无忏中天竺凉沮渠蒙逊时
佛驮什罽宾刘宋景平、元嘉间
浮陀跋摩睹货罗(月支)西域 宋元嘉间
求那跋摩罽宾同上
僧伽跋摩天竺同上
昙摩蜜多罽宾同上
畺良耶舍西域同上
求那跋陀罗中天竺同上
求那毗地中天竺萧齐永明间
僧伽婆罗扶南萧梁天监间
真谛西天竺梁天监大同间
菩提流支北天竺元魏宣武永宁间
那连提黎耶舍 北天竺隋开皇间
阇那崛多犍陀罗北齐至隋
达摩笈多天竺隋开皇间
上所列者,隋以前异域古德略具矣。惟佛图澄,达摩以非译经人不录,澄西域人,摩中天竺人也。读此表可知我国佛教输入,实分三期。第一,西域期,则东汉三国也。第二,罽宾期,则两晋刘宋也。第三,天竺期,则萧梁魏隋也。第一期中,月支四人,安息五人,康居三人,其他当属岭东之西域。内天竺亦有六人。摩腾法兰,由我国专使特聘而来,实为例外。余则无甚可表见,且来历亦不甚明。或印人流寓西域者耳。其成绩最着之安世高、支娄迦谶、康孟详、支谦。皆非印人也。第二期以罽宾为中心,凡得八人,咸有良绩,小乘于是确立焉。内西域亦六人,竺法护最着,其人生长敦煌,实中国人矣。天竺亦六人,鸠摩罗什最着,其人生长龟兹,则实西域人也。罽宾后虽为北印度之一部,然当迦腻色迦王以前,实一独立国,其文化亦不与印度同,故我国人别之于天竺焉。第三期,则天竺人为中心矣。我国人渐不满于西域之间接输入,思直接求之于印度,于是有法显昙无竭等西行求法之举。而印土大师,闻风踵至者亦日多,此则佛学所由大成也。
既知西域与印度之关系,当更言西域与中国之关系。前汉西域诸国,为中国与匈奴间迭胁迫,罕能自振。东汉以后,文化渐可观矣。而我国三度闭绝西通之路,故佛教虽大盛于彼,而输入不锐,观《后汉书·西域传》称,阎膏珍入主印度后尚屡聘中国,西域闭乃绝,他可推也。及五胡之乱,苻秦姚秦皆以西陲氐羌之族,入据汉晋旧都,甘凉与中原之关系,日益密矣。苻坚雄略黩武,以欲迎致鸠摩罗什故,兴师七万,灭车师、乌耆、龟兹三国。其后吕氏、段氏、杨氏、秃发氏、沮渠氏、既各据上称尊,不能不用武于外,则远至于阗、莎车、疏勒、温宿,往往蹂躏焉。而亦常寇中原,于是西域与内地,因兵事之轇轕,转促成文化之交通,诸凉之主,往往迎礼胡僧,胡僧或因避乱,或因观光,东游者日众,而凉人亦多谙胡语信佛法。试检《高僧传》自竺佛念竺法护以下至实云智严道普法盛等,凡初期之名僧,十九皆凉州、敦煌、高昌籍,可知两晋之世,陇西与关外(即今甘边与新疆),殆已别为一个混成的文化区域,而为中印灌注之枢。就此点论,则西羌民族,固大有造于我,其去匈奴与东胡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