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不像人的人
到京城来碰运气的人,王小石是其中之一。他年轻、俊秀、志大、才高,远道而来,一贫如洗。但他觉得清风徐徐、烟雨迷迷,眼前万里江山,什么都阻挡不了他闯荡江湖的雄心壮志。就连春雨楼头、晓风残月里的箫声,他也觉得是一种忧愁的美,而不是凄凉。
王小石跟许多人有点不同,他带了一柄剑。
他的剑当然用布帛紧紧裹住,他并非官差,也不是保镖,衣着寒酸,而且是个过客,若不用布把这利器遮掩起来,难免会惹上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被厚布重重包裹起来的剑,只有一个特性:那就是剑柄是弯的。
剑是直的。
剑柄也是直的。
他的剑柄却是弯如半月。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如果王小石不是因慕黄鹤楼之名,借路过特意在湖北逗留,游览一下这名楼胜景,就不会见到白愁飞。
假使他没见着白愁飞,那么往后的一切就不一定会发生。就算发生,也肯定会不一样。
人生其实就是这样,无意中多看一眼,多听一句话,可能会造成极大的改变。刻意为之,反而不见得如愿以偿。
江水滔滔,风烟平阔,楼上楼下,仍有不少风流名士的墨迹词章。唯因黄鹤楼下的街道上,市贩聚集,叫卖喧嚣,充斥着一股鱼虾腥味和其他鸡鸭犬豕的气味,脏污满地,本来恁地诗意的黄鹤楼,已经面目全非。
不过贩夫、商贾们都知道,慕名而来此地的人,未必旨在游览风景,乘机还可以逛逛市集。连同烟花女子,也停舟江上,箫招琴抚,陪客侑酒。
王小石观览了数处,商贩眼光素来精明,见他衣饰寒碜,料他身上无多少银子,也不多作招呼。
王小石只觉扫兴,想登舟渡江,忽听轰隆隆一阵锣声,一时吸住了王小石的注意。只见街头的一列青石地特别空了出来,是给走马卖解的人表演用的,占地相当之广,不少人正在围观,交头接耳,待表演者告一段落,就有小童过来纳钱。通常,围观的人都会丢上几文钱,卖解的人拱手致谢,说几句承蒙捧场的话,才继续表演下去。
王小石也凑热闹地过去望了一望。
他就是这样望了一望。
一切就发生了,免不了了。
在他过去看上一看的时候,也有一个念头在心里闪过:会不会正好有个江湖卖武的美丽女子,正在比武招亲,这一瞥就定了情,就像戏台上演的一般?
不是的。
他倒是看见了令他吃了一惊的事物:
人。
不像人的人。
青石板地上,人们围成一个大圈,圈子里,有几个精壮汉子,边敲锣打鼓,边插科打诨,道说戏文。两名粗壮的妇人,牵着两匹小马,戴着面具,手持小刀小剑,正在绳索上、矮凳子上做翻滚的花巧,颈上都缚着细细的锁链。
另外还有几只大马猴,被粗链缚在架上,两只眼睛都老气恹恹的,在注视场中小猴的表演,看去跟垂死的老人家垂视小童嬉戏一般无奈。
这都不能让王小石震惊。
真正令王小石惊异的是人。
石板地上,还有几个人。
说他们是人,实在是一件残忍的事。
这几个人,有的没有手,有的没有脚,有的手脚都断了,只剩下单手单足,或是一手一足,更有一个,手脚全都没了,张开嘴巴,只哑哑作声,看了也令人心酸。
另外还有几个人,形象更是诡异,有一个,全身埋在三尺长的瓮里,只露出一颗嘻嘻傻笑的头,这头颅长着稀疏白发,但长着一张小童般的嫩脸。
另外一个人,上半身是脸,但下半身却长得跟猴子一样,全身是毛,还长了半截尾巴,只是身体绝不如猴子敏捷罢了。
其中“一”人,是两个人的背部接连在一起,等于两人一体,一背粘着两个躯体。更有一人,身体四肢,还算正常,但脸容全毁了,五官挤在一起,鼻折唇翻,眇目獗牙,十分恐怖。其余还有几个用黑布遮盖着的大箱子,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
王小石乍看一眼,便不想再看了,只觉上天造人何其不公,竟有人生成这个样子。他掏出一小块碎银,往场上抛去。
他这样只一瞥,还不曾看完,但留在心中的印象,是很难磨灭的。
他走了几步,心中仍十分不快乐。
为什么有的人那么健壮,有的人却天生残缺?
这时,他还没走过人们观望的行列,忽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
王小石低首一看,只见一个三尺不到的侏儒,头颅出奇大,双目无神,四肢都萎缩瘦小,宛若孩童,正捧了一个瓷钵,指了指场心,又指了指瓷钵。
王小石知道这是向他讨钱。
王小石剩下的银子,只有这一点点了。
这是十日前,他把伴随他的一匹马卖了,剩下的一点银两。
他卖马的时候,心境格外消沉。没想到就剩下的一匹千里相随的灰马,竟还伴不到京城。
武士卖马,岂不与英雄挂剑,将军卸甲同样地失意和无奈?
不过他很愿意解囊捐助这些天生残障的可怜人。
那侏儒咿咿呀呀地比画,他点了点头,正在掏钱,一面道:“可怜你遇到我这个穷人,真希望有善长仁翁,把你们收养,如此你们才不致在街头路角,吃尽江湖风霜。”
王小石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非常诚心诚意的。
但他却听到一声冷笑。
冷笑起自耳畔。
他迅目一扫,身旁的人,全在看场中畸形小人的表演,时而发出喝彩拍掌声,却不见有人向他望来。
只有一人,抬头望天。
此人华衣锦服,俊朗年轻,在人群中那么一站,犹如鹤立鸡群。
他仰首向天,眉目便看不清楚。
因为众人视线俱投场中,只有他一人挤在人堆里看天,王小石才注意起他来,但也不清楚冷笑的是不是此人。
王小石说这几句话,那侏儒脸上流露出感动的神色来,比画着,咿咿呀呀地说了几句听不出字音的话,大致是感谢王小石的意思。
王小石抓了几块碎银,正要放在瓷钵里,目光投处,忽然心念一动。
那侏儒领了银子,又去扯另一个人的衣角,讨钱去了。
王小石似想到了些什么蹊跷,好像跟舌头有关,但一时间,又捉摸不到究竟是什么事情,忍不住又向场中张望了一下。
这时候,锵声烈响,两只大马猴正在模仿人类比刀比枪,围观的人拍手赞叹。人在看兽类模拟人的动作,越是打打杀杀,似乎越是觉得刺激精彩。
王小石的意念更清晰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了一件事物:
刀!
舌头!
他马上联想到:侏儒可能不是天生的哑子,他是断了舌头。
他可以准确地判断出来:侏儒的舌头,是被利刃割断的!
他甚至可以判断出一根头发,是被剑断还是刀断的:因为他是王小石!
“天衣居士”的唯一衣钵传人:王小石!
当王小石发觉那侏儒并不是天生的哑巴,而是舌头被人割掉了,这样想着的时候,只觉得心坎一痛。
这种感觉很奇特,他曾在市场中看人杀鱼,也会有这样肉痛的感觉,仿佛那一刀刀不只是在剖开鱼的肚子,也在切入自己的心坎似的。
像你这种人,实在不适合练武——这是“天衣居士”对王小石的评价。
一个真正的武林高手,一定要如天地无情,心如止水,方才可以高情忘情,无匹无对于世间。
王小石却不是。
王小石多情。
不过,在十年之后,王小石把一柄无情的剑,练得多情深情,竟然战胜“天衣居士”手上那一把绝情剑,连“天衣居士”也只好叹道:“我看他小时候,连一只兔子也不肯追猎,在路边看到小猫小狗便抱回来抚养,跟别派小子们打斗,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打伤别人,我就以为这小子没有出息。没想到,”他又叹了一声,“给他练成了,人的剑术——‘仁剑’,也同时成就了刀术,他的武功,也许不是无敌,但也还可冠绝群伦了。”
王小石于是带了这柄剑,以及微薄的名气,往京城里碰碰机会。
但却先在这里碰上一个被割掉舌头的侏儒!
王小石发现侏儒的舌头是被刀割断的,同时也发觉令他更愤不可抑的事:
那些人的手脚,大部分都是给利器砍断的。
先天残障的人,创口决不会是这样子。莫不是他们全遭了兵祸,或是被流寇所伤?如果真是这样,又怎会弄到如此发育不良,而又全集中在此处?王小石狐疑起来。
他忍不住蹲下来,看一个断了两足一臂的畸形人。
那人咿咿呀呀,似乎也正奇怪着王小石这样地端详他,也似是向王小石倾诉,他在世间所受的无尽疾苦。
王小石一看之下,顿时手指禁不住抖了起来:这可怜人不但两足一臂都是给人砍断的,连舌头也是遭人剪下来的!
——是谁那么残忍可恶!
忽然,一个大汉横了过来,推了王小石一把,怒目向王小石瞪了一眼,低声喝道:“要赏钱就赏钱,不给钱就别挡着!”
王小石道:“他的手是给人砍断的?”
汉子吃了一惊。横眉冷睨,见王小石只是一个温文的书生,顿时不把他放在心上,仍低声喝道:“你问这干啥?”
王小石道:“他的脚是被人斩断的?”
横眉汉子想要发作,但又不想惊动围观的人,只好强忍低吼:“这关你屁事!”他用手粗鲁地一推王小石的肩膀,王小石并不相抗,借势退了半步,口里仍道:“他的舌头是给人割断的?”
横眉壮汉抢近了一步,发觉围观的人们有的向他们望了过来,便强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王小石的肩膀。“站好,站好,”随又龇齿沉声威吓道,“告诉你,没你的事,少惹麻烦!”
说罢双手兜起残障者,转身走入场子里,不时仍用一双凶暴的眼珠往王小石身上盯。
王小石发觉那残障者脸上露出惊惧欲绝的神色。
王小石正想有所行动,忽听一个声音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未知底蕴,发作何用?”
这声音近得似在王小石耳畔响起。
王小石霍然回首!
只见众人中,那本来仰首看天的颀长汉子,忽低首自人群中行去。
王小石心念一动,正想挤入人群中追踪此人,忽然,迎面也有一人挤了过来,来人与去者一进一出,引起人群中爆起骂声,王小石几乎与来人撞个满怀。
来人左肘一抬,护胸而闪开。因为闪得太急,不意踩到一个围观的妇人的后跟,那妇人忍不住骂了一句:“不长眼睛的!”
那人眉宇一紧,忍不住想要发作,但又忍了下来。
王小石却在一瞥中呆住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男子。
那薄刀似的柳眉,一起一伏之间,有说不尽的俊俏。阳光透过遮阳帽的葵叶缝隙照在脸上,一光一暗,白似美玉,黯影柔倩。就这么一刹那,那人已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按下席帽,绕了过去,看起来,似正在找什么人。
王小石注意到他腰畔系着一个长形的包袱。
王小石一看就知道:那是刀。
第二节 柜子里的人
那人已没入人群里不见了。
王小石再往场中一看,却见场中的数名汉子和壮妇已收拾兵器、杂物,匆匆离场,围观的人群也开始散去。
王小石忽然想起“小不忍,则乱大谋,未知底蕴,发作何用?”这句话,他打算先跟踪这一群卖解的人,弄个水落石出再说。
他们穿过大街,又走过小巷,路上行人,时多时少,那几个卖解的人走走谈谈,一面说着些荤话,不时在那几个畸形人和侏儒背后,踹上一脚,打上几鞭。这样看去,不像是人在走路,而是主人在赶着鸡鸭鹅或什么牲畜。主人对待奴隶总要吆喝、鞭挞,才能显示自己的威风。
王小石看得怒火上升,正在此时,远处迎面来了一个高高瘦瘦的人。
这高瘦个子,穿一袭阴灰色长袍,脸上白得似终年不见阳光,铺了一层寒粉似的。他背上挽了一个又老又旧又沉重的包袱。
这人走近。
卖解的人全都静了下来。
这人渐走渐近。
王小石甚至可以感觉出那一群卖解的人,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有的人甚至双腿在打颤,几乎要拔腿就跑。
阳光依依,秋风迎面,带来几片残叶,远处玉笛,不知何人断了又续,续了又断,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谁人吹笛画楼中?
闲舍人家前秋菊盏盏。在这秋意寂寂的街头,有什么可怕的事物,使人觉得如此畏怖?
这人已走过那一群卖解的人。
他甚至不曾抬头望一眼。
卖解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其中有几个,还回过头来望这瘦高阴寒的人,眼中还带有深惧之色。
这人已走近王小石。
王小石觉得这个人,脸色森寒得像一具匿伏在地底里多年的尸体,可是他背上包袱的寒气,要比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更重,一直到他快要经过王小石的时候,才突然抬头,眼光阴寒如电,盯了王小石一眼。
王小石心中一寒。
这人已走了过去。
王小石又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他发现街上,至少有五六个不同的方向,走着十二个人,有的像游人,有的像小贩,有的是擎着招牌的相士,有的是捧着鸟笼的公子,有老有少,他们服饰不一,动作不同,但王小石眼里却看得出来,这些人,武功都相当不弱,而他们的目标都只有一个:
——追踪那瘦高个子!
——瘦高个儿是谁?
——怎么惊动那么多人!
王小石好奇心大动。
这时,前面卖解的人,已走进了一家客栈的大门。
王小石记住了客栈的名字。
再回头看,瘦高个子已转入一条冷僻的小巷里,那十二人也各装作有不同的原由,不约而同地跟入巷子里。
王小石心中已有了计议,走进客栈内。卖解的人都已上房,他冷眼看他们走进的是哪几间房,正要回头就走,忽见那卖解时呵叱他的那名横眉大汉,正在二楼栏杆上,怒气冲冲地向他俯视。
王小石只向他一笑。
随后他步出客栈,迅速走向那条转角小巷。
——那班卖解的人就住在这里,一时三刻逃不掉,但那瘦高个儿究竟是什么人?会发生什么事?倒不能轻易放过。
王小石追了过去。
秋风刮在脸上,有一股肃杀之气。
王小石一转入街角,眼前的景象,令他当堂震住:
巷口有一棵梨树,自旧垣伸展出来,叶子已落了七八成。
然后就是血和死尸!
那十二名追踪者,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竟无一生还!
——瘦高个子却不在其中!
王小石追入客店,再跑出来,转入小巷,不过是迟了片刻的工夫,然而那十二名追踪者,就在这片刻间遭了毒手,别说连一个活口都不留,就连一口气也不留。
——是谁出手那么快?
——是什么血海深仇?
王小石在这顷刻间有两个抉择:一是逃,一是查。
他决定要查。
他以极快的速度,对地上十二具死尸搜查了一遍,作出了三个判断:
一、这十二人都没有其他的伤处,只有在胸口被刺了一个洞。这一个血洞,正中心房,中者无不即时气绝。
二、这十二人死的时候,都来不及发出叫喊。巷子外是大街,来往行人极多,只要有人奔逃呼叫,一定会惊动行人。而如今死了十二个人,但草木不惊,则可以肯定这十二人死前连呼救的机会也没有。
三、这十二人大部分腰畔襟下都有令牌,或袖里衣内藏有手令、委任状,莫不是六扇门的捕头、衙里的差役,或吃公门饭的好手、大内的高手。
但这十二名好手,却一齐死在这里。
王小石还待细看,蓦听一声女子的尖呼。
原来有一名女子跟她的情郎走过巷子,忽而动情,想转入街角死巷浓情蜜语一番,不料却看见一地的死人。
还有一个活人,正在察看地上的尸首。
两人一先一后地叫了起来,待一大群路过的人和两名捕役赶到的时候,巷子里只剩下一地死人。
没有活人。
捕役一见这等不只死了一人的大案,而自己恰好在这一带巡逻,连脸都青了,问那对男女:“凶手呢?你们不是看见凶手在这里的吗?”
那男的说:“是啊!本来,是在这里的,可是,后来,不知哪里去了。”
那女的道:“我看见他——”
捕役忙问:“去了哪里?”
女的用袖子比画着道:“刚才,他一飞就飞上了围墙,再一跳——”
捕役瞪大了一双眼睛。
他吃六扇门的饭,吃了整整二十年了,从来没有听过这种鬼话:两丈高的围墙,怎么一飞就飞上去了——而那个穿灰袍的白脸瘦子,也夹在人群里观望。只不过,他的脸上寒意更甚了。
王小石飞身上了屋瓦,轻如一片飞絮、四两棉花,倒钓垂挂在椽柱上,就像风里树梢上一片将落未落的叶子。
不过这不是白天,而是一个有星无月的晚上。
王小石伏在客栈的屋顶上。
他用手指沾了沾舌头,轻轻戳开一个小洞,凑眼一看,只见那大屋子里,端坐了七八个彪形大汉,另外还有三四名男子般的壮妇,正是白日时在市肆所见的卖解人。
被刀切去肢体舌头的人;不准人探听的横眉汉;耳畔好听而冷峻的语音;人群里的美男子;令卖解人惊恐的瘦高个子;死巷里的死尸……究竟是怎么回事?王小石决定从这一班卖解人身上找线索。
——没有线索。
那几名汉子和壮妇全聚在一个房间里,可是脸色凝重,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只见那几名汉子,不时站起来唉声叹气,摩拳擦掌,就是没有交谈。
王小石不想在这里净喝西北风。
他想:看来,是没有消息了。
他在准备离去之前,忽心生一念。
他轻轻撬起一块瓦片,然后用手一按,在瓦片未落下去之前,他已鹰滚兔翻朝天凳,往下落去,起伏间已落在门侧。
只听哗啦一声,瓦片打在地板上,房子里的汉子,呼喝声中,有的自窗子里掠出,有的开门喝骂,王小石躲在门边,那几人一窝蜂地跑出来,王小石已闪入房中,趁乱藏身大木柜子里。
他一进木柜,即把柜门掩上,忽觉一阵毛骨悚然。
因为他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这呼吸声异常地慢、异常地均匀,平常人的呼吸不会如此的轻慢而细,除非是熟睡中的人才能如此均匀,何况,有一个人突然闯了进来,正常的人呼吸都会有些紊乱,可是,这呼吸如常。
——有人早就伏在这柜子里!
——是谁?
王小石全身都在戒备中。
只听外面店家和卖解人的对答:
“什么事?什么事?”
“没事,好像有人恶作剧吧!”
“什么恶作剧?”
“有人扔下瓦片,幸好走避得快,不然要伤人了。”
“瓦片?哪会好端端地摔下来?”
“我怎么知道!正是这样,才要看看。”
“本店老字号开了十三年,还不曾闹过这样的事。”店伙计对这一干拿枪提刀的江湖人很不存好感。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们闹事来着?你说,我们为什么要无事闹事?”
“不是不是,椽瓦有时年久失修,遭耗子弄松脱打落,也有的是,对不住,对不住!客官请多包涵,海涵、海涵。”老掌柜见这干凶神恶煞,也不是什么好来路,只求息事宁人。
那七八名壮汉这才悻悻然回到房里来。
壮妇守在门边、窗边,才又关起门窗,聚在一起,围在灯前。那名横眉怒汉把刀往桌上一放,忿忿地道:“操他奶奶的,要不是有事在身,俺可忍不了这口恶气,一刀一个,宰了再说!”
王小石屏息在柜子里。
柜子里的人也没有任何反应。
只听另一个威严的声音道:“沈七,你别毛躁,今晚此事,‘六分半堂’总堂的高手要来,你这么一闹,你一个人不想活不打紧,大家可都想有个好死。午间你差些儿对人动武,我就看你捺不住性子,尽替我惹事!”
王小石自柜门的缝隙望出去,只见说话的人是一个矍铄的老汉,腰间斜插一柄铁尺,他身边还有一个虎脸豹眼的妇人,两人站在那里,旁的人都不敢坐。
那横眉汉低下头去,海碗大的拳头握得老紧的,但对老头的话不敢反驳。
隔了一会,另一个獐头鼠目的汉子插口道:“老七,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把厉爷气得这个样子,你吃屎拉饭的吗!”
横眉汉仍不敢反驳半句,但拳头握得青筋毕露。
只听那姓厉的老头扪着他那稀疏灰白的胡子,用凌厉的眼光一扫众人,道:“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人,值得打草惊蛇?李越,那三个房间可都叫人看住了?”
那獐头鼠目的人立即恭声道:“刚才我已带人过去看过一遍了,每房两位把守的兄弟都说没什么变故。”
姓厉的老头闷哼了一声道:“那最好。”
獐头鼠目的汉子趁机加了一句:“三江六省,五湖七海,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招惹走马卖解一脉的龙头老大厉单厉爷?何况,这次连厉二娘都移玉步亲自出动,谁敢自触霉头?”
王小石一听,顿时想起武林中几个极具盛名的人物来。江湖上,有各种不同的教派,其中放筏的,就叫做“排教”。凡是“排教”中人,必有点真本领,遇上天灾,木筏逢着暗流,在河上打漩儿,“排教”高手自有应付的法子;如遇上劫筏的,也可凭实力应付。另外走江湖卖解的,也自结成一个教派,医卜星相、士农工商莫不亦然。七十二行,三十六业,凡此种种,都有一个或数位龙头老大主掌大局。
厉单就是其中之一,他跟胞妹厉蕉红,武功极高,心狠手辣,在湖北一带甚有威名,不知何故全聚在此处。那叫沈七的,想必就是“过山虎”沈恒;而这个叫李越的,是活动在黄鹤楼一带的流氓硬把子,这儿的人背地里称他“虎前狐”。
王小石的记性极好,他每到一处,便把此地的武林人物的特性与名号记牢。
他不知道为的是什么,他总是觉得,有一天,这些资料对他会非常有用。
会不会有这么一天呢?
王小石不知道。
他却知道一件事:天下众教各派,都属京城内“金风细雨楼”管制。
天下英豪,都服膺“六分半堂”。
他们把所得的一切,分三分半给“六分半堂”,若遇上任何祸难,“六分半堂”必定付出六分半的力量支助。
天下即一家——“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天下好汉都奉他为老大哥。
也许,真正能跟“六分半堂”相抗衡的,也只有“金风细雨楼”而已。
而在京城里能跟雷损并列称雄的,也只有“金风细雨楼”楼主“红袖刀”苏梦枕一人。
在江湖上,未列入什么名门正宗的江湖中人,近几年来,不是投靠“金风细雨楼”,便是投靠“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有武林名宿和民间力量撑腰,“六分半堂”则是在和绿林豪杰间扎下了稳定的根基,各有千秋,不分轩轾。
故此,有一句话传:“六成雷,四成苏。”意即天下雄豪,至少有四成人归于苏梦枕门中,但就总的比例来说,仍是有六成以上寄附雷损的堂下。
只见那在厉单身边身材魁梧的女人,咧开大嘴笑了一笑,“李越,难怪你在这一带越混越得意了,这一张嘴皮子忒会呃人心,看来,他日在江湖上耍千术伎俩的那一帮人物,得要奉你为龙头老大了!”
李越眉开眼笑地道:“二娘别逗我开心了,龙头老大要手底下硬,我只有这张嘴,想当老大,如上青天。”
厉单却皱着灰眉,满脸都是深沟似的褶纹,一点笑意也没有,“今晚‘六分半堂’到的是什么人?怎么还没有来?”
李越这回却小心谨慎地道:“据我所知,来的至少有三人,十二堂主赵铁冷也会亲自驾临。”
厉单兄妹一齐失声道:“啊!他也来吗?”
李越点了点头,“看来,总堂那儿说不定真有大事交给我们去办。”说着眼睛兴奋得闪亮。
厉蕉红却摇头道:“我却有些担心。”
厉单不解地道:“你担心些什么劲儿?”
厉蕉红道:“以前,我们只是走江湖卖武,看不顺眼的,明里动刀,砍下一颗人头是一个;遇上棘手的,暗里磨枪,戳得一下算赚了。哪似今天,尽抓些不相干的孩儿,把他们割肉残肢的,有的强塞入瓮中,有的扯裂了背肌强裹扎在一起,有的更强迫他跟牲畜交配过血,全都变成了侏儒、畸婴、半人半畜的怪物,这种事未免伤天害理。咱们又不是不能拿刀动枪,行劫截镖,过招杀十来个人,我厉蕉红保管眼也不眨。但把人家的好好小孩给糟蹋成这个样子,我忍不下心。哥,咱们在走江湖的兄弟里,也有两三番名堂,何必做这不愿做的买卖?要是给人家掀翻了底,底下兄弟也未必服气,这岂不丧了咱们的威名?总堂要是交代这样的差事,不干也罢。”
她说到最末一句,一干人等,全变了脸色,厉单尤其厉喝道:“妹子,你疯说些什么?”
厉蕉红给他这一喝,也喝出了脾气,声音又加大了一倍:“我难道不该说吗?现在,把闻巡抚的独生子也掳了过来,万一东窗事发,咱们这一教的人都难免牵连在内,到时候,哥你怎么服众?”
只见厉单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桌上的八角烛也闪一阵、晃一阵。
最震惊的还是躲在木柜内的王小石。
——原来那些残废的可怜人,全是他们一手造成的!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难道是“六分半堂”下的命令?
——“六分半堂”又为何要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第三节 第三个人
厉单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愤怒,道:“大妹子,三十六分舵,七十二瓢,水陆二道,不听苏公子,就从雷堂主,咱们在西湖足可呼风唤雨,但在武林里,咱兄妹算什么?你刚才那番话,万望李兄和在座各位弟兄,多多包涵。左耳听了右耳忘,勿再传扬为幸。姓厉的他日有各位朋友用到之处,必竭力以赴就是了。”
沈七率先道:“老大放心,我们都没听清二娘刚才的话。”其余几人,男男女女,均异口同声这般说。
李越眼珠一转,也附和道:“这种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去的。”见众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知道自己是场里唯一的“外人”,难免遭受怀疑。这干人莫不是惯走江湖、杀人如麻之辈,万一怕自己卖友求荣,难保不先来个杀人灭口,忙正色道:“我来跟诸位发个雷公誓,以表心诚,我李越若把二娘的话透露一字半句,让我李某如过街老鼠,不得好死——”
他还待立誓下去,厉蕉红已忍不住啐道:“你本就是‘过街老鼠’,早就人人喊打了。”
李越尴尬地道:“二娘笑话了。”但一颗空悬的心这才放下来。
厉蕉红叹了一口气,道:“哥,真要作孽下去吗?”
厉单再也忍耐不住,葵扇般大的手掌在桌上一拍,怒道:“住口,你这样说,不怕总堂的决杀令?自己不要命,可别累了一家弟兄!”
厉蕉红还待分辩,忽听外面有两声哀凄的犬吠。
房里众人脸色俱是一变。油灯嗞嗞作响。李越细聆一阵,只听又是一长一短两声犬吠,才展容笑道:“是自己人。”
厉单灰眉一扬,双目煞气闪现,“还约了旁人来?”
李越赔笑道:“是这次总堂把‘砚墨斋’的顾大总管和戏班子的丁老板都约了过来。”只听楼下传来了两声轻微的拍掌声。
厉蕉红厉声道:“他们也来?!”
李越道:“我有弟兄守在外面,错不了的。”
忽听五下连续的敲门声,然后是笃的一响。
李越开门,烛光一晃,房里走进数人。两个人走在前面,身后左右贴跟着两个人,仿佛生怕别人摸去他们所保护的人身上一块玉似的。这后面四个人,两个是书生模样,但眼光流露出来的不是文气,而是杀气。这两个人护着一名锦衣中年人,这中年人留了两撇小胡子,长得福福泰泰,像个殷实商贾,眯着两只眼睛,笑嘻嘻的。他身边是一个白净脸蛋、双眉高挑的青年。两人同时但并非并肩地走了进来。这青年后面,有两个人,像幽魂一般贴近他,腰襟上都系有鱼皮防水囊,一看便知是发放暗器的好手。
这两人一见厉氏兄妹,即拱手道:“厉老大、二妹子,别来无恙?”
厉单兄妹也拱手说了几句客气话,李越招呼众人坐下,厉单劈口就说:“看来,今天总堂可是大阵仗得很,不然,也不致同时惊动文房四宝‘砚墨斋’的大主管顾寒林和戏班行的大老板丁瘦鹤了。”
那锦衣商贾顾寒林笑着拱手道:“好说,好说,我只是个帮闲角色,厉兄和二妹子,还有这位丁老弟,才是总堂底下的红人。”
那戏班老板丁瘦鹤却并不客套,双眉微蹙,有些忧虑地道:“今晚的事,还是小心些好,我接到报告,‘金风细雨楼’的薛西神也来了这一带。”
厉单兄妹失声道:“果然是他!”
顾寒林即问:“你们见着他了?”
厉蕉红道:“今天,咱们收拾家伙,回到这里,路上碰到一个人,很像这个传说里的煞星!”
顾寒林的笑意马上全都不见了,寒着脸喃喃地道:“薛西神,薛西神,要是‘金风细雨楼’出动了这个西天神煞,可不是容易啃得下来的。”
丁瘦鹤脸有忧色,但说话却十分清脆好听,既柔和而又字字响亮:“要是薛西神来了,那么,午间在覃家宅子旧垣那十二名捕快命案,很可能是他下的手。”
顾寒林喃喃地道:“十二条人命,一伸手就取了下来,像撷掉一片叶子。”
厉单冷哼道:“我们可不是叶子。”
丁瘦鹤淡淡地道:“那也没啥两样。”
厉单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丁瘦鹤道:“就凭我们几个,还不致惊动得了‘金风细雨楼’里的‘西天神煞’。”
厉单一时发作不得,厉蕉红问:“那么他是为谁而来?”
丁瘦鹤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京城里,‘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已闹得紧,有一个人,已为薛西神专程赶了下来。”
厉单悚然道:“十二堂主赵铁冷?”
丁瘦鹤摇头道:“九堂主霍董。”
厉氏兄妹惊道:“霍九堂主!”
丁瘦鹤点首道:“听说今晚总堂来了三个人,霍董是一个,赵铁冷也是一个。”
厉单正想问:还有一个呢?忽听外面又是两声犬吠,只不过,这次比先前的可是急促得多了。
只见房中的人,神色全都凝重起来,厉单道:“是总堂的人到了。”说着要整衽相迎。
丁瘦鹤道:“未必。”
厉单本就瞧这人不顺眼,但“六分半堂”的要人将到,不便发作,只瞪了他一眼,丁瘦鹤道:“我也有人伏在附近。”忽听远处传来两声蛙鸣,丁瘦鹤这才舒容道:“果真是总堂的人。”要起身开门,神态比厉单还要恭敬。
顾寒林却伸手一拦。
他身后两名书生,一晃身到了窗前,一个推窗,一个摸出把火石刀碰敲一下,星火一亮,不久,只见远处黑暗里,也有星火一闪。
顾寒林这才展眉道:“确是总堂的人。”
厉单冷哼一声:“顾大总管和丁老板果然耳目众多。”
顾寒林绷着脸,“好说好说,今晚是总堂来使,不能不周全一些。”
厉单深深吸了一口气,强作镇定地问:“总堂还有一位来人,不知是谁?”
丁瘦鹤不由自主地有些不安起来,随口应道:“可能是……”还未说完,就听到楼下传来的指掌声,就连在木柜里的王小石,这时也禁不住好奇。
他来这里的目的本来是想要知道这些残障的可怜人,为何会遭人残害,不料却瞧上这一场热闹,连名动大江南北的人物赵铁冷、霍董,也将出现在眼前。
这时候,门上又响起了五急一缓的敲门声。
厉单兄妹、顾寒林、丁瘦鹤等一齐整衽站近门前,由李越开门。
门打开,没有人。
李越奇道:“怎会没人?”王小石在柜缝里细看,只见烛光微微一晃,房里便多了三个人,像落叶从窗外飘进来一般,无声,无息。
三个人。
一个枯瘦秃顶的老人,银眉白髯,一双手全拢在袖里,似乎手里握着什么珍宝一般,不容他人看见。
一个冷硬如铁的人。
他的脸是四方形的,身材也是四方形的,连手也是四方形的,整个人就像一个箱子。
铁箱子。
另外还有一个人,一进来就似有意无意,往王小石这儿看了一眼,刚刚好正跟王小石的眼光对了一对。
王小石一震。
那人就是日间所见那个仰脸看天的人。
这时候他不看天。
他看烛火。
烛火闪在他眼中。
他的眼神是亮的。
他的眉是飞扬的。
他的人在房里一站,烛光仿佛只为他一人而亮,但他又洒脱得连烛光都沾不上他的衣衫。
——他是谁呢?
这时候,那一干武林人士当然也发现房中已多了三人。
“赵堂主。”
“霍堂主。”
却没人去招呼那第三个人。
谁也不知道他是谁。
那人也悠然自得,不以为忤。
赵铁冷清了清喉咙,也不坐下来,就用沙哑的声音道:“今天,总堂召集大家来,是要问三件事,要你们办三件事。”
厉单等人全毕恭毕敬地道:“请堂主吩咐。”
赵铁冷道:“厉单,我叫你把名单上的人全抓来,把他们全变了形,你可都有照做了?”
厉单道:“名单上四十二人,已拐到了十九名,有的阉了,有的割了,总而言之,照堂主的吩咐,保证他们变作侏儒或丑物,保管教他们爹娘认不出来,他们自己也说不出去。”
赵铁冷道:“很好,闻巡抚的独生子已抓起来了吗?”
厉单立刻点头道:“已到手了。”
赵铁冷道:“你找人通知那姓闻的,如果他仍偏帮‘金风细雨楼’的人,我们就拿他儿子做猴儿当街耍把式,跟你班子赚银子去!”
厉单忙道:“赚银子不重要,我只按堂主的意旨行事。”
赵铁冷冷笑道:“赚银子也是要事。你们走江湖耍把式的,把人用沸水烫了,涂上蝎子粉,又或把人手脚反捆接一起,再踩断他的腰脊,卖解时就说是‘软骨童’、‘人球’,这种戏法我见多了,倒能博得路人同情,多投几文钱呢!只不过,你知不知道我为啥要你做这样的事?”
厉单忙道:“请堂主见示。”
赵铁冷道:“刚才便是我问你的第一件事,现在我告诉你第一件事:这是处罚!”他游目如电,迅速地看了场中每人一眼,“这些孩童的长辈,以前多是‘六分半堂’中人。而今因‘金风细雨楼’有朝廷高官撑腰,多投靠了过去,我们在未下手对付他们之前,先把他们的近亲狠狠地整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日后再赶这些畸形人回去,让他们追悔莫及,我们才一一剪除。这足以吓阻叛徒。姓闻的巡抚收了‘金风细雨楼’一些暗红,就大肆缉捕我们的人,我们也要先拿下他的独子,看他还敢不敢再作恶?”
他又冷眼看了众人一会,道:“看还有没有人敢造反!”
房里没有人敢搭腔。
赵铁冷道:“丁老板、顾管事。”
丁瘦鹤和顾寒林躬身道:“在。”
赵铁冷道:“我嘱你们在戏班子和翰林里物色文武可造之才,可有消息?”
顾寒林忙道:“我早已着手留意,有几个人,功名不第,却志高才博,正要禀呈赵堂主定夺。”
丁瘦鹤也道:“别的班子有几个出色的武生,有一两个是从镖局里转过来的,我已把他们留在班子里了。”
赵铁冷严峻地道:“好,我们堂里,现在恰逢敌人扩张羽翼,正要招揽人才。我们是唯才是用,德行不拘。‘金风细雨楼’已控制了镖行和翰林,我们无法在这地头物色文武好手,便要你们多出力了。这便是我要告诉你们的第二件事。”
顾寒林道:“能为总堂效劳,万死不辞。”
丁瘦鹤道:“为总堂分忧解劳,实在是我们的殊荣。”
赵铁冷道:“这倒没有叫你们去死,也没什么好光荣的。你们办事得力,就有升迁,办不成,就受处分,这是堂里的规矩,谁都一样。”他顿了一顿,又道:“你们知不知道有个薛西神来了这里?”
顾寒林道:“这数日来,我都听到报告,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来了湖北。”
厉单道:“我们今日在道上跟他碰了一面,要不要找人收拾他?”
丁瘦鹤道:“我倒知道他是住在繁昌街的河神庙里,只等堂主下令。”
赵铁冷忽然笑了起来。
霍董也笑了起来。
两人相视而笑。
赵铁冷一面笑着,一面拍了拍那青年的肩膀,笑着说:“老弟,你说可笑不可笑?”
“可笑。”青年微微一笑,那一笑里蕴藏了许多潇洒与冷傲。然后赵铁冷跟众人道:“薛西神是‘金风细雨楼’苏梦枕苏公子身边红人,凭你们怎奈何得了他?霍堂主这次来,便是专门对付那姓薛的,这便是今晚两位堂主要告诉你们的第三件事。”
厉单、厉蕉红、丁瘦鹤、顾寒林、李越、沈七等只好赔笑,脸上都现出尴尬之色。
霍董笑着笑着,白银髯眉齐动,突然在笑声里一字一句地道:“伏着的人,听够了没有?还不给我滚出来!”
众人这才发现霍董虽然笑着,但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那句话让他们同时吃了一惊。
王小石也大吃一惊。
——霍董发现了他?!
他正要硬着头皮现身,面对众高手的时候,霍董倏然自双袖里“拔”出双手,就像“拔”出了一双独门兵器!
这是一双奇异的手。
淡金色的手。
这手一拍在桌上,立即吸住了桌面。
桌子往上一翻,飞掷上屋顶。
这刹那迅若星火,除了王小石及时看清楚霍董一对怪手外,其他的人只见桌子像一只大雕撞上屋椽,而桌上的烛火,全都落在地上,整整齐齐地嵌在地板上,一根儿也不曾熄灭。
屋顶喀喇一阵响,桌子撞破了屋瓦。
然后就见到一道刀光。
像美丽女子在情人的诗句里圈下一道眉批的刀光。
悠远的刀光。
刀光淡淡,挟风厉啸的楠木大桌,就化成八爿,像八只风筝,飞散而去,从中冉冉落下一个人。
这是王小石第一次看见这种刀光。
他第一次看见这种刀光的时候,这把刀是拿来砍碎一张桌子的。
霍董大喝一声,双掌拍在地板上。
众人以为这次可以看清楚他的双掌,但只见地板上的六支蜡烛,全迸射而上,飞击那如燕子般翱翔而下的人!
那一刀的刀意未尽。
刀色淡淡,如远山的望眉,夕照的依稀。
刀光过处,蜡烛霎时全熄,谁也看不到谁。
只有一支蜡烛仍亮。
蜡烛托在来人的掌上,像一只小蜻蜓落在荷叶上,不惊落一滴露珠,刀光映着烛光,烛光映在她温柔的脸上,刀光闪在她眸里。她落在众人的包围中。
轻盈若诗,悠美如梦。
这是王小石第一次看见温柔。
他第一次看见温柔的时候,全世界只亮着一支烛光。
一支只亮在她掌上的烛光。
很奇怪的,在这样的烛火下,王小石还没有看清楚来人的脸,就先想起一个人。
那个曾在人群里仰首看天的锦衣青年。
他想着那常仰首望天的人,他虽已隐身在黑暗里,想必也正在注视这个随着一片刀光、一朵烛光飘下来的人。
第四节 究竟是什么人
来人右手执刀,手掌托着蜡烛,烛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正是王小石在日间人潮拥挤里差点碰个满怀的年轻人。
依然是杏靥桃腮,烛光替她颊上添了一抹艳痕。
屋里灯火尽灭,就只她手上的烛光仍是亮着。敌人已在黑暗里围成一个铁桶似的圈子。
她的眼睛依然闪亮着晶莹的神采,只有兴奋之意,全无畏怯之色。
霍董叱道:“原来是个小姑娘,好刀法!”
来人听有人赞她的刀法,忍不住笑,忽听对方叫她“小姑娘”,柳眉一竖,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小姑娘?”
她这句话一出口,本来在黑暗里仍为她刀法震住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霍董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你看我是男的还是女的?”
那年轻刀客没好气地说:“当然是男的,难道还会是个女人不成?”
霍董学着她的口音,娇声娇气地说:“你当然也是个女的,难道还会是个男人不成?”说着还用手比了比胸部。
那女子气得一跺足,提刀逼前一步,忿道:“你们‘六分半堂’的人做的好事!伤残幼童,拐骗小孩,我要抓你们到衙里去!”
霍董退了一步,指着自己,眉开眼笑地道:“抓我?”又怪笑着向众人说:“她一个人?抓我们全部!”大家都笑了起来。霍董一面取笑着她,一面眯着眼睛直盯着刀锋,他心里是清清楚楚的:这女子谈不上什么江湖经验,但刀法却一点也不含糊,先把她激怒了才好出手。
顾寒林顺着霍董的语气,调笑道:“你抓我们去干吗?”
丁瘦鹤歪笑着用手指着裤子道:“你抓,抓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难得小姐赏爱,请,请,请!”众人都故意大笑出声,笑声里全带邪意。唯独厉单不笑。他听出来人话里已识破他的所作所为,虽说自己是为“六分半堂”而卖命,不过一旦泄漏出去,还得要自己和弟兄们硬扛,所以打定主意:决不能让这女子活着出去!
那女子顿时寒了脸色。
烛光一晃。
霍董喝了一声:“小心!”
丁瘦鹤闪身急退,砰砰两声,把身后两人撞得飞了出去,但见他身形立定,腰腹之际的袍子,已裂开两道口子。
昏暗的烛光微映下,丁瘦鹤脸无人色,看着自己袍上的裂口,又看向那女子,再也不敢走近。
众人心中俱是大为震惊:人人在取笑这女子之时,都暗自提防,不料这女子刀法如此之快,明知她破脸便要出刀,却只见烛光一晃,丁瘦鹤差点就被砍为两截。要不是他一向长于轻功,说不定已不能站着说话了。
霍董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正待出手,却听赵铁冷冷冷地道:“你是苏梦枕的什么人?”
这回是那女子一愣,反问:“你怎么知道我跟大师兄——”自觉失言,一时顿在那儿。
赵铁冷点点头,道:“难怪你会使‘小寒山’的星星刀法。”
霍董失声道:“原来是近时武林中的天之娇女,‘小寒山燕’温柔温女侠。”
赵铁冷说话的声音好像金石碰击一般,铿锵有力,他看对方的眼光也冷似铁:“既然你是‘金风细雨楼’的人,今晚是别想活着回去了,你怨不得我们!”
那温柔女子仰了仰秀丽的下颔,道:“我不是‘金风细雨楼’的人,我这次赴京,正要代家师向大师兄问个清楚,为何要闹得这般满城风雨。不过,你们人多,我也不怕,你们在这一带做的好事,我正要找出罪魁祸首,你们谁都别想逃!”
霍董银眉一拢即剔,笑道:“我们谁都没有逃哇!”
众人跟着哄笑,但心下都防备温柔突然出刀,以免疏神间着了道儿。
顾寒林笑道:“难得温女侠肯自投罗网,眷顾我们,我们恭迎敬候还来不及哩!”
霍董道:“嗳,把苏公子的小师妹擒住了,‘六分半堂’近半年来可很少见着有这样的大功。”
他这句话一出口,包围的人已合拢了起来,随时一触即发,尤其厉单与厉蕉红兄妹,更是跃跃欲试。
丁瘦鹤因受一刀之辱,加上他个性本就好色,在烛光下一见男子装扮的温柔,还是有千种风情,黛眉如画,目若凝波,肤色更是欺霜胜雪,更想把她擒住,以雪前耻。
厉单、厉蕉红、丁瘦鹤还没有动手,笑态可掬的顾寒林却已先下手。
顾寒林动手的原因,为的是两个字:
立功!
他一听霍董的话,就知道这是个必争之功,不等旁人先有所动,他已一闪身从侧欺近,双掌十指在刹那间正要连下七道重手,准备一举制服温柔。
厉单兄妹、丁瘦鹤的功力,跟他本相去不远,顾寒林心生意动,尚未施展,三人也不甘后人,同时出手。
这四名各有造诣的武林好手,几乎是同一瞬间往温柔抢进。
四人看似同时进攻,但仍有先后之分,顾寒林最先动手,亦是最先见刀光。
他才一动,刀光已至。
他急退。
刀光倏没。
厉单是第二个发动攻击的。他的武功要比厉蕉红高上一筹,故虽是同时出手,毕竟他快上那么一些。
可是刀光第二个便找上了他。
刀光来得太快。
而且又太轻柔。
轻得就像一阵微风,柔得就像一抹月色,厉单能独臂挡四车,也会一力降十会,但遇上这么轻这么柔这么曼妙的刀法,一时也不知从何抵御。
他唯有退。
他一退,刀光已盯上厉蕉红。
厉蕉红想招架,但招架不及;想要闪开,但闪躲不及;想上纵,但上纵先要挨刀,只有连退七步。
厉蕉红一退,刀光迎上了丁瘦鹤。
丁瘦鹤曾领略过温柔的刀,心生惧意,出手自然要慢一些,一见前面三人都退,他想也不想,立即后退。
刀光连闪四下,疾地收回。
刀仍在温柔手中。
烛火仍在温柔掌中。
四名武林好手想围攻她,但谁先动谁就先遇上刀光,四人四刀,四人均无功而退。
温柔仍笑嘻嘻地望着霍董,看来她已镇住了大局。
王小石在柜缝中看见温柔俏美的神态,越看越爱,正要细看,一道背影忽然遮住了柜缝。
这时,他耳际里传来一个低而疾的语音:“我一叫‘好’字,你就马上动手,制住厉单兄妹,其他全交给我。”
王小石一愣。
那背影颀长,正是那在白日里仰首望天的青年书生。
温柔一招就逼退了四人的进侵,颇觉扬扬自得,忍不住从她的眼神里流露出得意神情来。
赵铁冷仿佛连视线也是四方的,对霍董道:“九哥,你的‘金手印’绝技看来可不能藏私了。”
两人慢慢移步,直至形成一前一后,与温柔对峙着。
温柔寒着脸,刀脊贴背,想必刀冷也透过她的背衣吧?温柔转立夜战八方式,叱道:“本姑娘可不怕你们。”
赵铁冷和霍董都笑了起来。
赵铁冷道:“九哥,这雌儿要是擒了,交给你发落,你才驯得了她。”
霍董也笑道:“你得瞧着点,她可有几下扎手的。”
赵铁冷笑问:“是时候了吗?”
霍董忽向黑暗中反问一句:“白兄看呢?”
只听那负手看天的锦衣青年负手看着屋顶道:“霍堂主已稳操胜券,何必问我?”
温柔气极,这几人的对话简直没把她瞧在眼里,正待发作,霍董眼神一烈,银眉一扬,猛然断喝一声:“动手!”双手漾起一阵炫目的金光。
温柔给这一喝,心头突地一跳,正要回刀防守,倏觉左手掌心一疼,心神骤分,霍董已闪电般地伸手抓住了她的刀。
温柔刀锋一转,她手上这柄星星刀,削铁如泥,绝非凡品,霍董几制之不住,变成双手一拍,以一对肉掌夹住单刀。
就在这时候,那青年书生蓦地喝了一声:“好!”
同一瞬间,赵铁冷已在温柔背后出拳!
双拳虎虎,同时击出!
温柔对敌经验毕竟不足,霍董静待她手中烛烧融,热蜡流及掌心,温柔一痛之际,霍董把握这分神的刹那,已控制住她手中的刀。
赵铁冷的拳便可趁此取她的性命。
赵铁冷的拳击向温柔。
温柔花容失色。
那一对拳头,却越过温柔的耳际,一拳击在霍董脸上,另一拳击在他胸前!
霍董的脸突然裂了,同时在吐血!
温柔一声惊呼,眼前的人脸骨突然碎裂,把她吓得腿都软了。
拳风太烈,连烛火也一晃而灭。
当烛火再燃起的时候,砰的一声,一人跌出房门,趴在地上,那人正是顾寒林。
房里的一切,都起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
烛火落在青年书生的手里。
书生的神情,依然是冷傲而悠闲,仿佛眼前所发生的事,跟他全无纠葛一般。
地上倒了不少人。
顾寒林、丁瘦鹤、厉单、厉蕉红、霍董以及他们带来的所有的人,都倒在地上,如果说有分别,厉氏兄妹只是穴道受制,而不像其他的人一般,都在刹那的黑暗间莫名其妙地丧失了性命。
霍董死了。
霍董是死在赵铁冷的一对铁拳之下。
霍董在全力对付温柔之际,他兄弟一般的战友赵铁冷却趁机把他格杀。
就在霍董倒地、烛火忽灭之一刹那,锦衣青年的身形倏东忽西,顾寒林、丁瘦鹤,以及另外十二名在房中的人。全在要穴上着了一指,其中顾寒林已推开了房门,但后颈中了一指,萎倒于地。丁瘦鹤半身已掠出窗外,但背心吃了一指,半身挂在窗棂上,再也不能稍动分毫。
王小石看去:场中站着的是赢家,倒地的是输者。赢的人谋而后动,蓄势已久,也有的赢来糊里糊涂,莫名所以。败的人都再也站不起来,有的还失去了生命。江湖上的成败,莫非都是在起落之间?王小石只听在黑暗里有一股倏忽隐约的急风,然后便是人倒地的声音,烛火亮时,再看锦衣青年仍负手旁观,意态消闲,就像压根儿没动过手一般。
王小石却知道他不但动过手,而且这人才是高手,下的是辣手。
王小石也不知怎的,听了锦衣青年背着他吩咐的那句话,他再一听到“好”字时,便不由自主地做他所指示的。
不过,他只是蹿出去,认准了方位,制住了厉氏兄妹,却并没有杀了他们。
他虽然制住了两人,但眼前的局面他仍没弄清楚:究竟赵铁冷为什么要杀霍董?锦衣青年又是谁?那自天而降的温柔,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赵铁冷拍了拍手,像要抹去手掌上沾着的血迹,游目巡看四周,仿佛他的目光也是四方形的,游转过来的时候要转成直角,所以眼色深缓而凌厉。
然后他仿佛很满意地对锦衣青年道:“总算都解决了。”
锦衣青年微笑道:“都解决了。”
赵铁冷用手向王小石指了指,王小石注意到他抬肘、屈指,每一个动作都成直角,看来就像一个木制的人在动作,“这人是谁?”
锦衣青年也微笑着向王小石看了看,道:“现在还不知道,等一下就知道了。”
赵铁冷平板的眼色里似也流露出一丝欣赏之意,“他很有用。”
锦衣青年淡淡地道:“有用的人一向不怎么愿意为人所用。”
赵铁冷缓缓转头,道:“有用的人不被人用,等于无用。”
锦衣青年道:“无用之用,方乃大用。”
赵铁冷道:“白兄,惭愧,对阁下,一直都是大才小用,怀才未遇啊。”
锦衣青年一哂,笑得甚是潇洒,只道:“我现在却为一百两银子所用。”
赵铁冷忙向襟里掏,“省得省得,白兄那份,我多赠五成。”
锦衣青年接过三张银票,用烛火照了一照,拢进袖里,笑说:“谢了。”
温柔左看看锦衣青年,右看看赵铁冷,再看看王小石,觉得好像没有人发觉她的存在。她跟踪这一群卖解人在此聚面,然后被识破现身,正要一试刀锋,力斗群魔,一失神间几为敌所趁,不料在蜡烛一灭一明间,多了一地的死人,究竟谁是敌?谁是友?连她也分不清了,只知道自己不再是场中举足轻重的角色。
这一思忖之间,不禁叱道:“你们是谁?干什么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赵铁冷和锦衣青年互望了一眼,笑了起来。可是,温柔所问的问题,也正是王小石心中的疑问。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忘了温柔的问题里也包括他。
他只知道自己的问题里也包括了温柔。
——她是谁呢?
——她又是来干什么的?
第五节 人杀人
赵铁冷笑道:“外面还有些余波,需去收拾清理。”
锦衣青年笑道:“十二堂主请。”
赵铁冷拱手往门外走去,锦衣青年又道:“不,该是赵九堂主了。”
赵铁冷眼神里掠过一丝喜意,嘴里却道:“这要看有没有命当这个九堂主了。”说着便走了出去。
剩下温柔和王小石你望我,我望你。王小石越看对方越觉俊俏,温柔越看对方越觉不解,只有锦衣青年,谁也不望,悠然负手,看着一地不能动弹的人。
温柔秀颔一扬,向王小石叫道:“喂!”
王小石指指自己的鼻子,“你叫我?”
温柔没好气地道:“当然是叫你。”
王小石又指指自己的心口,“你叫我?”
温柔看他傻兮兮的样子,越发板起脸孔,“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干什么的?你究竟帮哪一边的?”
王小石一时也不知道先答哪一句好,只好第三次指着自己。“我……”摊摊手道,“我也不知道。”
温柔气得把刀舞得霍的一响,隔了五尺外的王小石的衣袂也给这一股锐风带得动了一动,但锦衣年手上的烛焰却晃也没晃。王小石留心起来了,温柔却全然未觉,只顿足叱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戏弄本姑娘!”
王小石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便向锦衣书生拱手为礼,锦衣书生也点了点头,算是还礼。王小石道:“这位兄台,请了!”
锦衣青年微笑道:“不必客气!”
王小石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锦衣青年还未答话,温柔已抢先道:“这还用问,他姓白。”
锦衣青年目光微注,“哦”了一声,反问道:“白什么?”
温柔把刀一收,插回背上的紫鞘枣红鲨鱼皮套里,叉起双臂,噘嘴忿道:“我管你白什么,快快从实招来,你为什么要杀人?跟他们可是同一伙的?”
锦衣青年笑道:“既然我姓白,你问了也是白问。”
温柔气得又要拔刀。
王小石忙道:“阁下大名,还望赐告。”
锦衣青年也不敢怠慢,说道:“贱字愁飞,还未请教阁下大号。”
王小石心中暗忖:白愁飞,白愁飞?自己初涉江湖,对一切武林中有名人物都有留心,但似乎从未听过这个名字。难道是武林中新起的人物?以他的身手,恐怕绝对可以跻身于一流高手之中,怎么这般默默无闻?口中却道:“在下姓王,叫小石,帝王的王,大小的小,石头的石。”
白愁飞本满口想讲几句“久仰”的话,但一听“王小石”这三个字,也从未听说过这一号人物,只把话缩回肚里去,说道:“阁下出手好快,你制住厉氏兄妹的手法,似非中原武林五教七家六门十三派所传。”
王小石也道:“白兄的指法更精,只不过这些人未必都该死,何故把他们全都杀光呢?”
白愁飞咳了一声道:“若让这些人有一个活回去,你、我、赵堂主,无论天涯海角,无一不死在‘六分半堂’手下。”
王小石道:“可是,他们之中也许还有好人,无心犯错,这一杀岂不造孽?”
白愁飞道:“我不杀人,人就杀我,就算杀错,也不放过,何况这些人作恶多端,无不该杀。”
王小石道:“他们是人,我们也是人,我们要活下去,他们也要活下去,我们以这样的借口就杀他们,有一日,他们也以这般借口杀我们,不知白兄以为如何?”
白愁飞冷笑道:“这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胜者为王。有日我落在他们手里,无论他们有没有理由,要杀总是要杀的,该死的总是该死的,我也不怨人。”
王小石正色道:“可是,如果你不杀他,他也不杀你,彼此岂不就可以相安无事了吗?”
白愁飞反驳道:“不过,只要有人的地方,人和人在一起,就在所难免要杀人,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有的杀是见血的,有的杀是不见血的。有的人杀人是笑着杀的,杀人是他的乐趣。有的人杀人是流着泪杀的,杀人是被逼的。有的人不杀人,但做着比杀人更伤人的事。有的人活下来就是给人杀的。你说的那个世界,那只是你心里想的,不存在于这世间里的。”
温柔忿忿道:“你们口口声声杀人的,究竟我是不是人?”
温柔已经忍了很久。在她而言,已经是忍耐到了极限了,忍得连她也佩服起自己的耐性来。她在小的时候,因娘亲和奶妈不肯买给她一个廿八角七层走马花灯,她啕哭得把全中元灯市的人都聚拢来看她。有次她在家里要抓回一只飞出鸟笼的画眉,足足打破了家里十一件古董、抓破了六张名画,还打碎了祖父心爱的波斯天罗水晶镜,吓得她两天两夜不敢胡闹。
还有一次是她把爹爹的官印当做石子拿去打小黄犬,官印碎了,爹爹责打她,她一气,一日一夜没吃饭,先是惊动祖父,再惊动祖母,然后惊动大伯父,最后是娘亲,把爹爹骂了一顿,几经艰苦,几次托人,几番哄她,才让她破涕为笑,肯吃饭了。当她吃第一口饭的时候,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
就算是上了小寒山之后,同门对她,也礼遇有加,师父对她也一样疼惜,有时虽也因督促她勤加习武,斥责几句,但都不会重罚。师兄弟里,除了一早就艺成下山的大师兄,莫不对她神魂颠倒,就算她遇上的武林高手,无不对她倾心讨好,爱护回让,温柔可以说是一向娇宠惯了,也骄横定了。
没想到,眼前这两个男人,却全似没把她瞧在眼里:那姓王的倒还有两颗乌灵灵的眼珠往自己身上瞟,那姓白的,简直就不是人——至少不是男人!
温柔忍不住了,叫了一声。白愁飞和王小石倒是一愣。
他们一见面打开话匣子,竟然就争辩起来,这连他们自己也是始料未及的。
白愁飞笑道:“你放心,我们知道你是很有名的侠女,好打抱不平,行侠仗义,是‘小寒山派’女掌门人‘红袖神尼’最小而最宠的女徒,温柔温女侠,是不是?”
温柔诧异地道:“呵!你是怎样知道的?”
王小石趁机说:“白兄,这里的情形,我也弄迷糊了,还烦相告,以开茅塞。”
白愁飞反问道:“你听过‘六分半堂’啰?”
王小石道:“从一路来到刚才,都听说过了,‘六分半堂’是京师里拥有最大实力的帮会。”
白愁飞又问:“你听过‘金风细雨楼’吧?”
王小石点点头道:“那是天子脚下,黑白两道奉为第一把交椅的组织。”
白愁飞这才说道:“坏就坏在:一山不能藏二虎,不允许有两个第一。究竟谁才是第一?‘六分半堂’雄霸武林廿六年,自然不能任由‘金风细雨楼’的势力坐大。‘金风细雨楼’崛起奇快,势不可挡,当然要把‘六分半堂’取而代之,于是乎,”白愁飞指了指地上的死人,“还是老规矩,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强胜弱败,适者自存。要分成败,就得开始死人,这一批死人,既不是第一批,也决不是最后一批……”
王小石不想白愁飞再说下去,便问:“刚才那位赵九堂主不是‘六分半堂”的人吗?”
白愁飞道:“他?”不禁笑了一笑,扬声问:“赵堂主,这话是不是由你作答?”
只见那四四方方的赵铁冷像一口木箱般地推门而入,老老实实道:“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呢?”看他老实忠厚的样子,跟他刚才下的毒手完全联想不起来。
王小石道:“我只是一个初入江湖的无名小卒。”
赵铁冷双目直视王小石,“想不想富贵?要不要功名?”
王小石毫不犹豫就道:“想,要。”
赵铁冷道:“你有好身手,你跟我,自会有出息。”
王小石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为什么要跟你?”
赵铁冷道:“我是‘六分半堂’的十二堂主,单凭这个职位,别人想在我手下做事,唯恐求之不得哩!”
王小石冷然道:“可是跟你做事的人,都被你杀死在这里。”
赵铁冷道:“现在的局面,你都亲眼目睹,最好你能识相一些,我还要回‘六分半堂’,你看我会不会让你活着出去把事情张扬开来?”
王小石反而笑了,“你要杀我灭口?”
温柔一听有麻烦事,巴不得凑上她一份,走前一步,一副勇者无惧的样子。
“我也在旁边听着见着了,你把我一并杀了灭口吧。”
赵铁冷居然笑嘻嘻地回头,脸上有恭谨之色,“温女侠,我说谁都能杀,就是你杀不得。”
温柔一愕,不禁问:“为啥我杀不得?”
赵铁冷笑道:“我杀了这么些人,难道温姑娘还不了解我是为令师兄卖命效忠吗?”
温柔失声道:“你,你是‘金风细雨楼’的人?!”
白愁飞怪有趣地看着温柔,又相当无奈地望了望王小石,“这么说,你今晚要生离此地,只怕非要亮点本领出来不可了。”
赵铁冷向温柔温和地道:“‘六分半堂’的人也有在我们楼里卧底的,但究竟是谁,有的已找了出来,有的还在暗中。自来两军交锋,无所不用其极,看谁本领高强些而已,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遂转向王小石道:“你听清楚了?”
王小石道:“听清楚了。”
赵铁冷道:“你既已识破我的身份,白愁飞这人我虽无深交,但我信得过他。温女侠是自己人,我不能杀她。就只有你……”
王小石脸不改容地道:“就只我知道,你不只是赵铁冷。”
他此语一出,连一向沉着的赵铁冷也霍然变色,疾地跨前一步,喝道:“你说什么?”他这一喝,烛焰一吐,他脚下所立之处,木板吱咿作响,仿似势将断裂。
王小石望定赵铁冷,说道:“你不是赵铁冷,你其实就是薛西神。”
赵铁冷脸色赤涨,双拳紧握。温柔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说着瞥见赵铁冷的脸色,宛似庙里的四大金刚,怒目愤容,不禁有些微悸。
王小石却很有趣味似地望着赵铁冷,说道:“我说对了,是不是?”
赵铁冷海碗大的双拳缓缓握紧。
空气里充满了炒栗子的声音。
赵铁冷太阳穴、颊额上的四道青筋,一齐凸现出来,瞪住王小石,也问了跟温柔同一句的话:“你怎么知道的?”
王小石笑了。
他向白愁飞笑。
白愁飞倨傲冷漠的眼神,忽然有些变了,变成有一种奇异的温暖,但这变化一闪而逝,他又回复到那悠然自得、漠不关心的神态,忽叫了一声:“赵堂主。”
赵铁冷忽然回头:“什么事?”
白愁飞问:“外面的事,都解决了吧?”赵铁冷不知白愁飞何故在此时此际而有此一问,便答:“解决了。”
白愁飞问:“衙里的人几时会来?”
赵铁冷道:“顷刻就到。”
白愁飞又问:“那巡抚的独子呢?”
赵铁冷道:“就在柜里。”他正要问白愁飞为何要问他这些问题,白愁飞已道:“我刚才一共问了你几个问题?”
赵铁冷微微一怔,心下盘算,道:“三个。”
白愁飞摇头笑道:“错了。连现下这个,一共四个。有这四个问题,已教你怒气暂时平息了一些吧?你若在怒愤中,不一定能敌得过这位老弟呢!我见你是朋友,又慷慨给我银两,我才让你平一平气,敛一敛神呢!”
赵铁冷心中大怒,心念一转,全身放松,长吐了一口气,才道:“你认为我不敌这位朋友?”
白愁飞负手道:“我也不知道他的武功高低。”他顿了一顿,指了指脑袋,“不过,他的脑筋动得倒挺快。他见你既是‘金风细雨楼’的人,混入‘六分半堂’,又听见九堂主霍董此来湖北为的是对付‘金风细雨楼’的薛西神,薛西神何许人也,谁也不知道。他目睹你杀霍董,便出语试你一试,你翻了脸,他便越发肯定。”
他悠闲地接道:“所以说,这秘密可以说是你告诉他的。我不想你连命都交给他。”
王小石忽然觉得手心有些冒汗。
他感觉到危机:如果白愁飞和赵铁冷联手,只怕,他今晚真不一定能活着离开这客栈,而很可能会跟地上这些人一般下场了。
温柔却亮着星目,眨啊眨的,不知她想通了没有,却又问了一句:“你才是薛西神,那么,午间那杀死捕快差役的瘦高个子又是谁?”
赵铁冷道:“我怎么知道。”
白愁飞望向王小石。
王小石道:“我也不知道。”
白愁飞笑了,笑起来的时候,很有狡猾的潇洒,“还好,毕竟有些事,是我们三个人都不知道的。”
他立即补充了一句:“这样子活下去,要有趣多了。”他还是没有把温柔算在里面。
第六节 一只酒杯·三条人命
温柔气煞。
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子,会那么不尊重她,那么不重视她,那么不当她是个人物,甚至简直可以说不把她当人看。
她觉得很委屈。
她看见对方泰然自若、眉清气朗、洒脱自恃的样子,她就越发恨透了底。
白愁飞说道:“且不管那人是谁,但总是一个不可轻视的人物。”
赵铁冷向王小石道:“看来,你也是一个不能轻视的人物。来我这儿吧,我重用你。”
王小石和和气气地道:“你轻视我也好,重视我也好,反正那都不重要。我是我,我不会因你重视而重要起来,也不会因你忽视而自轻于世。‘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的斗争,谁胜谁负,我也不想过问。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他正色问:“你是不是为了破坏‘六分半堂’的名誉,所以故意要这些江湖卖解的、戏班的和商贾净干些伤天害理作孽的事?”
赵铁冷道:“‘六分半堂’要维持这样大的局面,养活这样多的手下,暗地里做的是什么买卖,人尽皆知,本用不着我加这把劲。但‘六分半堂’在湖北向有清誉,实力高涨,效死的武林好汉极多,我不用此计,怎能教一向跟雷损有勾结的巡抚大人,改弦易辙,致而清除‘六分半堂’的势力,另行结纳苏公子?厉氏兄妹、姓丁的和顾寒林一向不干好事,再加这一闹,又来个全军覆没,‘六分半堂’便要在湖北这地头连根拔起。”
王小石皱眉道:“那这些人真是枉信你了。”只见厉单、厉蕉红在地上,一副忿忿的神色。
赵铁冷冷笑道:“枉信我的是雷损雷总堂主,这些人只是枉死而已。”
王小石道:“这女的还有点人性,罪不至死。”
厉蕉红穴道虽然被封,但咬牙切齿瞪眼睛地骂道:“姓赵的,我呸!我不管你姓薛还是姓赵,你这王八羔子,干出这等背信弃义的事,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厉单却喝了一声:“妹子!”软声央告道,“赵堂主,你高抬贵手,饶了我兄妹俩的狗命吧!以后做牛做马,任你差使,决不生二心。”
赵铁冷道:“做牛做马,阎罗殿里也有这职守,下去做也是一样。”
厉单仍哀告道:“赵堂主,今晚的事,我决不泄露半字,要是说出一言半句,管教我姓厉的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赵铁冷道:“你就是不得好死。”
厉蕉红怒道:“死就死,求饶作啥!”
厉单慌忙叱道:“妹子,你再要乱说话,得罪赵堂主,我可不能理你了。”
厉蕉红大声道:“哥,你死心吧,看今晚模样,岂有我俩活的份儿!”
赵铁冷笑道:“厉蕉红,你大着嗓门,想把事情嚷嚷开来不成?可惜,这店里上上下下,全换了我的人。不是我的人,都杀得一干二净。”
王小石惊道:“什么!你连那些残障的人也杀了?”
赵铁冷哈哈一笑道:“这倒没有,那些人是给官差领功,当做‘六分半堂’的滔天罪证!”
王小石这才放了心,问道:“柜子里有个箱子,箱子里是闻巡抚的独子?”
白愁飞笑答:“这是薛西神安排这个局的引子,没有他,闻巡抚和一干狗官,不一定会改弦易辙,而今‘六分半堂’连闻青天的公子都敢动了,自然翻脸成死敌。”
赵铁冷走过去,双手一伸,劈开木柜,拖出一口箱子,沉腕一拗,咯噔一声,锁被拔去,赵铁冷一脚踹开箱子。
一个秀眉秀鼻、嘴唇单薄的儿童,蜷伏在箱子内,像陷在沉梦里不能醒来。王小石一看,便知他已中了迷药,身上倒没什么异样,想来还未遭毒手,同时也明白,难怪在黑柜子内有这般宁定匀慢的呼吸。
赵铁冷更显出宽平的神态,“这次,闻大人、羌参军等一定十分满意。”
白愁飞道:“想必苏公子也对你更加满意。”
赵铁冷笑道:“其实全仗白兄相助。我还有一桩天大的事,办成了才算大功告成。”
温柔忍不住道:“胡说,大师兄不会是这样的人,不会叫你这种人干出这些事!”
赵铁冷不去理她,转首看了看地上的厉氏兄妹一眼,然后向王小石道:“你再考虑考虑,我收拾他俩后,再来听你的好消息。”
王小石道:“不必考虑了。”
赵铁冷目光一凝,“哦?”
王小石道:“我已经决定了。”
赵铁冷展颜算是一笑,“总算你知情识趣,大有前程。”说着走向厉蕉红。
王小石横闪一步,拦在厉蕉红身前,一字一句地道:“今天死的人已经太多,我不想再见到人死,何况,这个女匪首并不该死。”
赵铁冷双目凶光暴现,讥刺地道:“她不该死?她生平作恶多端,正是恶贯满盈,你来护花不成?”
王小石道:“刚才我的决定便是:今天决不让你再杀人。”
赵铁冷退了一步,望定王小石,一连点了三次头,都说:“好,好,好。”
王小石仍面对赵铁冷,眼珠却向白愁飞转了一转,道:“白兄,你帮哪一边?”
白愁飞抱臂退了七步,道:“我跟你今晚是第二次相见,跟赵堂主也不过见过四次,跟他的买卖已告一段落,你和他都是我的朋友,我谁也不帮。”
温柔嗖地跃到王小石身边,愤慨地道:“我帮你!”
话未说完,赵铁冷已经出手。
温柔恰好挡在王小石的身前,遮去了他的视线。
赵铁冷双拳飞击,一脚钩跌温柔。
温柔一跌,拳已到了王小石的脸和部分胸膛,王小石已来不及避开闪躲!
赵铁冷知道自己又要多杀一人了。
在他眼中,王小石已经是个死人。
他并不怕苏公子责怪。
因为以他所立的功,再加上明天的行动,那都是羡煞同侪的功劳。苏公子一向赏罚分明的,只把苏公子的师妹绊那么一跤,那是不必负任何后果的事,他又不会连她也杀了!
他甚至觉得有些惋惜。
王小石是个人才,他看得出来。
既然人才不为他所用,不如先送他进棺材!
他等待听到王小石的骨碎声。
脸骨碎裂的声音跟胸骨碎裂的声音是不一样的:脸骨较实,胸骨较闷,比起来,还是肋骨碎折的时候要脆利一些。
不过脸骨碎折则更刺激。
赵铁冷打碎过太多人的胸骨了,所以他喜欢打敌手的脸。
就像他打在霍董的脸上一般。
把一个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相交多年的人的脸骨,和着惊疑及不信一齐打烂,对赵铁冷而言,是件刺激加上愉快的事。
他果然听到骨折声。
不是脸骨,不是肋骨,而是腕骨。
是他自己的左手手腕发出来的声响。
清脆悦耳。
“噗”的一响。
王小石右手还是搭在剑上。
剑柄占剑身的三分之一长,剑镶略圆,剑鞘古雅,看不见剑身,但剑柄却微弯,缘头呈刀口状,发出一种淡如翠玉的微芒。乍眼看去,像是一把刀、一柄剑连在一起。
可是王小石未曾拔剑。
他也没有闪躲。
他的左手掌沿准确、迅捷地切在赵铁冷的左手腕上,“噗”的一声,那手腕就软垂下去。
王小石五指一撮,抬腕叼住赵铁冷的右拳。
赵铁冷突然收手。
他狠狠地盯了王小石一眼。
然后他用右手扶着左手,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掌声。
白愁飞拍掌。
“好武功。”白愁飞衷心地道,“我知道你武功高,却不知道居然还可以不动剑,就伤了他。我还妄想可以从你剑法中觑出你的师承。你有意要留他一只手腕,不然,他就只剩下一对脚用来逃跑。”
温柔听不明白。
因为她看不清楚。
动手那一瞬间,太快了。
“其实你这样做,对赵铁冷只有好处,”白愁飞道,“他若像个没事的人儿,你想精明如雷总堂主,会不生疑窦吗?这倒让他顺利领功了。”
“像他那么深沉的人,就算我不伤他,他也会故布疑阵,来自圆其说。”王小石道,“我只是不喜欢他为达到目的,杀太多人,造太多孽,我只想教训教训他。”
“其实今晚杀人最多的是我,不是他。”白愁飞笑笑,望着他道,“这样就够你一辈子忙的了。”
王小石摊摊手道:“我还年轻,我不在乎。”
温柔一双剪水的秋瞳,溜去看看白愁飞,又溜来瞧瞧王小石,只说:“怪人,怪人,一屋的怪人,一地的怪人,一对怪人。”
白愁飞挑着眉问:“温姑娘又何以到这怪人的地方来?”
温柔以为白愁飞是正正经经地在问她,那至少让她有被重视的感觉,便舔了舔红唇,两颊的小酒涡忽隐忽现,道:“我师父和爹,要我到京城去助师兄,我一路玩赏着来,听说这儿拐带小孩,闹得很凶,连几员大官的儿女也失踪了,好不容易才查得线索,赶到屋脊上伏着,就这样——”
白愁飞打趣道:“就这样给人掀了下来。”
温柔玉手往纤腰一叉,瞋目嗔道:“嘿!掀我下来?本姑娘要是——”
王小石突然叫道:“小心!”
只听嗡的一响,窗棂格的一声。
温柔只觉发上一凉,一人飞扑而至,温柔在千忙百忙间,一时也忘了是什么招式,攻出了七八招,那人一张手把她搂了下来,伏到地上去。
烛光顿灭。
烛光未熄前一瞬,另一人已在叱声中纵上屋顶。
时月已偏西,月色如银,恰自屋瓦上那一个破洞洒下来,房内不致全黑。
温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还是压着她。
一阵强烈的男子气息。
温柔本来还在挣动,正要破口大骂,忽然也懂事起来,静了下来。
上屋顶的人又似一阵烟飞落回屋里来。
温柔觉得这个人的身法比幽灵还轻。
那和身覆罩着她的人也一跃而起。
温柔一度觉得自己跌入了山的怀抱里,可是那山又离开了她。
她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那幽灵般的锦衣人已点亮了烛光。
今晚,房里的烛光,已经熄灭过三次。
第一次,是温柔的自天而降,刀劈烛光,陷入了众人的包围里。
第二次,是大变遽生,赵铁冷和白愁飞几乎杀了一屋子的人,还冒出了个王小石。
这是第三次灭烛。
烛光再燃起的时候,又是怎么一种景象呢?
温柔忽然觉得:每一次烛光重亮,都像掀开重重的夜幕,以一双温柔的手,唤起自己的再一次苏醒。
那么,烛光初亮的时候,蒙蒙晃晃,算是曙色、黎明,还是醒之边缘?
杯子。
王小石在看一只杯子。
杯子并不奇怪,一地都是或碎裂或完整的杯子。
但这只杯子是嵌在柱子里的。
杯口已全打入柱里,杯底仍露出半分不到的一小截。
这杯子也没什么特别,同样是白瓷青花镶边,是平常人用的酒杯。
杯子是瓷造的,瓷是极其易碎之物,这一只杯子却整个嵌入木头里,杯子连一丝裂痕都没有。
如果有奇特之处,是杯沿仍压着几绺乌黑的发丝,一小片白布,还有一点点血迹。
温柔忽然聪明了起来。
她终于弄清楚了:
护她卧倒的人,是一向满不在乎的白愁飞。
飞上屋顶寻敌的,是那个有些傻乎乎的王小石。
她不禁撩了撩发鬓,就看见白愁飞好像个没事的人儿般问:“人呢?”
王小石仍凝视着杯子,“走了。”
白愁飞又问:“是谁?”
王小石的眉头依然不曾舒展,“人影一闪,有点高,有点瘦,看不清楚,追不及。”这次轮到白愁飞心中一凛:以王小石的轻功,尚且追不上来人,看来敌人的武功也真非同凡响。
温柔望着白愁飞的侧脸:他的鼻子高而匀地突露出来,眼眶深深地低陷了下去,眉骨又高高地耸了起来,那好像是一个塑像的侧脸,然而他,竟然是全没在意的样子!
温柔越发恨了起来。
可是她就算再恨,也明白了一件事:有人暗算他们!
杯沿的发丝,是自己的。
压着的白巾,是白愁飞头上方巾的一角。
王小石的左眉之上,有一抹细而鲜艳的血痕。
——那用一只酒杯下手暗算的人,竟能从这样的一个角度,要一杯暗算三大高手!
温柔当然也把自己列作高手。
就算她再高估自己,这回也决不致低估来敌。因为这小小的一只杯子,的确是差一些儿就要了在场三人的命!
白愁飞喃喃地道:“好一只杯子。”
王小石用手指碰碰杯底,像生怕惊醒一位自己心爱的人似的:“用杯子做暗器的人,不知会不会也使得一手好枪法?”
王小石这么一说,白愁飞就是一震,道:“莫非是他?”
王小石和温柔同时问:“谁?”
白愁飞忙道:“一个人。”
王小石用手指往眉上摸了摸血迹,又在嘴里吮了吮,忽喜道:“哎呀!”
这次轮到白愁飞和温柔一齐问:“怎么?”
王小石喜滋滋地道:“我的血好甜!”
白愁飞没好气地道:“你告诉蝙蝠和吸血女鬼去吧!”
温柔粉脸含嗔啐道:“你拐着弯儿骂我是吸血女鬼?”
白愁飞笑道:“那我岂不是在骂自己是瞎眼蝙蝠?”
三人都笑了起来。
在笑声中,白愁飞笑意不改,却仍把话吐了出来:“又有人来了。”
王小石接道:“这回来的可不只是一个。”
第七节 千种流云的梦·梦里的人
温柔一听,柳眉一竖,又要拔刀。
白愁飞忙道:“这次来的是官衙方面的人。”
温柔一愣,第一个反应就是:“抓我们的?”
白愁飞笑道:“你犯了法不成?”
温柔又怔了怔:“是来抓他们的?”
王小石解释道:“这想必是赵铁冷原先安排好的,不过这班衙差官兵一来,此地是不能再留了。”
白愁飞道:“所以还是走为上策。”
只听一阵阵犬吠声、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这次连温柔也听得分明了。
白愁飞笑道:“此时不走,尚待何时?”
三人互望一眼,王小石自屋瓦破洞拔起,温柔越出窗外,白愁飞则往门外掠去,就在这瞬间,白愁飞陡然用手指在酒杯底弹了一弹。
白愁飞这一弹,酒杯立即碎了。
碎成两半。
这两片碎瓷,一片射向厉单,一片射向厉蕉红,去势之疾,快逾电光!
王小石的人已明明升上了屋顶,陡听风声,身形骤沉,急坠至厉氏兄妹所伏之处,头下脚上,伸手一抄,竟抄住一片碎瓷!
另一片却咻的一声,直射了过去,王小石出手不及,衣袂还被瓷片划破一道口子,碎瓷钉入厉单的额上!
厉单闷哼一声,登时死去。
王小石忍不住心头一阵愤怒,“你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不可?”
白愁飞悠然道:“你的心肠太软了!”
王小石听了更气,“这不是心肠软不软的问题,而是没有必要,何苦要杀人!”
白愁飞依然没有生气,“放了这儿其中任何一个,他日,这件事传了出去,雷损、苏梦枕都不会放过咱们的,你想,你这妇人之仁,划得来吗?”
王小石仍悻悻然。
只听温柔在外面嚷道:“你们两个在里面干什么,还不出来!?”
白愁飞似乎并不想与王小石再起冲突,只道:“这女子在外面这般大呼小叫的,大概非要把全城的捕快都引到这儿来不可。”
王小石看看地上的厉蕉红。
厉蕉红也吃力地抬首,两眼闪着强烈的愤恨。
白愁飞摊摊手道:“也罢,这女人我留着不杀,希望她能不枉了你的出手相救。”
说罢飞身出去。
王小石看看地上的厉蕉红,再看看地上东倒西歪的死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时,汹涌杂沓的人声马嘶已逼近了,王小石抛下一句话:“你不要再做伤天害理的事了!”说罢,一脚把厉蕉红身上被封的穴道踢活,飞身掠出了窗外。
月光下,三道身影正在疾行。
白衣的是王小石。他衣着随便,长衫的颜色柔和得就像月色一般。
锦衣的是白愁飞。他身上的布料高贵而华丽,在月色下,反能衬托出一股逼人的华贵。
枣红衣的是温柔。枣红的紧身衣装,镶着细秀的绣金蝴蝶边子,玫瑰花色的护边贴在柔肩上,一双水灵的眼,一对坠金耳垂珠子,晃漾在白花瓣似的耳上,闪来晃去,还有一双清楚而秀气的眉毛。
就是这样,王小石忍不住要望她。
白愁飞也向她望去,嘴角旁似有一丝傲然不屑的笑意。
温柔知道他们在偷看她。
就算她的武功不比他两人高,但对于判别“是不是有人在看她”这一点,她自信是无敌的。
这一点,比起女人来,男人都像蠢材。
温柔特别高兴。她秀长含笑的眼睛,故意只看前面的路,仰着脸、微蹙着眉,尽可能多吸气再徐徐吐出来。这样,更可以把她笑中含愁的秀色,以及匀好的身段,这些优点都特别突显出来。这点很重要,要不然,温柔总嫌自己鼻梁略不够高,样子好像也不够庄重,而且她自觉长手长脚的,但胸部发育总跟嫂子、姨娘她们不怎么一样。
她心知这同行的两个男子禁不住要看她,不禁得意起来,脚下也利落得多了。刚才她追这两个男子觉得十分吃力,现在倒似是这两个男子在追她了。
她当然没察觉这两个男子是放慢了脚步在等她,就算她知道,也不会承认。
适才她掠出店子外,在灌林旁踏到了一具尸体:那是赵铁冷杀掉所有在外放哨的“六分半堂”其中之一人,温柔一时不慎,踩上一脚,惊得叫了一声,一时之间,箭啊、火光啊、吆喝啊,都往这儿包抄,要不是白愁飞和王小石一人一边,挟着温柔,一连十七八个起落,很可能就要和官兵厮缠在一起了。
温柔被拖着走,一口气都换不过来了,却还是嘴硬:“怕什么?我们既没杀人,又没放火,追上来我还要跟他们讨奖赏呢!”
王小石和白愁飞都不管她,照样挟着她飞掠。
此刻离官兵已远,三人才放缓下来疾行。
温柔掠掠云鬓,她知道自己这个姿势很温柔可爱。
白愁飞忽道:“你鬓边别的是不是月桂花?”
温柔摸了摸鬓边,把月桂花拧正了一下,嗔瞟了白愁飞一眼,道:“是呀,怎的啦?”白愁飞“哈”地一笑,跟隔了个温柔的王小石张扬地道:“我说呢!果然是月桂花。”
王小石不明所以:“月桂花?”
白愁飞喜气洋洋地道:“上次月仙和鸾喜头上也戴这个,我问过,那些小妮子都抿嘴光笑不说,现在一问,才知道是月桂花。”
王小石仍不明白白愁飞的意思:“月仙?鸾喜?”
“哎呀!”白愁飞道,“秦淮河上迎春轩、雅香阁,大大小小的婊子,十个中有七八人,头上都戴着这么一朵便宜又时兴的玩意儿,没想到……”
话未说完,温柔已嘟着嘴,抢在王小石和白愁飞的前面,身后留下一缕香风。
白愁飞向王小石挤挤眼,笑笑。
王小石摇了摇头。
白愁飞问:“你要上哪儿去?”
王小石道:“京城。”
白愁飞又问:“去做什么?”
王小石道:“碰运气。”
白愁飞笑了,“你可有朋友?亲戚?”
王小石道:“没有。”
白愁飞笑着问:“你去京城想做什么?想发财?要出名?”
王小石道:“我不知道,我有一身本领,而且心怀大志,总不能就这样白白虚度一生。”他想想又补充道:“不过,万一真要虚度,那也无所谓啦。”
白愁飞道:“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人也像你一样,有本领、有志气,但仍郁郁不欢地过了一辈子?”
王小石好半晌都没有说话,然后才道:“我总要试试。”
白愁飞笑道:“那很好。”
王小石反问:“你呢?”
白愁飞道:“我?我什么?”
王小石认真地问:“你也有一身好本事,要到哪里去?去做什么?”
“我跟你同路、同道。”白愁飞倦乏中带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傲,“我也是去京城,碰碰运气。我就是因为不想在‘六分半堂’的分堂主外围势力下讨饭吃,所以才干了一票结实的,捞了把银子,到京城去,再试一试可有容人之处。”
他顿了顿,才道:“人要想表现自己,一定要站在有光亮的地方。在黑暗里的鲜花,不如一支火镰。”
王小石喜道:“那我们可以一道走,路上不愁寂寞了。”
白愁飞笑道:“你当然不寂寞,只愁我在你有难的时候,就会飞掉了。”
王小石倒当真了起来,“哦?真的?”
白愁飞笑道:“我不是叫白愁飞吗?如果我叫白饿飞的话,就会在你闹肚子饿的时候飞走。”
王小石才明白自己太认真了,说道:“你在什么时候飞掉,我都不怨你,你只是不能再骗我,像刚才说过不杀人,却又——”
白愁飞笑道:“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王小石端详着他,忍不住道:“你笑起来的时候,倒不那么傲慢不可亲近。”
白愁飞也没想到王小石会突然冒出这句话来,口里却说:“谁要是整天都在脸上笑着,想傲也傲不起来。”
忽见一阵风袭来,温柔似一朵玫瑰般的脸靥,冲着他们面前就是一笑。“两个男人谈什么,谈得这般卿卿我我、咕咕哝哝的?”她见两个男人没有过来向她赔不是,但她又不想独自一人在月下的郊野走夜路,于是决定以伟大的胸襟原谅他们,倒了回来,又问:“你们猜,本姑娘要到什么地方去?猜到请你们吃糖。”
她对王小石道:“你先说。”
王小石只好道:“蒙古。”
温柔只好问白愁飞:“到你了。”
白愁飞认真地想了想,道:“秦淮河畔迎春轩。”
他们是到了河畔,不过当然不是秦淮河,而是滔滔汉水。
他们要乘舟赶一段水路,再上陆路,直驱京城,那少说也要十天半月的路程。
三人结伴而行,到了次日下午,来到南渡头,三人一路上有说有笑,相互调侃,倒是亲近了许多。王小石和温柔觉得白愁飞其实并非傲岸难近,但做事手腕非常,有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六亲不认。白愁飞和王小石都觉得温柔天真烂漫,任性妄为,但心地善良,好奇心强,性子倔得可以。温柔和白愁飞认为王小石平实诚挚,胸无成见,无可无不可,但有时认真得可畏,固执得难缠。三人无形中似乎了解了对方许多。
但也有一种感觉:三个人都觉得只了解对方一部分,还有一些难以摸索的层面,好像月的背面,是难以观察的。
——究竟那是什么?
——善?
——恶?
人生里有一些朋友,可能因志趣相投、时势所促,结为知交,但在重要关头,对方真正性情的流露,可能令人错愕,可能令人惊疑,可能令你无法接受!
这说不定才是他们的真正本性。
一路榴花似火,槐柳成荫,远山近水,漠漠如烟。
到了渡口,他们租下一艘船,准备明早出发,白愁飞说:“我们从水路去,较舒适一些,反正我们并不赶路。行船的惯例是:顺风则行,逆风则泊。一般而言,只要不遇着逆风,对江酌月,写意得很。”
温柔却道:“本姑娘不赞成。”
白愁飞道:“那你走陆路,咱们走水路去。”
温柔气了,金耳坠镶的小珠子在耳下乱摆,她手腕上的金镯子也叮叮响着:“白愁飞!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小石忙道:“姑娘是怕床上不便吗?”这一句话本想替温柔找台阶下,但心里一急,便把“船”字说成“床”字,这可更惹祸了。
温柔把足一顿,气鼓鼓地指责道:“你们这些油嘴滑舌的狗鸭蛋,你少得意,本姑娘自会收拾你!”一路上白愁飞惯于挖苦调侃她,她以为王小石这一句也同一调子,而且说得更是张狂。
王小石可更情急结巴起来了:“温姑娘,我可可可不不是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跟跟你圆圆圆床……”
这一个“床”字,原本是“场”,王小石心头一慌,却偏又说错了,这一来温柔怒极,以为对方占便宜占出了面,皓腕一扬,就是一巴掌,啪地给了王小石一记清脆的耳刮子。
本来,以王小石的武功,是没有理由避不开去的。
但王小石就是避不开去。
他被这一记耳光掴得愣了一阵子。
白愁飞也不劝解,只是哈哈大笑。
温柔气得一甩黑发,挑腿扭腰地就蹿上了岸,气嘟嘟地说:“你们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都欺负我!”
王小石想上岸去追,白愁飞却拦阻道:“别急,她气一消,没处热闹了,准会回来的。”
王小石觉得脸颊上还是热辣辣的,“她……她误会我了,我怎么可能说这些轻薄的话呢。”
白愁飞笑道:“就算说了又如何?她那么娇美可人,不想上床,才不是男人。”
王小石着实吃了一大惊,老半天才说得出话来:“不过……我是没有说这这这种话呀!”
“说了也没啥大不了,”白愁飞好整以暇地道,“大姑娘发发脾气更没啥大不了,怎么,你光说说,又没真的对她怎么样,她已动手打了人,她还要计较吗!放心,放心,入夜她没处投宿,包准回来!”
王小石觉得很有些委屈,望着江心,愣愣地道:“希望没把她气走就好。”
白愁飞从旁观察王小石,心中瞧出了几分,道:“气不走的,气……”突然住口,用肘部顶了顶王小石的肩膀,王小石一愣,只听白愁飞以严肃的语气低声说了一个字:“看!”
王小石远远看去,只见一班仆婢奶娘之类的人,簇拥着一个穿水葱绿衫裙的女子,上了左近一艘华美的船舫。
王小石只看了一眼,忽然间,所有的人仿佛都不见了。他只看见一个水绿衣饰的丽人,婀娜多姿地上了船,远远只依稀见着那女子修眉美目,姗姗毓秀,一动便是一种风姿,千动便是千种风姿。王小石就只看了一眼,心里就觉得一阵牵痛,再看得那杨柳含烟、青山似黛的美景,在在都是这一见的风情。
那船上的橹手已经开始把船撑开,泊到避风的塘口,寻觅了一处僻静之处停舟,这几下摆舷撑篙,船上七八条大汉倒是吆喝连连,忙了个团团转。
白愁飞道:“可看出来了?”
王小石喃喃地道:“想不到这世间,竟有这么多个美丽女子,温女侠是一位,这一位……啊!”
说到这里,才想起自己有点失态。
白愁飞忍俊不禁,道:“嘿,你倒是会看,光看绝代佳人,不看——”语音一沉,神态又傲决了起来:
“我看,那一艘船,有些不对劲。”
王小石吃了一惊,心里有些担心起那弱不禁风的女子起来了:“怎么?”又有些不相信,怀疑白愁飞是故作惊人之语。
白愁飞的一双眼睛像雕一般盯着泊在不远处的那艘华丽的船舫,仿佛他的眼光是两柄能够断金碎石的利刃。“大凡在江上撑了几年篙的人,篙落水上,不溅水花,摇橹的更不会不懂得借助水力,撑这种官船的人,更加是这行的老手,才敢领航。刚才这船上的几个摇橹撑篙的,一则双目炯炯有神,臂肌贲凸,马步沉稳,一看便知是会家子;二则这干人不懂就应水势,下篙溅起老高的水花,一望便知是生手;三则这几人皮肤太白,跟行船的日晒雨淋,完全不同,而且互换眼色,泊在僻处,必有图谋。”
他一字一句地道:“看来,今晚,这船要遭殃了。”
王小石还在想着那风华绝代的女子,禁不住问道:“我们要不要过去示警……”
白愁飞脸上慢慢升起一种野狼在深山里伏伺猎物的眼神,有力地道:“不!”
第八节 江上丽人
汉水漠漠,波平如镜,船影山影灯影树影,倒映江中。
却没有人影。
人大多已睡了。
只有两三盏挂在高楼、凄凉的灯影。
两岸灯火,寂寞凄寒,温柔却还是没有回来。
远处有人撒网,安宁如鼾息。
楼头有人吹笛,伴着江月,寂照江心。
——温柔,温柔,你去了哪里?
王小石不禁有些担心。
“我们要不动声色。”在傍晚的时候,白愁飞跟他如是说,“我看这船的客人也有来头,非同泛泛,不出今晚,这假扮船夫的准下手,咱们看定点再动手,说不准这些贼人是醉翁之意,难保不把我们邻近几条船的人,也打上主意呢!”
白愁飞主张守候。
王小石翻来覆去,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心里在警惕着,始终不能入睡。
远处传来初更梆响。
忽然,船舷微微一沉。
王小石知道来了高手,翻身坐起。
一个人影,在窗上疾闪而过。
王小石双手已破穿窗帘,一手箍住来人的脖子,一手往来人后脑一扳,那人嘤了一声,正要挣扎,但王小石已扣住了她。
王小石触手之处,只觉温香软玉,且有一股处子的甜香,手臂碰到那人胸脯,心神一震,不觉手肘一松,那人嗔叱道:“放手,死东西,放手!”
王小石一听,大吃一惊,连忙松手,道:“怎么是你?”
那女子回过身来,本来紧绑着的黑发哗地散了开来,一张脸又喜又嗔,薄怒轻颦,好似一朵紫海棠一样,可不是温柔是谁?
王小石又惊又喜,温柔却快要哭了,跺脚又给他一巴掌。
王小石这次还是没有避得开去。
这是他挨温柔的第二记耳光。
温柔见他傻愣愣的模样,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如此江畔,夜色如醉,王小石看着她的笑意风情,竟似痴了。温柔也似有所觉察,脸也热烧烧的,幸好在月下,看不出她的脸红。从来一个美丽女子的娇羞,总是如此动人心弦。
两人一时愣在船舱旁,都望着自己的脚尖。远处有收网声,隐约可辨网离水时鱼在网上拍打的声音。
就在这时,波平浪静、安详如梦的江上,传来了第一声惨呼。
王小石第一件事就是找白愁飞。
白愁飞不在船上。
“糟了!”
温柔急问:“什么事?”
那条华丽的大船已传来格斗声。
王小石道:“来不及说了。我们先过去再说!”他和温柔都不谙水性,只好从舟上跃上岸,再自岸堤绕扑过去,自岸板蹿往大船。
王小石和温柔掠近大船,只见船上飞出一个人,“哎呀”一声落入江中,便没再冒上来了。
王小石与温柔正要掠入大船去,忽然又一个人被踢飞出来,扎手扎脚跌入江心,似乎也在水里挣扎了一下,便没了声音。
王小石跟温柔一上船舱,一人又飞了出来,王小石一手接着,只见那人船夫打扮,眉心一方紫黑,五官溢血,已然毙命。
温柔却拔步入舱。
一人迎面而出,几乎碰个满怀。
温柔立即拔刀。
那人却一手按住她的刀柄。
温柔的手正在刀柄上。
那人就抓着她的手。
温柔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男子气息,那是她并不陌生的。
只听那人沉声道:“你不要拔刀,我杀性已起,我怕我会忍不住。”那人说着这话的时候,另一只手仍制住一人,而今一甩手,把那被擒着的人摔出三丈,月下一映,只见又是一名船夫打扮的汉子,哗啦一声落入江流中!
王小石这时已蹿入舱来。
他发觉有一个人紧贴着温柔。
他立即便要出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认明了是敌是友,便想下杀手。这是他出道以来,几乎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他还没有出招,那人便道:“你也来了,很好。”
王小石及时认出那人的声音。
白愁飞。
王小石忽然觉得一阵伤心,一阵高兴。
舱里就在这时候亮起了灯火。
一人掌灯行了出来。
一盏琉璃色防风掩屏纱灯。
灯下的手。
灯下的柔荑,像兰花的瓣儿,她就这样一手掌着灯,一手掩着火,在柔黄的灯光吞吐映照中,竟是一个绝世的手势,深刻难忘。
王小石看去,只见一个云鬓散披,眼睛像秋水一般亮丽的女子,别具一番幽艳,别有一种销魂。
她颈肩的衣裳敞开,却披着白愁飞的锦袍,掩映着她水绿色的纱衣。她那一双眼眸,比灯还灿亮,仿佛像一个深湖,浮漾着千种流云的梦。王小石只看了那么一眼,觉得他自己在梦里,梦见了梦里的人,醒来发现不必再梦,原来梦的梦里不是梦,而是真有这样柔艳的女子,掌灯照梦醒。
温柔看见这个女子,被灯光一映,柔得像自己的名字。她自己在小的时候,曾梦想过自己长大后,是一个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云裳玉佩,惹人怜爱。但她越是长大,越是俊俏,却是越爱飞腾,越是走英侠放任的路子。这样一看,她觉得那是另一个自己,不过早已分道扬镳,她是她,自己是自己,只有在遗憾的梦里才相见。温柔初见这女子,便觉得自己是白天,这女子才是晚上。
由是,温柔、王小石、那女子都不禁问了一声:“你是……”
然后他们三人不约而同,都看向白愁飞。
白愁飞耸了耸肩道:“我也不知道。”他指了指倒在地上的一个被制住穴道、手里还执着刀的船夫,“或许,他会告诉咱们。”
局面已被白愁飞控制。
他原跟王小石同在船上,只待一有风吹草动,他就立即有所行动。
可是,那艘船一直都没有什么异动。
初更刚响,白愁飞突然想起一件事,全身一震:不好了!船上没有动静,不代表里面没有发生事情,那些有所图谋的人本身就潜伏在船上,而且又是老江湖,真要有歹意,绝对可以做到不惊动一草一木。
白愁飞当下也不唤王小石,已掠到岸上,再自岸上纵上大船。他一入船舱,鼻端冲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心中一沉,果然发现几名仆役,浑身浴血,竟是在睡梦中被人杀害的。
白愁飞暗恨自己迟来了一步,却听舱室内有一清脆如断冰切雪的女音道:“你们要害的不过是我,残害无辜算得上什么英雄好汉?”
只听一个声音邪浊地嬉笑道:“我们不算英雄,也不想充英雄,七圣下的命令是截杀你,不过如果你听大爷的话,却可以只叫你乐,不叫你死。”
只听那女子冷哼了一声,然后是几个人七嘴八舌夹着粗言秽语,以及一些惊叫慌惶的声音。
白愁飞俯近窗前一看,只见里面有六七名大汉,正把三四名女子围了起来,狎笑谑弄。只有一名女子,穿着水绿薄纱宽袍,露出裹身深黛滚幅花边的一角亵衣,酥胸半露,肤若凝脂,匀柔光致,活色生香,使大汉们全看直了眼。但她紧抿着唇,虽然睡梦中惊逢巨变,但见她寒着霜靥,凛然不惧。
只听一名大汉笑嘻嘻地道:“七圣早已暗捎着‘六分半堂’那姓赵的,姓赵的这几日老缠着你,不知要打什么鬼主意,却是鬼使神差,给鬼赶似地落荒而逃,不然的话,今晚这轮流穿靴儿的快活事儿,还真轮不到咱们呢!现在倒方便。你就别想人来救你啦!你带来的几个不中用的家伙,全吃了我们在晚饭上的加料,一个个睡得像猪,都给我不费吹灰之力送上了西天。”
那女子冷笑一声:“‘迷天七圣’名闻天下,他手下的弟兄却干这种见不得光的事儿。”
一人怪叫道:“哎呀!你瞧,这女娃子牙尖嘴利,居然数落起咱们来了。”
另一人则怪声怪气地道:“大小姐,我们都知道你船上有几个角色很有两下子,在江湖上叫得响字号,可是咱们比脑袋,不比力气,你既上了贼船,就怨不得贼奸。”
一个心急的盗匪叫道:“者老大,这女子我愈看愈爱,真是心也痒,手也痒,全身都发痒,你让了给我先上,我记着你恩典。”
又有一人岔道:“你算老几?下辈子才轮到你,要么!者老大先上,咱们按照辈分,一个个候着。”
那心急的汉子吼道:“那怎得了?这水滴滴粉揉成的大姑娘,轮不到几口子就拉呼了,怎轮得到我?这样子摆明了让老子吃瘪,刚才见红的时候,老子一刀一个,不在人后,而今就没咱的事,这不是个钟无艳吗?”
众人都哄笑起来。一个说:“没法啦,谁教你是老幺!”一个道:“欺你又怎样,剩一口让你快活,你就当是在路上拾得个大元宝了。要是没气剩了,你也可以抱着干一把独自来劲!”
还有一人说:“这可不行。这娘儿越看越美,我金银珠宝都不要,我宁只要她。”
另一人建议道:“不如我们自己来个大抓阄,谁抽着,谁就独占,一块鸡腿,八个叫化,一人一口,什么都不剩啦!不如让各自碰碰运气,这样最公平。”
一人咕噜道:“也好,万一抽不着,也还有几个丫头,是雌儿总有个暖枕的。”
那老幺附和道:“好啊!好啊!”
那姓者的却道:“不行,要不按辈分,也得按排行,辈分排行都不按,咱们按年岁,谁年纪大,道行高,谁就拔头筹。”
另一人却振声道:“为啥要比大,不比年轻?”
原先倡议要抽签的那人又道:“不如让大小姐自己选,选她贴心的,这样谁都没话说。”
“好呀,好呀。”于是六七个丑哈哈的大汉一簇拥向那女子,七嘴八舌地说:“小姐,你看谁好?”“我呀,我最有本领,牡丹楼里的姑娘们都不舍得放我走开半步呢!”“别找小白脸哟,俺有良心的,俺最懂你的心。”
那女子水灵灵的眼珠往一群生得丑恶诡异的匪徒脸上一扫,那六七名恶匪灵魂都飘飞了半天,女子道:“我最仰慕英雄,你们谁的功夫好,才是英雄。”
白愁飞在外面听得心里一声喝彩,没想到这富贵人家的小姐,遇上绝境仍那么镇定应变。
那老幺叫道:“好哇!比武就比武,老子也不怕……”
那者老大却扬手就是一记耳刮子,骂道:“这女子居心忒毒!要咱们先来个窝里反,你还跟着起哄!”
女子怡然一笑道:“什么?窝里反?我一介弱女子,随行的人,不是死的便是不能动的,你们怕什么?我见你们英雄,敬你们胆色,只想看看你们的本事,又不是要你们自相残杀,要是你们害怕,当然也不必比了,谁是老大,谁就占便宜。”
那刚才一再提议的汉子道:“有便宜不怕占!去他娘的屎壳蛋,谁不敢比武,谁就站一边。咱们拳头上输得,女人眼里输不得!”
大伙儿都跟着起哄,眼看就要动手。白愁飞暗忖:也好,且看这弱不禁风的女子,如何打发这一干有勇无谋,但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忽听身旁有人低喝一声:“谁?!”
白愁飞心里叫了一声:惭愧!他太专神于舱内的人,以致忘了身边的事,叫人窥破,这对他而言,可以说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那人喝了一声,第二声还未发话,白愁飞一个箭步,一指已扣在他喉颈上,喀一声,那人喉骨立时碎了,舱内五人闯出来的时候,只见一个身影跌入江中。
这五人掠了出来,见同伴惨死,还未发声,白愁飞一指戳在另一人印堂上,那人惨呼一声,便是王小石和温柔所听到的呼叫,俟他俩掠上这艘大船时,那七人里,已有五人死在白愁飞指下,尸身被踢落江中,一人被白愁飞所制。
剩下的一人,本来在船舱里监守那女子,外面战斗一起,这老幺伸脖子往船窗外张望,女子忽“哎”一声,老幺想过去挟持,头还未缩回窗里,女子把竹帘子一扯,罩落在老幺头上,在老幺手忙脚乱的当儿,女子拔出袖里的利刃,往老幺心口就是一扎。
女子一刀得手,脸色发白,抚着心口,退了几步。
老幺“哎哟”一声,竟丧生在一个不谙武功的女子刀下。
这时,白愁飞已抓住者老大,走进舱来。王小石和温柔也掠了进来。
第九节 风色、月色、人影、舞影
船上的场面重新收拾。五个婢女老妪,死了一个,活着四个,全被吓得六神无主。八名仆役护院,被下了迷药,死了六人,只剩两名,用水泼脸,姜皮擦鼻,才徐徐苏醒过来。
倒是那位丽人,镇定如恒,叫几名婢女分别救人的救人,点灯的点灯,她先向白愁飞揖谢,再盈盈走入内房,换了一件橘黄色衫裙出来,请三人上座后,她坐在末首,要老妈子备宴酬谢白愁飞、王小石、温柔三人。
白愁飞见她吩嘱仆人收拾局面、处理死尸、备宴斟酒、打点一切、镇静从容,刚才凶险恶绝的事,似乎未发生过一般,知道她胆识手段过人,然而她又确不会武功。看她盈盈娇态,弱不禁风,眼眸乌灵如梦,眉宇间又有一股掩映的悒色,谈吐得体,自蕴风情,而且还在笑盼间流露一抹稚气,白愁飞和王小石越发认定她并非平常人家的女子。
那女子请教了姓名,便向三人谢道:“今晚要不是你们三位,小女子可不堪设想,唯求速死,这大恩大德,活命之情,小女子永志不忘。”她话是向三人说,但在说话时盈盈地凝了白愁飞一眼。白愁飞觉得她眼里氤氲着梦,深深的、黑黑的、柔柔的。
王小石笑道:“这可不是我们救的,我跟温女侠误打了一场,要不是白兄见机得早,恐怕……”他不像白愁飞曾在船舱外面看清楚里面发生的事,所以到底情况如何,他也不甚明白,只知道一个女孩子,面对七名凶淫狠毒的强盗,情形当然是非常凶险。
白愁飞忽道:“这七人都是凶残之徒,在各处奸淫烧杀,后聚啸一起,投入‘迷天七圣’的旗下,合称为‘七煞’,这七人一起向你这条船下手,显然早有预谋,却不知为了什么缘故?”
那女子嫣然一笑,道:“这什么‘七煞’的,在恩公手下,都像不堪一击的鼠辈。”
白愁飞自恃地一笑,道:“刚才我在窗外,听他们说起,似乎跟‘迷天七圣’和‘六分半堂’都有关系。‘迷天七圣’是一个神秘的帮派,自京城起家,爪牙伸布各省,拥有相当不可忽视的势力,‘六分半堂’更是天下第一堂,连天子也得容让他几分,却不知怎么会跟这‘七煞’扯上关系?”
女子柔笑道:“我对江湖上的事,懂得不算多。”她接下去却语出惊人:“你何不找者天仇问问。”
王小石道:“谁是者天仇?”
白愁飞道:“者天仇便是这被擒的匪首。”他补充一句:“我虽然知道他们叫‘七煞’,但他们的名字,我一个都不晓得。”
王小石眼睛亮了,“我也不晓得。”
温柔不明白这两个男人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她明白多知道一些事会受人尊敬,她说:“我倒是听说过。”
白愁飞道:“哦?”
温柔噘着红唇,道:“者天仇是‘七煞’之一。”
白愁飞问下去:“还有呢?”
温柔心头有点着慌,“他是个男人。”
白愁飞继续问下去:“是吗?”
温柔气了,耍赖着说:“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混蛋!”
白愁飞仍然问道:“他犯过什么事情啊?”
女子微眄着白愁飞,又笑看温柔,忽然把话题接了过去:“像者天仇这种人,一般名门正派的女子,怎会把他干过的无行恶事尽记在心?市井草莽,才会打听这些残怖劣行。温女侠不记详细,反而显出兰心慧质。”
温柔不假思索便道:“就是嘛!”对那女子嫣然一笑道:“妹妹你也算有点见识,叫什么名字啊?”
女子敛衽道:“我姓田,叫田纯。”
温柔道:“哦,叫田田纯,好好玩。”
女子摇手柔笑道:“不是,叫田纯,姓田,名纯。”
温柔看到她灯影下那柔顺而软服的乌发,像黑瀑似的,跟黛眉和眸中的两点漆黑,全乌黑得可以映照出灯火的容颜来,艳羡地说:“你的头发好黑喔!”她却没有去说她像星子的眼睛。
田纯笑了,她用像水葱般的手指,抹了抹侧发,那姿态像一次美丽的坠瀑。“妹妹的笑靥像朵花。”
温柔笑了笑,笑得直比衷心还要衷心。“你说我像朵什么花?”
田纯的眼睛蕴着笑意去睐喜滋滋的温柔,说:“像朵牵牛花。”
温柔这次笑得吱吱咯咯的,一面道:“你笑我嘴巴大。”
“才不是呢!”田纯道,“其实,所有好看的花,盛开的时候,跟你都像。”
温柔的话兴子可全引开来了:“对啦!以前我家院子,种了很多很多的花,有……”忽听白愁飞截断道:“牵牛花,你天花乱坠地说完了没有?”
温柔乍听有人叫她做“牵牛花”,兴奋多于一切,也忘了生气,不过觉得白愁飞打断了她的话兴,禁不住要白他一眼。
白愁飞不理她,只向田纯问道:“田姑娘,我想借你这儿,审问一个人,如果你看看不忍,我带回我船上去审,也一样方便。”
田纯回过眸来,左颊染着灯色,幽艳两个字迅即在白愁飞心坎里撞击了一下。
田纯道:“方便的。”
白愁飞把者天仇揪了过来,手一放,者天仇便软趴在地,温柔瞪着眼道:“这就是穷凶极恶的‘七煞’老大者天仇?”
白愁飞铁青着脸色,冷冷沉沉地道:“他仍是无恶不作的者天仇,只不过是死了的者天仇。”他若有所思地道:“再凶恶的人,死了之后还是一个对任何人都伤害不了的人。”
王小石看了地上的死人一眼,便道:“你没有杀他?”
白愁飞道:“没有。”
王小石道:“你封了他的穴道?”
白愁飞道:“所以他也杀不了自己。”
王小石一掀地上死者的眼皮,再撑开他的嘴,仔细瞧了瞧,说道:“他是中毒死的。”
白愁飞道:“或许他牙缝里早就塞了毒药。”
温柔显然不喜欢看到这个死人,“难看死了。”
田纯道:“或许者天仇不想被逼透露些什么,见被白大侠擒住,便只好服毒自杀。”
白愁飞看了看地上的死人,双眉一合又挑扬了开来,耸了耸肩道:“也只好作这样的解释了。”
者天仇一死,线索便告中断,白愁飞听赵铁冷说过,本来还有一件大事要办,却不知是不是此事?这跟田纯又有什么关系?赵铁冷既负伤而去,“迷天七圣”因何又派手下来劫田纯?这都是为了什么?
于是四人交谈了起来,这才知道田纯是京里一个官宦的千金,这次探亲归返,便遇上这样的事情。王小石和温柔知道“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为了巩固势力,不惜与朝臣命官朋党勾结,看来田纯可能也是被意外卷入,而且连京城里的“第三势力”——“迷天七圣”也似有意插手此事。
京城里可热闹了!
四人谈了两个更次,可是相见恨晚,十分投契,田纯正好也要返京,她身边连折损了数人,为免麻烦,大家都反对报官,温柔建议不如结伴同行,一路上她可以保护田纯。
田纯很爱惜地看着兴高采烈的温柔,笑着说:“好啊,一路上有妹妹的保护,做姊姊的倒可横行无忌了。”
温柔站过去,让田纯的乌发挨着自己的身子,她掬起一把柔发,傲气地道:“这一路你有我,啥都不用怕!”
王小石看见田纯柔艳的笑意,巧巧的秀颔笑的时候,带着一抹稚气,跟温柔娇丽中带出英气,恰好成了花好月圆、高山流水似的一对儿,相映自得意趣。他这样看着,心意也温柔了起来。
田纯用眼梢瞥了白愁飞一下,向王小石笑道:“不知道一路上会不会烦扰了两位。”
王小石微微笑着道:“结伴而行,求之不得。”转首去看白愁飞。
白愁飞却踱到船头去看月亮。
江心月明。
江水滔滔。
快天亮的时候,王小石和白愁飞都过对船去歇息。温柔则留在大船上甜甜地睡着了。田纯却不带一点声息地站了起来,在梳妆台前,抚着铜镜,照出一张像幽魂狐仙的脸蛋儿。
这幽艳的脸靥却没有笑容。她端正、严肃地,甚至略为带一些紧张地,把发上一支跟头发完全同色的黑夹子卸了下来。
她用纤秀的手指上细长的指甲,轻轻地剔着那一支“发夹”。
“发夹”一边是钝的,一边却是尖的。
针尖在灯下闪着淡蓝,偶尔在灯光反射下,闪出一片疑真似幻七色的异彩。
她又撷下云髻上的一支金钗,旋开钗头,把这支曾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往者天仇脑后戳了一下的蓝彩夹针,小心翼翼地塞入钗心里。然后才又照了照镜子,浮现了一个谜样的笑容。
她肯定一件事:除非是把者天仇的头发全部剃光,详加检查,否则,谁也不可能找到那一个细小的针孔。她可以放心了。
然后她踱出舱外。
芦苇尚未全白,野鸭栖宿之处有静静的拍水声。
月亮清明得像照明世间所有的事。
所有的事:
包括她的衣服、她的脸、她的心。
他们在同一条船上,结伴而行,在一起吃,在一起喝,在一起笑,在一起闹,在一起谈江湖上快意长弓的传说,在一起谈武林中莫可奈何的故事。
白愁飞似乎没有先前那么傲慢,一如他自己说的,一个人多笑笑,就傲慢不起来了。可能是因为这几日来他笑多了一些。
田纯却更柔艳了。有时候她跟这些新相知闹得就像个小女侠,她能喝,白愁飞和王小石都喝不过她,她也可以掷骰子,豪气得像个赌坊的小老板娘。
不过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在一旁,亮着水灵水灵的眼,在巧巧倩倩地笑着。
有时候在笑看温柔。温柔常带着少女的娇憨,闹得像一尾爱笑而易受伤的鱼。
王小石呢?
王小石在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真诚地投入,真挚地交往,但也忽然觉得:这一趟江湖行,他仿佛已捉到了真谛,几个宗师在年少时,在明月清风、江上舟中会过聚过,不管他年是不是相濡以沫、相依为命,还是相忘于江湖、不见于天地之悠悠,但总是在一起过、开心过、热闹过、没有隔阂地度过了一段时日。
有一天晚上,江月依旧照在江心,照在人脸。温柔笑道:“到了京城,你们要干什么?”
大家都没有说话。
温柔又来指定对象。
“你先说。”她指着王小石。
王小石微含笑意,“去碰碰运气。”
白愁飞仰首望月,“去闯一番志业。”
田纯忽然幽幽地道:“是非要有一番功名事业不可吗?”
白愁飞断然道:“男儿不能开万世功业、名扬天下,活来有什么意思?”
田纯有些惶措地抬头,有些纤痛地问:“活得快乐、平安,那不是很好吗?”
“那是没志气的想法。”白愁飞负手昂然道,“我不是。在我而言,平静是痛苦的,渔樵耕读,不如一瞑不视,何必浑浑噩噩度日子!”
王小石却说:“我只要试一试,是不是一定有千秋名、万世功,我不在乎,不过,不试一试就放弃,总有些憾恨。你呢?你去京城干什么?”
“我?”田纯纯纯地一笑,“我不是赴京,我只是回家。”她闪着眼睛,像星星从漆黑的苍穹掉落在她眼里,“回家就是我的心愿。妹妹你呢?”
温柔想了想,忽然有点扭捏起来,竟脸红了。
“嫁人?”田纯调笑道。
温柔嗔道:“你呀,你才是想疯了。”
田纯又道:“哦,你这辈子不嫁人?”
温柔赧赧地道:“我先找到师兄再说。”
想起温柔有个名满天下的师哥苏梦枕,王小石觉得后颈有点痒,白愁飞也觉得有些讪然,于是他道:“田姑娘,面对如此美景良辰,弹首曲子好不好?”
田纯侧了侧头,笑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弹琴?”
白愁飞道:“这样美极丽极的手指,不会弹琴才怪!”
田纯道:“谁说的,我这十指还会杀人呢!”说罢盈盈地起身,白愁飞仍笑着调侃说:“我信,我信!”
田纯取了一架烧焦了一般的古琴,铮铮地抚了几下琴韵,王小石脱口道:“好琴!”
田纯巧巧一笑,流水似的琴音,自十指挥捺下袅袅而出,像江山岁月、漫漫人生、悠悠长路、荡荡版图。
白愁飞忍不住低唤了一声:“好指法!”
王小石一时兴起,自腰间掏出一管潇湘竹箫,幽幽地吹奏了起来,和着琴韵,伴奏了起来。
白愁飞忍不住舞了起来。
在月光下,他衣袂飘飞,直欲乘风归去,唱着一首乍听琴韵箫声便谙的曲子,随谱的词随风而逝。
就在这样的江上、月下、风中、船里,一箫一琴酣歌舞,兴尽意犹,一曲既罢,三人相视一笑,温柔饮恨似地说:“可惜我不会跳舞奏乐,什么都不会,姊姊你真行。”
田纯安慰她:“你可以唱歌啊!”
温柔嘟着红唇道:“不行,少时在家里,我张喉咙才唱了两句,笼里的百灵鸟都病了两天,我要一开金口这么一唱,你们不只琴弹不下去,箫也吹不下去了,连跳舞的一定也都跳到河里去了。
她这样一说,把大家都逗得笑了起来。
这一晚的风色、月色、歌声和舞影,开心与欢颜,都留下不尽的风情。
第二天,白愁飞和王小石从他们的船里走上这停泊在岸边的大船时,发现船上的婢仆箱子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仍在罗帐里恬睡的温柔。
田纯也不见了。
只留一张恰似有泪痕的素笺。
笺上不留片言只字。
第十节 人·鱼
如果习惯四个人在一起了,有一天,忽然少掉了一个人,会有什么感觉?
别说是一个人,就算是一只戒指,初初戴上去的时候,总会有些不习惯,可是一旦成为习惯了的时候,再把它除下来,就会觉得像失去了什么似的。
更何况那不是戒指。
那是一个女子。
一个天真稚气、温柔多才,而且还会脸红、有点焦躁的女孩子。
有一天她走了,连半句话儿也不留。
剩下的三个人,有什么感受?
温柔气得不住咕哝骂着:“田纯这算什么了?招呼也不打,就影儿都没了?她怎么能这样子!她怎么能这样子!”
王小石心里也难受,只道:“也许她有事吧!也许她是有苦衷吧!其实,咱们也不赶路,有事可以大家一起办,有苦衷也可以言明。”王小石一面替她解释,一面又驳斥了可以原谅她的理由,但还是忍不住替她找借口,“不过,有些事,恐怕人多反而不便,既然有苦衷,又怎能告予人知呢!”
他很快地发现白愁飞并没有搭腔,而且是阴沉着脸,在静泊的江边垂钓。
王小石也向船夫借了鱼竿、鱼丝、鱼钩、鱼篓,坐在白愁飞身旁钓鱼。
温柔才没有那么好心思。
她到岸上逛市集看热闹去了。
良久,白愁飞没有钓着鱼,王小石的鱼竿也未曾动过。
白愁飞没有说话。
王小石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陪他钓鱼。
岸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两人却只静静坐在堤边,垂着长丝。
岸上绿柳,随风摇曳,垂拂波面,远处翠峰峦叠,白塔映江,皑云蓝天,晨光如画。
两人始终都没有说话。
到了晌午,温柔手拎了东一包、西一堆的好玩事物,兴高采烈地回来,便要催船开航了。
王小石说:“不再等一会吗?”
白愁飞头也不回,只说:“不等。”日头照在他的华衣上,却有一种寂静的感觉。
三人在船舱里用膳,有一碟是糖醋鲤鱼,温柔笑问:“我猜是哪一个钓的。”她用筷子指着王小石:“你!”王小石摇头。她垂眸侧顾,眼珠儿一转,又指着白愁飞:“一定是你!”白愁飞自是不答理。
温柔气得啪地放下筷子,努着嘴懊恼道:“两个都不是,难道是鱼儿自己跳上岸来,自行炒成一碟不成!”
王小石迅目瞥了白愁飞一眼,向温柔道:“不是我,不是他,是向船家买的。”
温柔这才想通了,不解地道:“咦?怎么你们钓了半天,什么都没钓着?”说罢就径自吃得津津有味。
白愁飞呷了一小口酒,回目问王小石:“怎么你也没钓着?”
王小石反问:“你呢?”
白愁飞道:“我的鱼钩没下饵,饵不足取,鱼是不会上钩的。”
王小石道:“我不是去钓鱼的。”
白愁飞道:“不去钓鱼,难道去被鱼钓?”
王小石笑了。“我只是去看鱼的。”他说,“鱼在水里,悠游自在,何苦要钓它上来?我们又不是非吃它不可,如果水里游的是人,下钓的是鱼,那又如何?”
白愁飞道:“但现在明明我们是人,它们是鱼。这世上的人一生下来就分有贫贱、富贵,也分聪明、愚笨,有幸与不幸,到日后弱为强欺,理所必然,如果鱼是人,人是鱼,鱼也一样把人钓上来。既然你我不是鱼,鱼就该当遭殃,世事大都如是。”
王小石望着岸上绿女红男穿梭纷忙,摇首道:“我们不是鱼?天公不正养了一大缸鱼,只看几时要抓一尾上来蒸的烹的煮的罢了!”
白愁飞冷哼一声,道:“可是我既下了饵,就要钓到鱼儿;如果被鱼拖下了水,或反被鱼钓了,那不是因为我的手不够稳,我的饵不够瞧,而是因为我本来诚意,不想钓它,反给它溜了。”
话未说完,温柔已夹了一个大鱼头在他碗里。
温柔笑道:“你们人啊鱼的,不知是不是在堤上钓鱼闪了鱼仙,迷了鱼美人!来啊,先把鱼头吃了再说吧!”
白愁飞望向碗里,只见碗沿搁着的鱼头,正以死灰色眼珠瞪着他。
离京城较近,众人上了岸,打算由陆路走,三人以两百七十两银子,买下了三匹脚程有力的良骏,都是白愁飞付的银子。王小石过去牵马,温柔向白愁飞道:“不如雇轿子吧,大热的天,这样赶路,敢情把人晒得皮焦唇裂。”
白愁飞没有好气地道:“你肉嫩,自己去雇吧!江湖风霜可不是让你这种大小姐寻乐子的!”
温柔睁着一双美目,嗔道:“你们两个大男人,难道就这样狠心地让一个女孩子被风吹、日晒、雨淋、尘染吗?”
白愁飞爱理不理地说:“像你打扮成这样男不男,女不女的,只在有便宜时就当女的,有快活时便充男的,还要我把你看做身娇体贵的大姑娘不成!”
温柔连吃了两次钉子,不由得她不恼,“你这算怎么回事?几天来,黑脸玄檀似的,谁得罪你了?告诉你,本姑娘可不是惯受气的,也不惯让人出气的!”
白愁飞冷笑道:“我也不惯服侍大小姐的。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可要在马上赶程。”
温柔一听更气,心头就越发觉得委屈,“你不服侍大小姐,就光服侍田小姑娘?人家只字不留就走,难为你还又歌又舞的,姑娘可不领情,你就黑了几天嘴脸,要真的有种,跳下河去寻个痛快不好,何必在我面前充字号,称男儿本色!”
她这一番话,说得白愁飞按捺不住,正刺中他的伤口,于是他大声道:“我服侍谁,我高兴,你管不着!王小石留你,我可没留你,你大可以痴缠着他,天涯海角跟去,跟我可毫不相干!”
温柔也被刺得好伤,简直是被刺着了骨髓,气得一张脸都红了,狠狠地道:“你好,姓白的,你得意!我就一个人走,咱们京城里见!”
白愁飞袖手哑然道:“好啊,请便,我就不送了,小石头正好回来,要不要扯他一道?”
温柔气得噙着眼泪,一蹿身,就上了马,把缰绳抢在手里,打马而去。王小石不明就里,怔立当场,望着那远去的身影出神。
隔了好半晌,白愁飞才向王小石歉然道:“小石头,这事都是我不好,把她给气走了。”
王小石有点失魂落魄地道:“她——她还会回来吗?她独自去京城吗?”
白愁飞喃喃地道:“我不知道。”
王小石以为温柔也会像上次在汉水旁一般,终会悄悄地回来。
可是没有。
温柔再也没有回转。
他们没有马上出发,多等了两天,结果还是一样。
白愁飞只好和王小石并骑赴京。
在京城,有一切好玩的事物,有任何可能的机会,有千金一掷的豪赌,有一笑倾城的美人,有仅在幻想中出现的一面,也有令人完全想像不到的一面。
在这大城市里,也有活力的源泉,暮气的蒸笼,既是功名的温床,也是罪恶的深渊;是英雄得志之地,名士得意之所,亦是志士颓靡之处,好汉落魄的地方。
自古以来,多少英雄好汉,文人异士,来到此地,想一朝成名,一展身手,以图平步青云,衣锦荣归,但总是成功者少,失败者多。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成功才显得特别可贵。
也就是因为这样,各地精英云集在京城里,要崭露头脚,除了过人之能,还要看时势,要靠运气。
所有的英雄,都因时势而成的。天下最不可为者,莫过于逆势而行。逆势逆时,往往不只是事倍功半,而是徒劳无功。逆势寸步难行,但天下最微妙者,也莫过于势。一般人以为是逆者,你只要先行一步,待大势突变,你就变成先知先觉,独占鳌头了;许多人往顺势处一窝蜂地钻营,到头来时势忽易,反落得一场空。
谁知道时势今天趋向哪一边?明日又站在哪一面?
谁知道今天走的一步,看来是绝路,但在十七八步后,忽然成了一条活路?
谁知道自己今天走的是死路还是活路?
谁能确知明天的成败?
白愁飞不知道。
王小石也不知道。
所以,他们到了城里半年,仍然不得志。
世间有许多事情,纵使再聪明绝顶的人,也得要时间的摸索,经验的积累,成败的教训,才会有柳暗花明、游刃有余的一天。
白愁飞和王小石是能人。
一个能人总有出头的一日。能人本身就包括了在不可能的情形下有能为,可是,能人也一样可能被忽略、被蒙尘、不被重视,也一样要度过历劫受艰、怀才不遇的过程。
他们是有一身本领,但来到这个陌生的大地方,总不能靠杀人而扬名。如果他们这样做,除了被衙差追捕,甚至引致宫廷内的高手追缉之外,一无好处。他们知道城里的“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无时无刻不在明争暗斗,但那是另一个世界,和他们两人无关。
他们虽然并不得志,但两人在一起,一起度过许多风和雨,成了知交。
知交是什么?知交是在忧患时让你快乐起来,而在你冷时送炭,天热时送雪,有时也会在锦绣里添几朵花的人,但绝不会送错。雪中送炭固然重要,但锦上添花也十分必要。
知交也从不会要求对方付出什么。
因为只要对方是知交,便根本不会作出要求,不必作出要求。
王小石和白愁飞一起来到了京城,一齐被这地方的人排斥,一齐逐渐熟悉了这个地方,一起潦倒失意,一起醉倒街头……
他们也一起获取了不少经验,认识了不少人。
直至白愁飞手上的银子,快要用完……
直至一个雨天——
这样的一个雨天。
白愁飞刚在市集摊子上卖了几幅字画。他写得一手好字,也画得极具气派,但他就是没有名气。
没有名气,字画就得贱价出售。
要活下去,就得要钱,白愁飞宁可卖画,也不屑再去做那些不必本钱的买卖。
他在返回大光明栈之前,先兜去回春堂里看看王小石。
王小石在回春堂里当药师,回春堂是老字号的药局,他偶尔也替人接骨疗伤,甚有神效,在这方面,倒颇受药局东主的赏识。对王小石而言,这也是一种“卖艺”,但总比“卖剑”的好。
白愁飞挟着几卷字画,折到回春堂时,王小石也正好要休歇了,两人如常一般,要走到一得居去叫几碟小菜,加上一壶酒,谈文论武说天下,这是他们来到京城之后,最快活自在的时候。
可是,在他们两人会合了之后,雨就开始下了起来。
开始只是一滴、两滴、三滴,后来密集了起来,天灰暗得像罩下了罗网,连飞鸟也恓惶莫已,路上行人纷纷抱头鼠窜,王小石和白愁飞知道雨要下大了,一得居又在长同子集那儿,这地头只是苦水铺,全是贫民寒窟,没处躲雨。
两人用袖遮着,窜入一处似被火烧过的残垣里,那地方虽布满残砖朽木,杂草丛生,但还有几片罩顶瓦盖,未曾塌落,还可以做暂时避雨之地。
两人狼狈地掠入这片废墟子里,匆忙地抹去襟发上的水渍,更怕沾浸了字画,白愁飞解下巾帕,抹干水迹,王小石也过来帮忙,墟外的雨下得越发滂沱,墟内越发灰暗,两人心里都掠过一种惨淡、失落的感觉。
——大概这就是失意的心情吧!
——两人竟为了几幅可换取蝇头小利的字画,如此紧张!
两人都同时感觉到对方所思,苦笑了起来。
这笑意其实并不十分苦涩,只是十分无奈。
英雄落难时,最不喜欢谈落难,这跟凡人稍遇挫折,就埋怨个没完是不一样的。
所以他们只好找话说。
王小石抹去发上的水珠,笑道:“这雨,下得真大啊!”
白愁飞伸长脖子张望天色,“这雨可得要下一阵子——”忽然看见四个人,冒雨跑了进来。
经过这废墟前的一条小路,一旁尽是枯竹苇塘,另一旁则是民宅破居,这小路却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将军胡同”,这四人便是从墙角旁闪窜出来的。
由于躲雨之故,行色匆匆,白愁飞也不觉诧异。
四人进入废墟里,两人留在入口处探看,两人走了进来。
进来的两人中,有一个甚是高大、威猛、相貌堂堂,精光矍矍的眸子往王小石和白愁飞横扫了一眼。
另一人忽然咳嗽了起来。
咳得很剧烈。
他用手帕捂住嘴唇,呛咳得腰也弯了,整个人都像龟一般缩了起来,连听到他咳声的人都为他感到断肠裂肺的艰苦。
那高大威猛的人想过去替他揩抹淋湿了的衣发。
咳嗽的青年摇首。
他手上的白巾已沾上触目的一染红,而他双眸像余烬里的两朵寒焰。
王小石向白愁飞低声道:“他的病害得可不轻。”
白愁飞道:“我们也快害病了。”
王小石问:“什么病?”
白愁飞道:“穷病。”
两人都笑了起来。
白愁飞道:“难怪有人说穷会穷死人,再这样穷下去,别的不说,志气便先被消磨掉了。”
王小石道:“人说京城里卧虎藏龙,看来,很多虎都只能卧,许多龙仍在藏……”
这时候,那青年咳嗽声已经停了,只是胸膛仍起伏不已,一步挨一步地走到王小石和白愁飞身边,三人横一字平排似的,都在茫然地看着外面交织成一片灰蒙蒙的雨网。
雨仍下着。
下得好大。
好大。
第十一节 雨中废墟里的人
白愁飞望着雨丝,牵动了愁怀,喃喃自语地道:“好大的雨。”
王小石在旁不经意地搭腔道:“雨下得好大。”
那病恹恹的公子居然也凑上了一脚,凝望着在檐前挂落眼前的雨线,道:“真是场大雨。”三人都同是在说雨,不禁相视莞尔。外面尽是雨声。一位老婆婆,衣衫褴褛,白发满头,蹲在墙角,瑟瑟缩缩地大概在拾掇些别人废弃的破罐烂坛。
一面崩败塌落的墙垣上,经过一只蚂蚁,那高大堂皇的汉子看它足足爬了半天,被外面刮进来的风吹着了也停,被外头卷进来的雨溅到也停,忍不住伸出食指,想把它一指捺死。
那病容满脸的公子忽道:“茶花,你等不耐烦,也不必杀死它。它既没犯着你,又没挡着你,它也不过同在世间求生求活,何苦要杀它?”
那高大威猛的人立即垂下了手,道:“是,公子。”
那公子其实年纪不大,脸上却出现一种似大人观察小孩子时候的有趣表情,问:“你怕花无错找不到‘古董’?”
那高大威猛的人不安地道:“我怕他会出事。”
脸有病容的公子望向被雨丝涂得一片黯灰的景物,双目又沁出了寒火,“花无错一向都很能干,他不会让我失望的。”
那瘦骨伶仃的老婆婆,可能是因为天转寒更逢秋雨之故吧!全身咯咯地打着颤,披在身上的破毯也不住簸抖着。那公子道:“沃夫子。”
那两名在近阶前看雨的汉子中,其中一名账房先生模样的人即应道:“是。”
病公子道:“那婆婆也忒可怜。”
沃夫子即行过去,掏出两锭银子,要交给那凄惨的婆婆。老婆婆大概毕生也不曾梦想过有这样的施舍,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时候,忽听剩下的一名在檐前看雨的汉子低低唤了一声:“公子。”
喜色在病公子脸上一闪而没,“来了?”
这汉子转过脸来,只见他半边脸黝黑,半边脸白嫩,向病公子身后的残垣一指,“花无错来了,他背上还背了一个人。”
王小石和白愁飞都微微吃了一惊。
原来这汉子不是“看见”有人来了,而是听出背后有人走近。在这滂沱大雨里,来者又步伐奇轻,连白愁飞和王小石都不曾听出有人逼近。
茶花也循这汉子指处望去,也高兴地道:“花无错背的是‘古董’,‘古董’给他擒住了。”
病公子微微地笑着。
王小石和白愁飞相觑一眼:原来“古董”不是古董,而是人。
花无错背着一个人,在雨里像一支破雨裂网的箭,俯首就冲进废墟来。
他一来就向病公子跪禀:“属下花无错,向楼主叩安。”
病公子淡淡地道:“我已经一再吩咐过,这种虚礼,谁也不要再行,你要是心里尊重,便不必在口头上奉承,楼子里全以平辈相称,更何况还在敌人重地!你难道忘了吗?”
花无错道:“是!公子。”
白愁飞和王小石惨骇更甚。
原来眼前这个满脸病容、呛咳不已、瘦骨嶙峋、神色却森寒冷傲的人,竟然就是名动天下的“金风细雨楼”楼主:
苏梦枕!
——没想到却在一个雨中废墟里,遇上了这武林中的传奇到了神奇的人物。
只听苏梦枕又问:“事情办得怎样了?”
花无错道:“‘古董’已经押来了。”
“很好,”苏梦枕道,“弄醒他。”
花无错双手疾戳,在那被擒者的背上点了几下,又迎脸掴他四五记耳光,茶花在檐下水洼舀一把水,霍地泼在他的脸上。
那人悠悠转醒。
苏梦枕冷冷地瞧着他醒转。
那人一睁眼,看见面前站的是苏梦枕,震了一震,失声道:“苏……公子!”
苏梦枕侧首看进了他的眸子里,“‘古董’,你果然有胆色,可惜没有义气。”
“古董”猛地摇头,苦笑着说:“公子明鉴,公子一向对下属行止了如指掌,公子身边的六大亲信里,要算我的胆量最不行!”
“你不行吗?”苏梦枕神色里隐带一种郁躁的寒傲,就像冰里的寒火一样,“你行的。就算是现在,你眼色里也没有真正的惧意。我倒一向看走了眼。”
“古董”只一味地道:“公子明鉴,公子明鉴。”
王小石向白愁飞低声道:“那是他们‘金风细雨楼’内的纠葛,我们还是避一避的好。”
白愁飞冷然道:“外面正在下雨。”
王小石踌躇了一下,白愁飞道:“京城里也不尽是他们的天下。”他停了一停又道:“我们脚下占的位子也决不算多。”
这一句话倒提醒了王小石。王小石压低声音道:“这苦水铺倒一向是‘六分半堂’的重地,苏公子在此处拿人,可以算是身入虎穴。”
白愁飞点头道:“连‘金风细雨楼’的楼主都亲自出动,决不会是小事。”
只听苏梦枕沉声道:“现在,沃夫子、师无愧、茶花、花无错和你,只差了一个杨无邪,五个人会齐来了,你来告诉我,我一向待你不薄,因何你脸也不翻就将六个分舵四百多人,全骨头不剩地卖给了‘六分半堂’?”
“古董”垂下了头,说不出话来。
苏梦枕道:“你说呀!”
茶花在一旁冷笑道:“你没想到会给我们逮着吧!你以为躲在苦水铺里,就可以缩着头享尽富贵荣华?你既能把楼里千多人变成孤儿寡妇,你就算躲到天涯海角,我们也会把你揪出来!”
苏梦枕道:“要不是花无错,我们也不知道‘六分半堂’在苦水铺的实力,近半月来已转移阵地,驻在破板门那地带。这次我们几个一起共过患难、创帮立道的人,一同出来,为的只是问你一句:你为何要这样做?!”末一句如同霹雳雷霆。
“古董”的身子震了一震,嘴里嗡了一嗡。那阴阳脸的汉子仍守着阶前,沃夫子则在老太婆身前,等于盯在王小石和白愁飞的背后,以防这两个不知来路的人猝起发难。
茶花叱道:“说!”
他气呼呼地又道:“你说!你怎么对得起公子,对得起咱们!”
“古董”蓦地抬起头来,反问:“你真的要我说?”
茶花怒笑道:“我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古董”毅然道:“好,我说。”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你们就坏在要我说这一节上。”
他这句话一说完,场中便起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这变化之巨,连白愁飞和王小石在旁,也完全被震住。
“古董”倏地弹了起来。
看他本来的样子,身上至少还有四五处穴道被封闭,但他这一弹而起,却是蓄势已久。
他手中亮出一柄青刃。
青刃闪电般没入茶花腹中。
这青刃是由下搠上的。
茶花脸上的表情,正是心肺被割裂的痛楚。
同一瞬间,苏梦枕正想动手,花无错已经动手。
他又一低首。
他背上至少有二十五个暗器,同时射向苏梦枕,每一暗器的尖端,都闪着汪蓝,显然是涂上奇毒的,而且全是劲弩机关所发射的,快、准、毒,正是避无可避、闪无可闪!
苏梦枕的心神,被“古董”的倏然出手,分了一分。而他的意志,正集中在救援茶花上——他的亲信花无错就在这一霎向他下了毒手。
苏梦枕大叫一声,他身上淡杏色的长袍,已在这电光石火间卸了下来,一卷一回一兜一包,卷回兜包四个动作同一瞬间完成,漫天暗器全都隐没不见。
只有一枚,像一粒绿豆般大小,钉在苏梦枕的腿上。
沃夫子乍见情势不妙,身形一动,正待往苏梦枕那儿掠去!
那老婆婆却陡然把身上的破毯一扬,向沃夫子迎脸扫来!
——腥风扑脸!
沃夫子马上警觉:这是祁连山“豆子婆婆”的“无命天衣”,沾上都难免全身溃烂而死,更何况是被当头罩着?
“无命天衣”带着劲风。
沃夫子就随着急风飘起。
一飘,飘到梁上,再飘,飘向废墟之上,再一掠疾下:他的目标仍然是先救援苏公子,自身安危还在其次!
他的身形轻而快。
但有三枚暗器比他更轻而快!
沃夫子警觉得也快!
只不过他想要躲闪时,三枚无声无息至无形的细针,已钻入了他的脊背。
一面残墙砖飞土裂。
发针的人冒了出来,只见一个光头和尚,左手托钵,颈挂念珠,右手发针,全身却穿着极其讲究的锦袍华衣!
这人原来一直就埋伏在墙里。
这人匿伏在墙里已不知有多少时候,但为的只是要发这三支比发还细、比风还轻、比电还急、比雨还透明的针。
骤变迭生,一变再变。
沃夫子前掠的身子,突然搐了一搐,可是,他的势子,并不因而稍减。
他已掠到苏梦枕身前,一扬手,跟花无错对了一掌,花无错大叫一声,疾吐了一口血,急退。沃夫子回身又劈出一掌,“古董”双手接实,也喊了一声,退飞丈外,口角溢血。
这时,那老婆婆已然追到,沃夫子又反身一掌,老婆婆举拳一格,退了七八步,仍把不住桩子,沃夫子仍想再劈,但闷哼一声,身形一顿,眼角、鼻孔都已溢出棕黑色的血丝来。
“豆子婆婆”、“花无错”、“古董”,才缓得一口气,又向沃夫子逼来。
他们都知道,这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也是立绝世功名的时机。
谁都不愿意放过。
而且谁都不能放过。
因为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
——一旦发而不中,苏梦枕一定会找他们算账!
苏梦枕猛掀开袍子下摆。
那绿豆般的小暗器蓦然就嵌在他左腿上。
他想也不想,手中就多了一柄刀。
多么美的刀。
像美丽女子的一声轻吟,动魄动心。
刀锋是透明的,刀身绯红,像透明的玻璃镶裹着绯红色的骨脊,以至刀光漾映一片水红。
刀略短,刀弯处如绝代佳人的纤腰,刀挥动时还带着一种像和天籁一般的清吟,还掠起微微的香气。
这是柄让人一见钟情的刀。
同时也令人一见难忘!
因为苏梦枕第一刀就砍向自己。
他剜去了那颗“绿豆”沾上的地方和周围的一大块肉。
他切下自己的一块肉,犹如在树上摘下一粒果子——伤处鲜血迸溅、血肉淋漓,一下子湿了裤袜,他却连眉都不皱。
他的咳嗽,也神奇地消失了。
他左手使刀,剜去自己腿上一块肉,右手已扣住了沃夫子的背门。
那柄奇异的刀,也突然红了起来。
他右手像弹琴似地挥、点、戳、拍、推、拿、揉、捏,每一下俱丝毫不失。
他左手刀却封杀了“豆子婆婆”、“花无错”、“古董”的抢攻!
而且一刀就剁下了“古董”的头!
“豆子婆婆”和花无错惊惧、急退。
花无错眼见“古董”的头颅飞了上来,还瞪着一对眼珠子,不禁撕心裂肺地狂喊:“红袖刀!”
——红袖刀!
苏梦枕右手仍在救护沃夫子,左手刀已先杀了一名劲敌,退了二名大敌!
这一刀砍下一名敌人首级之后,刀色更加深烈。
——这实在不知是柄神刀,还是魔刀?
——拿刀的人,也不知是个刀神,还是刀魔!
沃夫子飞身营救苏公子的同时,那华衣托钵的光头和尚,也全身掠起,要拦截沃夫子。
但茶花截住了他。
茶花拔出了刺入他心脏的匕首,跟那和尚斗在一起。
因为他只知道一件事:
只求苏公子有机会喘息!
——只要让苏梦枕有机会喘一口气,他就算死,也可以无憾!
不只是茶花有这样的想法,沃夫子也是这般想法,连师无愧也是这种想法。
废墟里,苏梦枕、沃夫子、茶花同时遭受“花衣和尚”、“豆子婆婆”、“古董”、花无错的狙击,然而在阶前把守的,还有个阴阳脸的师无愧!
——可是,敌人既然要杀苏梦枕,又怎会让师无愧闲着!
几乎是同一瞬间,那苦水铺的寒窟旧墙,全部倒塌下来:
至少有四百支劲弩一齐弯弓搭箭!
师无愧不能闪躲。
——他一躲闪,这些箭就会射向苏公子!
师无愧只有硬挡。
两百多支箭齐发,他至少挡了一百八十支,他使的是一柄龙行大刀,大刀舞得虎虎作响,只见刀花不见人影,但他不能让任何一箭射入墟内,所以还是中了两箭!
第一轮箭刚射完,轮到第二排箭手发箭。
师无愧狂嚎一声,一刀横扫,把一大爿残垣扫倒!
密雨、阴天,加上垣塌墙崩,箭手一时也拿捏不准,师无愧拖刀回援,一刀逼退“花衣和尚”,茶花已软倒在他的怀里。
茶花的一张脸,已变成惨绿色。
另一边苏梦枕一手使刀,已杀了一人,惊退二敌;另一掌内力源源逼出,只听噗噗两声,沃夫子背部已有两枚透明的针,逼跳出来,落在地上。
沃夫子哼了一声,满脸红光,惨笑说:“公子,我不行了,我不及运功抵御,其中一枚化骨针,已上了脑。”
这时“花衣和尚”、“豆子婆婆”、花无错全都退去,那四百名箭手,已抢进墟内,团团包围,即又分作两排,一排疾蹲下去,另一排立着瞄准,即要发箭!
第十二节 一个从来都不怀疑自己兄弟的人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其实明箭也不易挡。
像遇上这种团团包围、训练有素的箭手,等他们把筒里的一百支箭发完时,包管就算是韦青青青复出,李柳赵再世,也一样只有变成刺猬,没有办法反击。
第一排箭手已经发箭。
苏梦枕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抓起地上“古董”的尸首,往师无愧身上就一扔。
——此举救了师无愧!
师无愧立时就以“古董”的尸首为盾。
沃夫子却大叫跃起,全身旋舞了起来。
他护在苏梦枕的身后。
苏梦枕只要搪开左右及前面射来的箭矢。
所以,这一轮箭之后,沃夫子砰地撞在地上,但并没有倒下。
他已成个箭靶。
箭支顶着他的躯体,只斜挨着没有扑倒。
师无愧又挨了两箭。
茶花则着了四箭。
第二排箭手,又拟放箭。
——这些没完没了的箭。
就像雨一般!
苏梦枕眼里终于流露出一种神色。
——英雄落难,穷途末路的神色。
就在这个时候,整整齐齐的弓箭手,忽然像波分涛裂似的,逐个跌倒在地,未仆地不起的,忙掉头应战,但都如滚汤淋雪,当者披靡。
两个年轻人蹿高伏低,遇者当殃,不消一会,已倒下四五十人,其他的箭手,发现包围已不成包围,又想到苏梦枕的刀,全吓得丢弓弃箭、抱头鼠窜。
——一群人的好处是在团结齐心的时候,足可众志成城,但坏处是一旦各自为政,则成了乌合之众。
——只要有一人想开溜,人人都生逃命之意。
结果,除了倒下去的人外,有八成的箭手,都是不战而去的。
当猝击突然发生的时候,王小石和白愁飞已发现不对劲,一溜烟、一抹影似地逸出了废墟。对方的主力都集中在苏梦枕的身上,自没工夫去理会他们。
当箭手包围了废墟的时候,白愁飞问王小石:“要不要出手?”
王小石道:“要。我看苏公子的人挺正义的,对部下也好。你看呢?”
“这也是个晋升的好时。”
“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说。”
“请尽量不要杀人。”
“可以。”白愁飞疾道,“我不是为了你的要求,而是为了自己。我也不想‘六分半堂’的人仇视我,更不想与雷损为敌。”
说到这里,不过才几句话,但几句话的功夫,眼看苏梦枕已难逃厄运,王小石和白愁飞立即出手!
他们自弓箭手的后方攻了过去,一上来就先声夺人,制住了敌人的胆魄。
白愁飞运指如风,他是以指叩穴。
王小石是以手沿做刀,凡所砍处,不重不轻,只把人击昏。
当两人一出现,苏梦枕眼里的神色,又变得孤傲、冷傲,甚至是刺骨的寒傲。
他过去看沃夫子。
沃夫子满身都是箭,成了箭靶子。
他再去看茶花。
茶花已经死了。
但一双眼睛并没有合拢,他瞪着双眼,充满着不甘与愤憾。
苏梦枕俯身说了一句话:
“我会替你报仇的。”
说得斩钉截铁。
残瓦上忽滴落一滴雨珠,正好落在茶花眼眉下、眼眶上,茶花的眼忽然阖了起来,神态也安详多了,就像听了苏梦枕这一句话,他才死得瞑目似的。
苏梦枕缓缓站了起来。
这时候,王小石和白愁飞已稳住了大局,师无愧着了四箭,但没有伤着要害,箭仍在肉里,他并没有把箭拔出来。
他黑的一片脸更黑,白的一片脸更白。
苏梦枕问他:“你为什么不拔箭?”
师无愧仍像标枪一般地悍立着,“现在还不是疗伤的时候。”
苏梦枕道:“很好!‘古董’叛了我们,卖了五百名弟兄,我叫花无错去逮他回来,结果,我身边六名好兄弟,只剩下你和杨无邪了。”他双目中又发出寒火,“沃夫子和茶花的死,是因为‘古董’和花无错。‘古董’死了,花无错也一样得死。”
师无愧说:“是。”
王小石看着白愁飞。
白愁飞望望王小石。
白愁飞禁不住扬声道:“喂,我们救了你,你也不谢我们一句?”
苏梦枕淡淡地道:“我从来不在口头上谢人的。”
王小石道:“那你也不问问我们的姓名?”
苏梦枕道:“现在还不是问名道姓的时候。”
王小石奇道:“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苏梦枕一指地上躺着的沃夫子和茶花的尸首道:“待报了大仇,还有命活着回来的时候。”
白愁飞冷笑道:“报仇是你们的事。”
苏梦枕道:“也是你们的事。”
白愁飞道:“我们跟他们两人毫无交情。”
苏梦枕道:“我跟你们也毫无交情。”
白愁飞道:“救你是一时兴起,逢场作戏。”
苏梦枕道:“这游戏还没有玩完。”
王小石诧问:“你以为我们会跟你一起去报仇?”
苏梦枕摇头。“不是以为,而是你们一定会去。”
王小石更是愕然。
白愁飞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去?”
苏梦枕冷笑道:“什么时候?当然是现在。”
“现在?!”
白愁飞和王小石全都吓了一跳。他们是有眼睛的,自然看见苏梦枕身上的伤,和身边只剩的一名手下。
王小石忍不住道:“可是……你只剩下一个受伤的弟兄。”
“我受伤,他受伤,其余的,都死了,”苏梦枕笑了一笑道,“我们都不能就这样回去,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时机?”
他寒电似的双目,向王小石和白愁飞各盯了一眼,两人仿佛都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寒。“‘六分半堂’的偷袭刚撤,不管他们是在庆功还是在布置,我们这一下衔尾回袭,连楼里的实力也不调派,他们决料不及,意想不到。如待日后,他们必定保护花无错,以他为饵,诱我们来杀他,但我们现在就下手!”他脸上出现一种极度傲慢之色,“何况,战可败,士气不可失,‘六分半堂’毁掉了我四个人,我也要让他感到如失右臂!”
然后他君临天下地道:“无愧,准备好了没有?”
师无愧即叱应了一声道:“准备好了!”他身中四箭,还像个铁将军似的,横刀而立,威风凛凛。
苏梦枕道:“你说,‘六分半堂’的人,会护着花无错退去哪里?”
师无愧道:“破板门。”
苏梦枕道:“几成把握?”
师无愧道:“六成。”
苏梦枕道:“好,有六成把握的事,便可以干了。”
白愁飞忽然道:“你现在就走?”
苏梦枕笑了一笑,就像脸肌抽搐了一下,道:“难道还等雨停?”
白愁飞道:“这一地的人,只是受制,你若不把他们杀了,他们便会即刻通知防范。”
苏梦枕傲然道:“我不杀他们。第一,我从不杀无名小卒、无力相抗的人;第二,如果我现在出发,他们再快,也快不过我的行动;第三,如果我要攻击他们,根本就不怕他们有防备。我要攻击的是整个‘六分半堂’,不是任何一名弓箭手。”
王小石忽然道:“不好。”
苏梦枕倒是怔了一怔,道:“什么不好?”
王小石道:“这样好玩的事,我不去不好!”他说着,把裹着剑鞘的布帛扯开,丢弃。
苏梦枕双目中的寒焰,也似暖了起来。
白愁飞一跺足,发出一声浩叹:“这样有趣的事,又怎能没有我?”他说这话的时候,把腋下的字画弃之于地。
苏梦枕眼中已有了笑意。
但很快的,他的眼里又似这阴雨天一般森寒。
他一纵身,已掠入雨中。
师无愧紧蹑而上。
“‘六分半堂’总共有十二位堂主。霍董死于湖北之后,剩下十一名。刚才出手的是七堂主‘豆子婆婆’和八堂主‘花衣和尚’。这干弓箭手全都经过严格的训练,十堂主‘三箭将军’料想必在。一向守着破板门地带的,还有雷家子弟雷滚。”师无愧在一路上向王小石和白愁飞简略说明敌人的情形,“这次雷损并没有出手,想必是听花无错的走报,‘金风细雨楼’的‘四大神煞’里的薛西神和莫北神会于竹苇塘,他大概要亲自出动,除掉这两个心腹大患,所以双管齐下。”
王小石好奇,听了便问:“那么薛西神和莫北神岂不危险?”他想起了赵铁冷那微妙的受伤。
“其实,这消息是假的,雷损只去扑一个空,搞不好还会踩上我们布下的陷阱。”师无愧道,“楼里有杨兄弟和郭东神布置妥当,也不怕雷损派人掩扑。”
白愁飞即问:“既然你们一早就提防花无错,为何又上了他的当?”
“我虚设这个消息,根本不是要讹花无错的,我也不知道谁是‘六分半堂’派来的卧底,谁是内奸,我只是把假消息放出去,直至赴苦水铺之际,才告诉了同行的人,想必是花无错为了贪功,还是要行险一试,若雷损无功而返,而他们这一组人却取了我们的性命,岂不更见高明!”他冷笑一下,道,“其实,就算他今天能杀了我,他这种作为,雷损也不会容他的。雷损是何等人!”
雨浸湿了他一双诡异的鬼眉,眼中的寒火却未被淋熄,“我从来都不曾疑过花无错……我从来都不疑我的兄弟的!”
他们在雨中奔行,逆着风,逆着雨势,都感觉到一股激烈的豪情。
这一股豪情,把他们四个人紧紧绾结在一起。
——人生路正漫长,但快意恩仇几曾可求?一个人能得一痛快的时候,何不痛快痛快,痛痛快快!
白愁飞的心机,王小石的懒散,被苏梦枕所激起的傲慢,全涌起了一股战志,连同战神一般的师无愧,一同奔赴破板门。
——破板门究竟是什么地方?
破板门其实是三条街的统称。由于这三条街的共同出口都要经过一道破旧的牌坊,而三条街的后巷都围着一道板堵子,因为街后连接着拣石坑,那儿有一片十几亩地的地坪,通常有人放牧牛羊。这破板门三条街住着的人家,大都是权贵富人,后街却是贫窟破寮,所以前街的人极不愿被牛羊骚扰,便建了板堵围着,年月一久,板堵经风吹日晒,破旧不堪,所以人们都称这三条街为破板门,同时有着奚落这一带有钱人的意味。
这三条街的物业,都属于“六分半堂”的。
在第二条街的第三间大宅的厅堂上,有好几个人。
但这一群人里,只有五个人是坐着的。
其中四个人都是“六分半堂”的分堂堂主。
这四个人,除了“花衣和尚”、“豆子婆婆”、“三箭将军”,以及五堂主雷滚外,另外一个能有资格坐在椅子上的,看来就是花无错。
花无错看来垂头丧气,有如惊弓之鸟。
“花衣和尚”与“豆子婆婆”也坐立不安、无精打采。连高大威猛的“三箭将军”,精神也显得有点紧张。
只有一个人安定如恒。
而且极度自信。
那人坐在大堂首位。
他的地位最高。
也最有权威。
他是雷滚。
雷滚的自信,除了来自他是雷家嫡系的当权派系之外,另外是来自他的一对水火双流星。
“六分半堂”里姓雷的有三百七十多人,其中高手大不乏人,但他仍能在”六分半堂”里稳坐第六把交椅,自然有过人之能。
能跻上堂主之职的雷氏子弟,还有二堂主雷动天、三堂主雷媚、四堂主雷恨。
这是雷滚另一个极度自信的原因。
因为他万一出了事、闯了祸,二堂主、三堂主、四堂主全会为他掩护、为他求情,就算总堂主雷损再大公无私,也很难会责罚到他的身上。
这次的行动,是他一手策动的。
当然上头也有授意给他,不过他也还没弄清楚,这“杀苏梦枕”的行动,究竟是大堂主狄飞惊的计策,还是总堂主雷损的意思。
——不过想必不是雷损的主意。
——外面人人都说:这几年来,“六分半堂”的天下已经给“金风细雨楼”瓜分,势力已渐被取代。
——传言里更有:雷损就像一只掉光了牙的老狮子,遇上了年轻力壮、箭利叉锐的猎手苏梦枕!
——雷家的势力已经给打得无还手之力!
雷滚当然不服气。
他绝对相信,以“六分半堂”现有的实力,绝不在“金风细雨楼”之下,只不过在官府朝廷上,“金风细雨楼”是强上一些,但若论在各地潜伏的力量,以及多年来与黑白两道、绿林武林和官方势力之间的结合,还远在“金风细雨楼”之上。
——“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绝对是可以一拼的!
——他不明白近几年来,为什么雷总堂主老是避让,以致“金风细雨楼”步步进逼!
——他才不相信那痨病鬼苏梦枕有多大能耐!
——再这样忍下去,“六分半堂”可退无可退了!
雷滚决定要予以回击。
他要对“金风细雨楼”施以颜色。
所以他不管究竟是谁的意思,他都要展开行动,准备一举格杀苏梦枕。
——可惜功败垂成。
今天的结果,让雷滚十分失望:围杀的人不但仓皇败退,连深潜入“金风细雨楼”的“古董”余无语,也在斯役中丧命,另一个卧底花无错也泄露了身份,这使得“六分半堂”在“金风细雨楼”里埋下的耳目受到重创。
本来,对方也折损了两员大将,那就是茶花和沃夫子。可是,败退回来的“花衣和尚”、“豆子婆婆”和“三箭将军”,还十分畏惧会遭到苏梦枕的报复,这使得雷滚更是暴跳如雷。
——苏梦枕是什么东西!我不相信他有三头六臂!
——这干没用的饭桶,吃了亏回来,还怕成这个样子,真是丢了“六分半堂”的颜面!
雷滚按照上头的指示,先作了一些安排,然后任命十一堂主林哥哥把守破板门要塞,他自己再召众商议应对之策。
他当然不怕苏梦枕来犯,因为:第一,他曾六次击退企图攻陷破板门的敌人,其中一次,还是“迷天七圣”率三百名奇兵突袭,但都被他率众一力击退;第二,苏梦枕惊魂未定,身陷敌人阵地中,只求逃出生天,怎顾得了反攻?
故此雷滚好整以暇。
他要先听听七堂主、八堂主、十堂主等人有什么意见。
他喜欢让他们先把话说清楚,然后才作出总结,并提出比他们更高明的意见,来显示他的高人一等。
他觉得这是显示权威的法子之一。
而且也只有已经有了权威的人,才能够利用这个方法。
这使分外感到人在权势里的春风得意。
第十三节 刀与人头
“苏梦枕不是人!
“那种情形之下,他着了花无错的‘绿豆’,我、‘古董’、花无错一齐截击他,还有外面四百支强弩对准着他,可是他只要一刀在手——“他一刀就剜去自己腿上沾毒的一大块肉,一刀就逼走我和花无错,再一刀就杀了‘古董’,那柄魔刀饮了血,更红!
“如果我们走迟一步,只怕——
“苏梦枕的刀,不是刀,他那一刀不是对着我们发,但令我们感觉到无可拒抗的震怖,我们只有速退,那一刀的恐怖,我们前所未见。
“可是,遥望苏梦枕砍向‘古董’那一刀,妖艳得见所未见,看来那么风华绝代,令人无法相拒,‘古董’便被一刀就身首异处。
“这是什么刀!?
“苏梦枕是什么人?!
“人怎能使出这样的刀!”
“豆子婆婆”犹有余悸,想到那一刀的艳冶与畏怖,本来正向雷滚禀报的话说成喃喃自语,接近语无伦次。
“我躲在墙里,闭住了呼息,闭住了杂念,甚至完全连脉搏和心跳也闭住了,为的是不让姓苏的王八蛋发现,所以,我才能一击得手,沃夫子着了我三根化骨针,要不然,以沃夫子的‘少阳摔碑手’,谁都不易制得住大局……
“我又力战茶花,逼他毒发身亡。更敌住师无愧,让他无法过来抢救姓苏的王八蛋,可是,却忽然冒出了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否则,姓苏的早已躺在地上,不能再在江湖上充好汉了!”
“花衣和尚”额上有着密密麻麻的水珠,也不知是汗,还是雨水。要不是他额上烧着香疤,瞧他花衣锦袍,准以为他只是秃头,并非和尚。
“我安排好了四百支快箭,本要在苏公子身上穿四百个窟窿,但那两个人突然出现,使我们的战阵有了缺陷,阵脚大乱。”
“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在无意间造成的。有很多微不足道的小事,或是一时之念,日后可能造成极大的影响,甚至是可以易朝换代,改写青史。我觉得这次行动,事先没有考虑到这些意外的事件,是失败的主因。”
“三箭将军”虬髯满脸,胡子长得浓密如乱草,但一张脸却极瘦削,双颧高窄,眉毛也乱而浓,所以乍看过去,在头盔下只有大团小团的黑,而看不到脸容。
“完了。”
“苏梦枕是有仇必报的!”
“你们说过这次行动一定能把苏梦枕置于死地,我才敢动手的。可是,这样子重要的行动,怎么总堂主不来?怎么大堂主也没出现?”
“现在苏梦枕不死,他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至少,他一定会来杀我的。”
“五堂主,你要为我主持公道。”
花无错全身都在发着抖。
他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
以前他面对生死关头,毕竟还有勇色豪情,但他现在却感觉到全然的彷徨与无助,因为他忽然失去了让他勇和豪的力量。
——这力量是什么?
——为什么在他出卖故主的时候,狙杀他的兄弟之后,力量就突然消失无踪呢?
现在轮到雷滚说话了。
他的一双棱棱生威的大眼,如雷动一般滚扫过去:“豆子婆婆”、“花衣和尚”、花无错、“三箭将军”全都有被雷霆辗过的特异感觉。
雷滚说话的语音也似雷声滚滚。
“‘豆子婆婆’,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其实你们这次也干得并不坏,至少已杀了痨病鬼手上的两员大将,把他吓住了,少不免要对内部大事整饬,这是无过有功。姓苏的只是人,人使的刀,也只不过是刀,你怎么越活越回头了?”
“这次剿敌战,大家都冒了点险,人人有功,‘花衣和尚’居然还要争首功!如果杀了姓苏的,你争得还情有可原,但现在姓苏的还未死,你争个啥!”
“鲁三箭你这话算是自省,还是推诿责任?别忘了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你领四百张弓,射杀不了一个痨病鬼,如果要作检讨,恐怕你自己也还没把事情弄清楚吧!”
“这个行动一旦展开,我们就不怕姓苏的报复!最好那痨病鬼敢来,我雷老五在这里候着他,花无错,你押的这一注,错不了,别魂飞魄散地当不上汉子!”
雷滚又“盯”了每人一眼,直到他自觉眼神足可把人螫得痛入心脾,然后才道:“姓苏的这次受了伤、死了人,至少要一番整顿,这番挫一挫他的锐气,也是极好的事,是不是?”
当他问“是不是”的时候,他期待别人回答“是”的时候,自然不希望听到“不是”。
如果他要别人回答“不是”的时候,他的问题自然就不让人能有答“是”的机会。
——有些人在会议的时候,根本希望人只带耳朵,不必带嘴巴。当然,在需要赞美或附和的时候是例外。
就在他问“是不是”的时候,外面喧哗的雨声中,陡然传来一种刺耳的铁笛尖啸声。
笛声刺耳,此起彼伏。
雷滚的脸色变了。
三个穿宽袖短襟绉袍高腰袜的汉子,一齐进入中堂,一齐跪倒,雷滚即道:“说!”
后面两人站在一旁,当先一名汉子道:“前街有敌来犯,十一堂主正在全面抗敌。”
花无错听得脸如死灰,全身一震。
雷滚只“嗯”了一声,道:“好大的胆子!”忽又“嗯”了一声,即向三箭将军道,“你带人去守后街。”他闷雷似地道,“他们攻前街,更要提防后街!”
“三箭将军”立即站起,道:“是!”飞步而去。
花无错失神地道:“他……他来了!”
雷滚深吸一口气,连下七道告急请援令,心想:总堂主和大堂主究竟在哪里?不然,老二、老二、老四至少也要来一来啊!
不过他随即想到:自己将与名动天下的苏梦枕对决时,手心都因亢奋而激出了汗!
他稍微凝聚心神,道:“好,他来了,我们这就出迎他去!”
陡听一个声音道:“不必了!”
声音就响在雷滚的身前。
然后就是刀光飞起。
一片刀光,撷下了花无错的人头!
刀光来自那两名侧立的汉子。
雷滚大喝一声,左重九十三斤、右重五十九斤双流星飞袭而出,这种奇门兵器又以不同重量的流星锤最难收放,不过一旦练成,又是最难招架的兵器,远攻长取,杀伤力大!
流星锤打出,人已不见。
人随着刀光。
刀光艳艳。
刀轻轻。
刀飞到了花衣和尚的光头上。
“花衣和尚”大叫一声,手上铜钵,飞旋打出!
他手中的一百零八颗铁棱念珠,也呼啸而出!
同时间,他的人也破窗而出!
他只求把苏梦枕阻得一阻,方才有逃生的机会!
厅中的高手那么多,只要他逃得过这一刀,一定有人会挡住苏梦枕!
窗棂飞碎。
外头是雨。
他果然看见自己逃了出去。
可是他怎么“看见”自己“逃”了出去呢?
他马上发现,从窗子里飞出来的是一具无头的躯体。
——为什么会没有了头?!
——这确是自己的身体,那衣履、那身形……
——莫不是……
“花衣和尚”的意识到此陡止,没有再想下去。
因为他已不能再想。
他失去了想的能力。
“豆子婆婆”看见苏梦枕一刀砍下了花无错的头颅,就像他砍掉“古董”的人头一样,美丽而飘忽,还带着些许风情。
然后第二刀便找上了“花衣和尚”。
追上了“花衣和尚”。
婉约的刀光带着绯色,在“花衣和尚”刚要飞掠出窗外的脖上绞了一绞,“花衣和尚”这时正好撞破了窗子,所以头先飞出窗外,身子余势未消,也摔落窗外。
然后刀又回到了苏梦枕手中。
苏梦枕转过头来,目如寒星,望向她。
豆子婆婆在这一刹那,几乎哭出声来。
她还没有哭出声,但雷滚已发出了一声雷吼!
雷滚不明白。
那一抹灰影掠到哪里,他的双流星就追到哪里。
因为他知道灰影子就是苏梦枕。
——苏梦枕居然进入了他的地盘,正在格杀他的人!
这个正在发生中的事实像一柄烧红的尖刃,刺在他的脚板上!
过激的反应使他整个人都弹跳起来,而且充满了斗志。
这一刹那,斗志甚至要比生命力还旺盛!
——宁可死,但决不能不战!
——杀死苏梦枕,就可以在“六分半堂”独当一面、举足轻重!
——杀死苏梦枕,就可以名扬天下、威风八面!
一个人一直想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既不敢叛长逆上,又不服膺已成名的人物,于是便在心中立定了一个头号大敌,以策励自己有一天要越过他、击败他,来证实自己的成功。雷滚的头号大敌便是苏梦枕。
尤其是当别人对他这个人嗤之以鼻,以一种萤虫也与日月争光的眼色对待时,更令雷滚感觉到焦灼与愤怒。
——有一天,一定要击败苏梦枕。
——只有击败苏梦枕,才能证实自己的存在!
所以在这一刻,他已被斗志所烧痛。
他对苏梦枕做出疯狂的截击。
但他的招式却一点也不疯狂。
他的双流星,重流星锤自后追击,轻流星锤在前回截,一前一后,只要给其中一记流星锤绊了一下,就可以把敌手打了个血肉横飞。
他的轻流星锤明明可以从前面兜击中苏梦枕的身子,可是,苏梦枕忽一晃就过去了,已到了轻流星锤之前、击不着的地方;而重流星锤明明眼看要击中苏梦枕的后脑,可是不知怎的,只差半寸,苏梦枕的后发都激扬了起来,但仍是没有击着。无论把铁链放得再长,都是只差半寸,击了个空。
苏梦枕这时已二起二落,砍掉了花无错和“花衣和尚”的人头。
淡红色的刀变成艳红。
艳红如电。
“豆子婆婆”却连眼睛都红了。
她突然卸下身上那件百结鹑衣。
这件千疮百孔的破衣在她手里一挥,就卷成了一条可软可硬的长棒,手中棒“呼”地划了一个大翻旋,横扫淡红的刀。
艳红忽乱。
乱红如花雨。
“豆子婆婆”手中的布棒忽然碎成了千百片,漫扬在空中,“豆子婆婆”疾闪飞退,苍发断落,乱飞在空。
刀光回到苏梦枕袖中。
苏梦枕把手拢入袖里。他这样说道:“能接我一刀,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要记住,我不杀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并没有亲手杀死我的兄弟。”
“谁杀死我的兄弟,谁就得死!”
他一说完,转身就走。
他不但对堂上围堵的四百八十六名“六分半堂”的子弟视若无睹,而且也好像根本就看不见雷滚这个人。
这一点足以把雷滚气煞。
这比杀了他更痛苦。
至少是更侮辱。
第十四节 市集里的人
如果雷滚不使出这一记“风雨双煞”,他所受到的挫折,也许就不致如此的惨痛。
不过,日后的成就,也许就不会如此的大。
人生里有很多步伐、许多决定,一旦跨出去、一经动念,也许现在看来是错的,但日后却变成了对的;或许如今明明是对的,但到了将来却是成了大错。对错往往如一刀两面,切开因和果、缘和分。一个人如果一生得意,很可能就不会有太大的得意,反之,一个人常受挫折,未必不是好事。没有高山,就不会有平地。
雷滚那一击结果如何?
苏梦枕的红袖刀呢?凄艳的杀气,是不是可以沛莫能御?
雷滚的双流星,未打出去前已急剧旋转震荡,发出去后更互相碰击激撞,没有人能分辨得出这一对流星锤,会从哪一个角度、以哪一种方式击在哪一处要害上;纵连雷滚自己也不能够分辨。
但却可以肯定,只要经这一对流星锤碰上,骨折筋裂,准死无疑!
雷滚已骑虎难下,也开始有些自知之明。
他这双锤纵杀不了苏梦枕,至少也可以把他留上一留。
不料有一件事却发生了。
而且发生得毫无征兆。
流星锤到了苏梦枕身前,也没见他怎么动,那两条精铁钢链就断了。
流星锤舞得再好,只要链子一断,流星锤就跟南瓜没什么分别,一枚呼溜溜地滚到厅外,把围堵的“六分半堂”弟子惊让出一条路,而另一枚啪地撞在一名正跟师无愧缠战的副堂主胸口,把那人的胸膛整个打瘪了下去,血吐得满锤子都是。
苏梦枕仍是没有多看雷滚一眼。
甚至连一句话都不屑跟他说。
他仍在往外走,一面向把涌上来的“六分半堂”子弟截住的师无愧说了一句:“立即走。”
那滚落在地上的一对流星锤,也彷佛与他毫无关系。
师无愧马上收刀。
他收刀如此之急,使得正跟他厮拼的一刀三剑五把枪,几乎全要扎到他的身上。
师无愧骤然收刀,全身空门大开,反而使这几名高手纷纷收招,以为有诈。
甚至有一人还因急着收住冲杀的势子,竟在地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枪痕,星花四溅。
师无愧已跟着苏梦枕,行了出去。
没有人敢拦住他们。
没有人能留住他们。
苏梦枕走到槛前,微微一顿,一抬足,脚跟回蹴,把那一枚九十三斤重的铁流星锤,踢得直飞了起来,众人哗然闪躲,只闻轰的一声,流星锤撞破了那面写着一个草书“六”字的石墙。
墙坍砖裂,尘扬灰漫,再看苏梦枕已不见。
墙上只剩下“分半堂”三个字,还有一枚坠落的流星锤。
外面仍是有雨。
雨势渐小。
不过仍乌云密布,风涌云动。
苏梦枕一出长街,奔行极急,师无愧则寸步不离地相随。
刚才苏梦枕叫他“立即走”,而不是“走”,所以他一听到就住手,甚至把自身安危置于不顾。
“走”和“立即走”并不一样。
——而他又深知苏梦枕在发号施令的时候,绝不拖泥带水:只要多说一个字,便有一个字的用意。
——大局已受控制,凶手也偿了命,苏公子为何走得这般急?
苏梦枕一步出破板门,立即就发现左右的街角,疾转出了两个人,跟他并着肩走。
师无愧一向都走在他的后面。
这刚出现的两个人,一个人在雨中,仍然漫不经心,神态潇洒悠闲,似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一个却毫不把淋雨当做是件讨厌的事,在他而言,彷佛每一串雨珠都是一粒珍珠一般。
这当然就是白愁飞与王小石。
他们见到苏梦枕,眼里都不自觉地转换了一种神色。
白愁飞的眼睛像燃烧了起来。
王小石却似星星般地闪亮。
苏梦枕没有问他们什么。
他派王小石去攻前街,白愁飞去攻后街,当然都是佯攻,为的不过是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他才第一次看见他们两人,他就把这两件“艰任”交给他们。
——如果他们办不成功,前后街的兵力集中,来个人海战术,苏梦枕就不一定能镇慑全场,从容步出。
可是苏梦枕很放心。
他知道他们一定能办得到。
而且能办得好。
把一件事办得到和办得好是不同的:就像一个人能唱歌和能唱好听的歌及把歌唱得很好听,都是不同的意思一样。
他们既在这儿出现,就已经等于说,把这前、后街的兵力引走之后,才与他集合。
苏梦枕见到他们,只顿了一顿,说:“很好。”然后说:“走。”
——“很好”,在苏梦枕来说,已是最高的赞美。“金风细雨楼”里,被他说过“不错”的,只有一十八人,赞过“好”的,只怕不到三分之一,更遑论“很好”。
——“走”就是命令。
可是白愁飞立即道:“走?”
苏梦枕不应他。他不喜欢把话说上两次。
白愁飞道:“走去哪里?”
苏梦枕道:“回风雨楼。”
白愁飞抱拳道:“我们素不相识,只是有缘并肩作战一场,何不就此功成身退。”
苏梦枕如寒火的双目迅若星火地在他脸上一掠,只道:“这不是你内心的话。”
然后他道:“你们现在想不跟着我走都不行了。”
这次轮到王小石问:“为什么?”
“看来,在苦水铺狙杀我不是‘六分半堂’雷损的意思,但要趁我赴破板门报仇,然后在回去的路上全面截杀,才是雷损的真正用意。”
“所以,你们已别无选择。我们功未成,没有人可以身退。”
被敌军包围的人,已别无选择,一是突围,一是投降。
——突围即战,投降则只能任人处置!不管对方把你处置得像一块猪肉还是一只狗,都不得反抗。
——谁叫你投降?
——一个人只要认了命,投了降,无论敌人怎么对待他,他也只有逆来顺受。
——所以有些人宁愿死,不投降。
白愁飞叹了一口气道:“看来,打从救了你开始,这场祸事就脱不了身。”
苏梦枕冷冷地瞄他一眼,道:“难道你们希望这京城里事事皆与你们无关?”
白愁飞没有答腔。
四人走到东三北大街,只见在灰蒙蒙的雨势里,街道上居然还有人在摆卖。
草棚系着几匹马,有两三人正在喂饲料,有三家肉摊子,一家摆卖牛肉,一家卖羊肉,一家卖猪肉,还有一家磨刀店,隔壁是磨豆子店,门前有人卖豆腐,有人卖菜、有人卖鸡、鸭、鱼、虾,也有小贩在卖馍馍、烧饼、锅贴、煎包,还有人在卖糖水,甜糕、甘蔗、麻薯、汤圆,甚至布玩偶、陀螺、风筝、冰糖葫芦、兽皮。
只要在市集里会见到的东西,这儿都有。
这件事本不稀奇,这条街本来就是市集。
稀奇的是这些事物,不应该出现在雨中。
这些小贩,简直只当没有下雨。
他们照样摆卖,就当是风和日丽好春光的好日子。
他们的摊子,都有一个特色:
没有顾客。
任何摊贩,营业是为了有人光顾,可是这四五十家摊档,似乎不是为普通顾客而摆的。
其实他们只为一位“顾客”而摆卖。
——这“顾客”便是被誉为统管京城黑白两道、统摄正邪两派、统领官民二路,可以称得上是当今最有权势、蹿起得最快而来历又最神秘、刀法称天下第一的“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
他们转入东三北街,这一整街的贩夫走卒正在等待着他们的“光顾”。
白愁飞禁不住要深呼吸。
他扬着眼眉,深深地呼吸。
他每次一紧张的时候,就要深呼吸。自小听人说,只要是在紧张的时候,多做深呼吸就能平气,气平则心能静,心静则神凝。
他必须要凝神。
因为大敌当前。
——他出道已八年,格杀过不少劲敌,但在当今之世,却很少人知道有“白愁飞”这个名字。
那是因为他还不想出名。
他一旦要成名,便要成大名,小名小利,他是不放在眼里的。
——为了使他暂不出那“无谓之名”,他不惜把知道他有绝世武功的人除去。
一个像他那样心怀大志、身负绝技的人,居然能隐忍了八年当一名藉藉无名的高手,当然是极能沉得住气的人。
可是他往雨中的情景一看,一口气就凝不住了。
在这雨景里看得见的人有七十二人,还有匿伏着的十六人,这些人如果发动了总攻击,这种情况要比刚才在苦水铺里,四百名神箭手快弩瞄准苏梦枕的处境,还要可怕一十三倍!
不多不少,刚好十三倍!
白愁飞心里一盘算,就算再沉得住气,也有点沉不住气了。
他沉不住气的时候,只好做深呼吸。
虽然做了深呼吸,不见得就沉得住气,但深吸一口气,至少可以证实他仍活着。
只有活着的人能呼吸,能享受呼吸。
能呼吸,总不是件坏事。
王小石突然觉得手冻脚冻。
他最不喜欢自己这个反应。
他一紧张,呼吸不乱,心跳不变,眼皮不跳,但就是手脚一下子像浸到冰窖里,全身冷得像寒冬的铁耙。
别人如果在这时候握着他的手,或碰着他的脚,就会错以为他感到害怕。
他其实并没有害怕,他只是紧张。
紧张跟害怕是不一样的:紧张可以是亢奋的,害怕则可能是畏惧。
王小石很容易就紧张,其实,他看到温柔就手冷脚冷,初遇苏梦枕,手脚更冻得个欲仙欲死。
可是他并不怕温柔和苏梦枕。
跟温柔在一起,王小石感到无由的喜欢;与苏梦枕在一起,却是感到无穷的刺激。
不管是哪一种情绪,都跟害怕无关。
不过别人一旦发现他手足冰冷,都会错以为他在怕。
其实王小石除了死,什么都不怕。
他现在不是在怕死,可是一眼看出那雨中店铺摊档所摆出来的阵势,真要比诸葛孔明当年的“八阵图”还难以应付,偏又把极深奥的阵势化为市井常物,更令人无从捉摸,这种无可匹敌的感受,更激起了王小石的斗志。他因而更加感到紧张!
他一紧张,脚就自然而然地摆动,手指也搓揉起来。
摆动双脚,搓揉十指,便成了他解除紧张的法子之一。
世上有各种不同的人,用他们自己各种不同的方法来解除紧张。
有的人在紧张的时候,就看看书、念念佛、写写书法,甚至睡个大觉,也有人完全相反,他们在紧张的时候就暴怒,打人、骂人,甚至杀人,只看他高兴。
有人解除紧张的方法很正常,譬如洗个澡、唱出戏、找个女人发泄,有的人消解紧张的方式就很奇特,他们要被人揍一顿、不停地工作、一口气吞十只大辣椒,甚至抓一个人把他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吃!
苏梦枕呢?
——他如何解决紧张?
没有人知道。
因为没有人见过苏梦枕紧张。
就算在苦水铺里,苏梦枕眼看要在四百张快弩里中伏,他也只是变色,但并不紧张。
——他一向认为紧张只会误事,并不能解决问题。
——问题来的时候,他只全力解决问题,决不自己再制造问题:这是苏梦枕处事的原则。
可是当他面对这样一个“市集”的时候,连苏梦枕也难免觉得一阵昏眩、一阵轻颤。
——其实人就是这样,越是不容易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来,倒不易治好,反而是常生小病的人,一向耐得住大病小病。
——擅饮的人少醉,一旦醉倒,也吐得比别人厉害!
苏梦枕极少紧张。
他一紧张,就立即说话。
说话就是他解决紧张的秘诀。
所以人们只听见苏梦枕在说话,看不见苏梦枕也会有紧张的时候。
——其实大多数人并不是一向都只用耳朵看人,眼睛诉说的。要不然,为何只要声势汹汹,就可以理直气壮?为何只要富贵权威,他说的话就成了金科玉律?
“刚才破板门里雷滚说过一句话,十分荒诞无理,他骂鲁三箭说:‘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这句话真是错到阴沟里去了。”苏梦枕道,“其实天下最有资格言勇者,便是败军再战。只有败将才知道败在哪里,对方胜在什么地方。常胜将军不足以恃,反而在败中求胜的良将才是难求。”
白愁飞深吸一口气道:“败将可以再兴,但死将军却不能再复活。”
苏梦枕斜瞄他一眼,“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白愁飞笑道:“我在想,有什么办法才能够使这班‘六分半堂’的好手,只杀你,不杀我呢?”
苏梦枕即道:“很简单!把我抓起来,献给敌方,你就可以领功受赏,化敌为友。”
白愁飞大笑道:“好主意。”身形一长,就向场中掠去。
看他这一掠之势,至少会有十人当即就要丧命在他指下。
白愁飞出手,王小石不能闲着。
他正要拔剑,师无愧忽然说了一句他听得懂但不明白为何却在此时说的话:
“无发无天。”
这句话一说,苏梦枕的神态立即变了。
他一手就挽住白愁飞直掠的身子。
白愁飞这一掠之速,就算八十条汉子也未必兜截得住他,但苏梦枕一晃身就拦住了他。
——还是白愁飞故意让他拦住,才拦得住?
苏梦枕一把留住白愁飞,只说了一句话:“先看看,才动手。”
这时候,忽然来了一些人。
有的从大道东来,有的自北大街来,有的从三尾街踱过来,有的自南角寮口转过来。这些人都来得很从容、很镇静、很笃定、很安详。
他们有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也有高大的、矮小的、俊伟的、丑陋的、强壮的、美丽的,但他们只有两点相同处:
人人手里,都撑着一柄深绿色油纸伞。
人人头上,都裹着一方白巾。
手里拿着伞,是可以遮挡雨水,但便望不着天,人人用白巾包着头顶,便看不见他们的发。
这样一干人,在东、南、西、北四面出现,全往中央靠拢,不徐不疾,但速缓有致,等于包围了这“市集”,堵截了这个阵势原有的威力。
这本来是如同棋盘一样绝好的布阵,但忽然堵上了十几子棋,一下子,把原来的优势破坏无遗。又像一幅画,留白处本有余韵,但一下子来几记大泼墨,把空白都堵死。
这干人三五成群,相继出现,“市集”里的人面面相觑。那些持伞的人,有的走向鱼贩,有的迈向马房,有几个往肉店包抄,有两三人却向剃头的老板那儿“光顾”。总而言之,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目标”和“专职”。
这“市集”里头先伏下的“六分半堂”高手,至少有八九十人,这一群撑伞的人大约只有二三十人,但这些人一出现,便形成一个分明的局势:“市集”里的人被撑伞的人包围了。
“市集”里的人莫不变得紧张了起来。
连在“市集”前的一名汉子,枯瘦得像一只晒干了的柿子,颧骨旁的两道青筋,一直突突地跃动在太阳穴上。
他是雷恨。
第十五节 撑伞的人
雷恨很恨。
他一生都在恨人。
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更花时间,更何况他恨的人比他所认识的人更多,他对没见过的人也会恨之入骨,有时他把他自己也恨在内。
他唯一不敢恨的人,只有雷损。
现在他最恨的人,就是苏梦枕。苏梦枕居然闯入“六分半堂”重地破板门,杀了他们的人,扬长而去,雷恨一想到这点,就恨不得把苏梦枕连皮带骨地吞下肚里去。
狄大堂主就曾经这样对他下过评语:“雷老四一旦恨一个人,就算武功胜不了对方,但凭他的恨意,也足可把对方惊走。”
这“市集”里伏有九十二名高手,全是他堂下精兵,只要等狄飞惊一声令下,立即可以在一瞬间就把苏梦枕分成一千四百五十六块碎肉。
但狄大堂主并没有下令。
那一组撑绿伞的人已经出现。
雷恨恨得几乎吞下了自己的下唇。
因为那二十九名撑伞人来了。
这些人一来,自己和手下所布的阵势,无疑已被击垮。雷恨心头再痛恨,也绝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是“无发无天”!
——苏梦枕手下的一组精兵“无发无天”,而今至少出动了一半。
雷恨知道他若妄然发动,只怕便再也不能恨人,只有悔恨。
更可能的是连悔恨的机会也丧失了。
一个看来笨头笨脑的年轻人,撑着一把黑桐油伞,越众绿伞而出,走向苏梦枕。
他经过师无愧身边的时候,本来呆滞的目光,忽然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感情。
他低低声地说:“都死了?”
师无愧苦笑道:“古董和花无错是叛徒。”
这表情呆滞的人似震了一震,仍稳步走向苏梦枕作了一揖,道:“属下接驾来迟。”
苏梦枕微微颔首道:“你没有迟,来得正好。”
王小石东看看、西看看、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看来这次又是死不成了,他才忍不住道:“原来真的有绝处逢生、及时赶到的事。”
苏梦枕淡淡一笑,但眼光里有不屑之意。
师无愧瞄了瞄苏梦枕的神色,即道:“公子在赴破板门口之前,一路上已留下了暗记,算定‘六分半堂’的人会在回头路上截击,莫北神才能调兵赶来。”
白愁飞“哦”了一声:“原来是莫北神!”
王小石奇道:“怎么我看不见你们留下的暗号?”
师无愧道:“要是让你们也能看见,还算是暗号吗?”
白愁飞叹道:“说得也是。如果‘金风细雨楼’的苏公子贸贸然就去杀敌,世上早就没有‘红袖梦枕第一刀”这个称号了!”
王小石愣愣地道:“原来你们是要激出‘六分半堂’的实力,在此地来一场对决!”
苏梦枕忽道:“他们来的是雷损,还是狄飞惊?”
这次是那看来愚愚笨笨的莫北神答话:“是狄飞惊。”
苏梦枕便道:“那今天只算是谈判,不是对决。”
白愁飞在一旁向王小石飞了一个眉色,道:“看来这个故事是教训我们:天下确没有侥幸的事。”
王小石笑看搓搓手道:“看来这故事早已编排好了我们的角色。”
白愁飞目注远方,又仰天一叹,道:“而且,这故事才刚刚开始呢!”
王小石随他目光看去,便看见一行人,手撑崭新漆髹黄色油纸伞,袅袅行了过来。
莫北神忽然双目一睁,精光四射的眸子似突然撑开了压在眼皮上的数十道厚皮,像发射暗器一般厉芒陡射,只说了一声:
“雷媚来了。”
雷媚当然是位女子。
在江湖传说里,雷媚已成了当今三个最神秘、美丽而有权力的女子之一,这三个特点,大都能教世间男子动心,至少也会产生好奇。
在传言里,有人说雷媚才是当年手创“六分半堂”的雷震雷的独女,后让雷门旁支的出色人物雷损夺得大权,但仍念雷震雷扶植之恩,把雷媚安排为三堂主。另有一说雷媚爱上雷损,不惜把总堂主之位交了给他,但也有人说雷媚自知在才能上不及雷损,为光大“六分半堂”,故将大位禅让。
又有一说是:雷媚才是雷门的旁支,根本就是雷损的情妇。雷损与多年的发妻“梦幻天罗”关昭弟离异后,一直都跟这雷媚暗通款曲,甚至有人怀疑,关昭弟早就死在雷媚的手里,所以才销声匿迹十多年。
白愁飞当然知道“六分半堂”有这样一个雷媚,他曾向赵铁冷探问雷媚是一个怎样的人。赵铁冷只能苦笑道:“‘六分半堂’里有三个人永远也无法让人了解:一是雷损,没有人了解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因为他不让人了解;一是狄飞惊,只有他了解别人,没有人能了解他;一是雷媚,她太容易让人了解,不过,你很快就会发现,每个人对她的了解都不一样,看她要让你“了解”她的哪一面,你就只能“了解”哪一面。”
白愁飞听说过雷媚,也想见见雷媚。
白愁飞是个心高气傲的男子,但纵再才情傲绝的男子,对有名的女子,也会感到有点好奇。
至少想看看。
看一看也好。
王小石也听说过武林中有一个雷媚。
“雷媚在‘六分半堂’主掌了一支神秘的兵力,她是雷损的爱将。人说目下江湖上三位神秘而美丽的女子,一位是雷损的夫人,一位是雷损的女儿,一位是雷损的手下。雷损这个人真有福气,手下猛将如云,男的是英杰,女的是美人。”
王小石那时候就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有一天,他会不会也有这样的人手?
一个人若要练成绝艺,那只要恒心、耐力、勇气与才华,就不难办得到。但一个人要想掌握大权,就非得要极大的野心、够残忍和善于处理人事的手法权谋才行。
王小石自问自己也想办成一些别人办不成的大事,但却没有不顾一切要获得成就的野心与奢望。
如果要他牺牲一切、改变性情来换取权势,他宁可不干。
不过青年人难免有所向往,有过想像,他想见见能臂助雷损得天下的雷媚是怎么个模样。
所以他也转头望去。
可是他们都见不到。
见不到雷媚。
一行女子,约十七八人,一律穿嫩黄色的衣衫,小袖束腰,眉目娟好,手撑黄纸伞,袅袅娆娆地行了过来。
这些女子都长得艳丽可人,却不知谁才是雷媚。
这一行女子一出现,那“市集”里的人,除了雷恨之外,全都聚在东三北街的一隅,好像要把路让给这十几位少女一般。
莫北神脸上也露出了奇怪的神色来。
那廿九名手持深绿色油纸伞的人,阵法变了,变得很慢、很缓,也很稳定,很不着痕迹,但又明显地为了这一行鱼贯而至的女子变幻出一个新的阵势:
能够应付这十几位看来娇弱的少女之阵势。
王小石问白愁飞:“谁是雷媚?”
白愁飞道:“你没有看见这些女子?”
王小石道:“可是这里有十几个女子,究竟谁才是雷媚?”
白愁飞道:“你看这些女子美不美?”
王小石诚实地道:“美。”
白愁飞道:“美就好了。有美丽女子,看了再说,管她谁是雷媚。”
王小石想了想,答:“是。”
他明白了白愁飞话里的意思:行乐要及时。
——看来眼前凶险无比,只得往好的尽力,不能再往坏处深思。
苏梦枕阴冷的眼神,望望撑黄伞的女子,又看看莫北神所统率的“无发无天”,又观察了一下雨势,自怀里拿出一个小瓶,掏出几颗小丸,一仰脖吞服下去。
雨水落在他脸上,似溅出了痛苦的泪。
他服药的时候,无论是莫北神还是师无愧,谁都不敢骚扰他。
隔了好半晌,苏梦枕一只手轻按胸前,双目又射出阴厉的寒芒。
“狄飞惊在哪里?”
莫北神立即回答:“在三合楼。”
苏梦枕往街道旁第三间的木楼子望去:这原来是一伙酒家,挑着酒杆,总共两层楼。
苏梦枕向莫北神道:“你在这里。”
又同师无愧道:“你跟我上去。”
师无愧和莫北神都道:“是。”
王小石问:“我们呢?”
苏梦枕突然剧烈地呛咳起来。
他掏出一条洁白的手帕,掩住嘴唇。
他咳的时候双肩耸动,像一个磨坏了的风箱在肺里抽气一般,吸吐之间沉重浓烈,而又像随时都断了气一般。
好一会他才移开手帕。
王小石瞥见洁白的巾上,已染上一滩怵目的红。
苏梦枕合起了眼睛,连吸三口气,才徐徐睁开双眼。问王小石道:“你知道这楼子上面有个什么人?”
王小石盯着他,视线不移。王小石看见苏梦枕剧烈呛咳的时候,王小石已决定自己会做什么、要做什么了。
他答:“狄飞惊。”
苏梦枕问:“你知不知道狄飞惊是谁?”
王小石答:“‘六分半堂’的大堂主。”
苏梦枕用手无力地指指那一座木楼,“你知不知道这一上去,谁都不知道自己今生今世,是不是可以活着走下来?”
王小石淡淡地道:“我跟你直扑破板门的时候,也知道不一定能从那三条街走得出来。”
苏梦枕盯了他一眼。
只盯一眼。
然后他不看白愁飞,却问白愁飞:“你呢?”
白愁飞反问:“狄飞惊的武功很厉害?”
苏梦枕脸上出现了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如果你要上去,自己便会知道;如果你不上去,又问来干什么?”
白愁飞深吸一口气,道:“好,我上去。”
于是他们一行四人,昂然走入三合楼。
楼下只有叠起的桌椅,没有人。
苏梦枕向师无愧道:“你守在这儿。”
师无愧便挺刀守在大门口,像就算有千军万马冲来,他也决不让他们越雷池半步。
然后苏梦枕优雅地拾级上楼。
白愁飞和王小石落在他一个肩膀之后,不徐不疾地跟着上楼。
他们这样一起拾步上楼,心里有一种特异的感觉:
仿佛他们这样走在一起,便不怕风雨、不畏险阻,普天之下,已没有什么拦截得了他们的并肩前行。
并肩上楼。
楼上有楼上的世界。
楼上是什么?
其实人的一生里常常都有上楼的时分,谁都不知道楼上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不曾上楼的人想尽办法上楼,为的要一穷千里目。上了楼的人又想要更上一层楼,或者正千方百计不让自己滚下楼来。
楼越上越陡。
楼越高越寒。
楼上风大,楼高难倚,偏偏人人都喜欢高楼,总爱往高处爬。
高处就是危境。
苏梦枕、王小石、白愁飞三人几乎是同时上了楼。
于是他们也几乎同时看见了一个人。
狄飞惊。
——“六分半堂”的大堂主。
——他在“六分半堂”里在一人之下,而在万人之上。
——甚至绝大部分的人都认为:“六分半堂”里最受尊敬的人是他,而不是雷损。
可是王小石和白愁飞都没有想到,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会是一个这样的人。
稿于一九八五年:与梁四、蔡五、何七初识时。
校于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与应钟、家和返马行。
再校于一九九零年十一月六日:敦煌顺利将《开谢花》《谈亭会》《碎梦刀》《大阵仗》四书出版权取得。
三校于一九九七年八月十八日:与梁何在银初见小静舞姿,惊艳不已。
第十六节 咳嗽与低头
“顾盼白首无相知,
天下唯有狄飞惊。”
如果你没有朋友,请找狄飞惊,狄飞惊会是你最忠诚的朋友。
如果你没人了解,请找狄飞惊,狄飞惊会是你的知音。
如果你惹上麻烦,请找狄飞惊,因为他可以为你解决一切疑难。
如果你想自寻短见,请找狄飞惊,他必定能让你重萌生机,纵连皇帝老子拿一千万两黄金求你去死,你也不肯为他割伤一只手指。
这是城里流传最广的传说。
可惜狄飞惊只有一个,要见他并不容易。
天下间只有一个人可以随时都见得着他,既不是狄飞惊的儿女,因为狄飞惊没有儿女,也不是狄飞惊的夫人,因为狄飞惊没有夫人。狄飞惊一生只有朋友,没有家人。他只独身一人。
能够随时都见得到他的,只有雷损。
任谁能交到狄飞惊这样的朋友,都一定能有惊人的艺业,但也许狄飞惊真正的知交,也只有雷损一人而已。
有人说,狄飞惊能容天下,雷损能用狄飞惊,所以他能得天下。
可是也有人说,一山不能容二虎,雷损与狄飞惊现在不斗,等天下大定时也难免会两虎相斗,这绝对可以说是“六分半堂”的一大远忧,也是一大隐忧。
苏梦枕当然听过这些流言。
——至于最后一项传说,正是他亲自“创造”出来的,故意让这些话流传江湖,然后他在等待“六分半堂”这两大巨头的反应。
消灭敌人的最佳方法是:让他们自己消灭自己。
让敌人自相残杀的方法,首先便是要引起他们互相猜忌。
——一旦互相猜疑,便不能合作无间,只要不合作无间,便有隙可趁。
要引起敌人互相不信任,可以诱之以利,但对付像雷损和狄飞惊这等好手,威逼利诱全成了小孩子的玩意。
所以苏梦枕就制造流言。
流言永远有效。
——就算是定力再高的人,也难免会被流言所欺、谣言所惑,因为流言本身能造成一种压力,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所谓“流言止于智者”,但你就算买匹布也得要看是不是品质保证的老字号,智者也难免要听流言,只不过是对流言较有所选择而已。
——纵使是从不听流言的人,只能算是对流言作一种逃避,换句话说,流言对他一样有影响力,所以才教他不敢面对。
——能够面对流言、解决谣言的人,就是一个勇敢的人。
苏梦枕把流言传了开去,然后在等“六分半堂”的反应。敌人那儿既然有炸药库,他无意要去把它搬回来,只需为对方点燃引信就可以了。
他相信他的做法就像把一桶水泼到面粉袋里头,隔不了多久这袋面粉就要发霉、发酵。
——你如果要一对夫妇争吵,很简单,只要在外面到处流传着他们相处不睦就可以了。
——一个组织里的老大和老二开始互相斗争,往往是因为外面已经在传:老大要踢掉老二、老二要架空老大。
苏梦枕有时候确也难免相信,只要雷损与狄飞惊仍相交莫逆,“六分半堂”的实力仍牢不可拔。
所以他泼出了这桶“水”,然后耐心等待结果。
——结果他得到什么?
没有结果。
雷损仍是雷损,分毫无损;狄飞惊仍是狄飞惊,遇变不惊。一个仍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一个依旧是“六分半堂”的大堂主,互相倚重,平分秋色。
——那“一桶水”就似倒进了海里,全无反应。
从此以后,苏梦枕对狄飞惊更是好奇。
——老二不能不容忍老大,因为老大的势力都要比老二来得大,老二不能忍,就不能成为老二。他可以是老大,或者什么都不是,但做老二的天职便是要让老大。
——可是这老二怎能使到老大完全不虞有他?
——这就是狄飞惊了不起的地方,同时也是雷损不可忽视之处。
苏梦枕觉得奇怪,但并没有放弃。
他知道狄飞惊与雷损之间必定有让他们彼此都绝对信任的理由,这理由可能是一个秘密,只要找到这个秘密,也许就可以击垮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
苏梦枕极想找出这个秘密来。
——为这个秘密,他不惜向设在“六分半堂”的卧底下令,把找出雷损与狄飞惊合作无间的“关系”视作第一要务。
现在他已有了头绪。
他见过雷损。
雷损是“六分半堂”的领袖,只要是举足轻重的大事,例如丞相大人大宴京城里的当家们,雷损都难免会与苏梦枕遇上。
但苏梦枕仍未曾见过狄飞惊。
狄飞惊并不好出风头。
现在楼上有个狄飞惊。
他正要去会一会狄飞惊。
他见着了狄飞惊。
他吃了一惊。
这么好看的一个狄飞惊,年轻、孤寞、潇洒且带一种逸然出尘的气质,连白愁飞那么俊秀的人看了,心头也升起了一股妒意。
狄飞惊好看得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狄飞惊。
狄飞惊一直望看他自己的长袍的下摆,或垂视自己的鞋尖,就像是一个羞答答的大姑娘,不敢抬头看人。
一个大姑娘不敢抬头来看,那是因为她是女子。
女子容易害臊。
就算她想看人,也有许多不便。当一个女子总有许多不便,从古到今皆然。
狄飞惊当然不是女子,而且还是“六分半堂”的大堂主,怎能连跟人说话都不抬头。
他这种行为不免失礼。
但谁都不会怪他。
也不忍心怪他。
因为狄飞惊一见到苏梦枕三人上楼,就歉然地道:“请不要怪我失礼。我的颈骨不便,无法抬头,很对不起。”
苏梦枕、王小石、白愁飞不知道狄飞惊说的是不是真话。
不过他们三人心里都是一惊。
——一个这么好看的男子,颈部折断了,永远抬不起头来,永远看不到远景。
三人心里不禁掠过一阵悲哀。
——为一个好看的干才感到深切的悲哀。
——是不是因为这样,狄飞惊才当成了老二?
狄飞惊的脖子,软软地垂挂着,谁都看得出来,他的颈骨是折断了,令人惊奇的是他居然不死,仍能撑着活到现在。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似有若无,时断时续,那是因为他一口气难以接得上来。
——他这样活着,可以想见肉体和精神上,一直受了多大的煎熬与折磨!
——没有脖子的人,一口内息难以运转自如,恐怕武功也不会高到哪里去!
——这样活着,实在是痛苦至极!
可是狄飞惊仍微微笑着,像对他自身的状况,感到十分满意。由于他脸色出奇地苍白,低着头这般笑着,纵笑得再优雅,也难免令人有一种诡异的感觉!
狄飞惊一直垂着头,所以他很容易地就看到苏梦枕等人从楼梯上来,可是等到苏梦枕等人上了楼,他仍垂着头,谈起话来,就十分不便了。
这样看起来,好像狄飞惊正在垂头丧气、矮了半截似的。
白愁飞看了,心中的妒意忽然消失。
——世上毕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所以也不会有十全十美的人。
王小石却恨不得跪下来跟狄飞惊谈话。
——也许只有这样才对狄飞惊公平一些,而且狄飞惊也有一种令人膜拜的冲动。
至于苏梦枕呢?
苏梦枕是怎么个想法?
苏梦枕走到窗前。
窗外一望无尽,河如玉带,塔湖倒影,远处画栋雕梁,飞檐崇脊,正是气象万千的京城北面。
苏梦枕双手置栏,不眺远处,只瞰街心。
雨丝如发,天灰蒙蒙。
街上只有两种颜色:
黄和绿。
黄伞与绿伞像编织的图案,各聚一处,时作快速移动,互抢机枢,掺混一起。从栏杆上望落,像在雨景里变化出鲜艳的图案:黄和绿。
人在伞下。
苏梦枕从楼上望下来,所以只见伞,不见人。
——绿伞是莫北神所率领的“无发无天”部队。
——黄伞是雷媚的人。
苏梦枕回过身来的时候,又剧烈地呛咳起来,他一咳,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搐着,每一条神经都在颤动着,每一寸筋骨都在受着煎熬。
他又掏出白手巾,掩在嘴边。
——白巾上有没有染血?
这次王小石和白愁飞都没有看出来,因为苏梦枕一咳完,就把手帕纳入襟里。
——究竟狄飞惊身上所受的痛苦多些,还是苏梦枕所受的痛苦惨烈些?
——难道这就是得到权力和声名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才能有所获,是不是值得?
在这一瞬间,王小石与白愁飞心里都同时升起了这样的疑惑。
苏梦枕发话了。
他说话毫不客气。
他只凭栏一望,这一望就确定了:
局面已受控制。
——莫北神的伞阵,暂可抵住雷媚的攻势,而且自伞上传递的暗号里,他知道杨无邪马上就要赶到。杨无邪绝对不会是一个人到的。
他跟楼子里的精兵几乎已成了同义词。
只要大局无碍,就有了谈判的条件。这就是苏梦枕先要弄清楚局势的原因之一。
任何谈判的条件,都要建立在自己的实力上。一个人没有实力,便不能跟人谈条件,只能要求别人帮忙、宽恕、扶植、施舍或栽培。
苏梦枕很明白这一点。
他会在极混乱的局势里认清自己的形势,俟形势对自己有利,才展开谈判。
他一向认为谈判是另一种形式的攻势。
兵不血刃的攻势。
“你的头怎么了?”苏梦枕问得很直接。他认为行事方式可以迂迥曲折,只要能达成目标,用什么方法都可以。
但说话宜直接。
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永远是安全可靠、节省时间的最好方式。
——不过这种方式,没有权威的人未必宜用。
现在的苏梦枕就算面对天子,也有资格这样说话,不必仰人鼻息。
——这也许就是权力令人迷恋之处。
苏梦枕一开口,就问到对方的弱点。
当一个人被刺在痛处,才能看出他应付事情的能力;当一个人被人刺中弱点,才能窥出他的强处。
“我的颈骨断了。”
狄飞惊回答得很直接。
而且很恳切。
“颈骨断了,为何不医?”
“我的颈骨已断了多年,如果治得好,早就治好了。”
“御医树大夫就是我们‘金风细雨楼’的供奉之一,你来我们楼里,我请他替你治病。”
“有名的医生不一定就是好医生,你以为御厨做出来的菜真的是天下最好吃的菜吗?”狄飞惊的回答很快,也很尖锐,“如果他真的是好医生,你现在就不必咳嗽了。”
“咳嗽是我自己选的。在死亡和咳嗽中,我选择了咳嗽,咳嗽总好过死,对不?”
“低头也是我的命运,一个人总难免有低头的时候,常常低头也有个好处,至少可以不必担心撞上屋檐。如果给我选择低头和咳嗽,我要低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也说得很明白。”
“一个人做事能够明明白白,总是可以一交的朋友。”
“谢谢你。”
“可惜我们不是朋友。”
“我们本来就不是。”
苏梦枕低咳了两声。
狄飞惊仍在低头。
他们第一回合的谈判已有了结果:
狄飞惊表明了立场:他拒绝了苏梦枕的邀请,代表了“六分半堂”,仍是与“金风细雨楼”为敌。
所以他们是敌人,不是朋友。
——可是这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朋友,岂非正是最好的敌人?
他们立即又开始了第二回合的谈判。
“最近朝廷很想力图振作,通常他们振作的方法,便是设法找个外敌,激起大家同仇敌忾的民族心,来达至万众一心、尊王攘夷、一统江山。”
——这点在苏梦枕心里也是这样认为:如果要雷损和狄飞惊倒戈相向,说不定真的要在“金风细雨楼”倒了以后,天下既定,这两人才会按捺不住,反目相向。
——大敌当前,反而易使人团结。
可惜苏梦枕不能等到那时。
“我听说过。”狄飞惊温和地道。
“可是如果想要出兵,国家必须先要安定。”
“这点当然。”
“外面不怎么平静不大要紧,但里面必须安静。远处不安定不打紧,但天子眼下必须要安定。”
“天子脚下是京城。”
“对。京城要平安无事,首要便是要缩减主事的人。”
“主事的人越少,越能集中,集中便于统治,对出兵远征,也大大有利。”
“所以朝廷里吃俸禄的大爷们,只愿见京城里只剩下一个帮会。”
“‘迷天七圣’是外来者,不算在内,那么,‘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只能剩下一个。”
“你以为合并可能吗?”
“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你不答应。”
“为什么我不答应?”
“因为你一向都想当老大,合并绝不能容忍,绝不会接受加盟。”
“你以为加盟可行吗?”
“不可行。”
“为什么?”
“因为雷总堂主也想当老大,加盟决不考虑,只能接受合并。”
“所以我们都有歧见。”
“因此,天子脚下,只能剩下‘六分半堂’或‘金风细雨楼’。”
“你果然是明白人。”
“虽然我很少有机会抬头,”狄飞惊的笑意里掠过一抹悲凉,“但我一向都可以算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明白事理的人比较不幸运,”苏梦枕目中的寒光似乎也闪过一丝暖意,“因为他不能装迷糊,而又不能任性,通常还要负起很大的责任。”
“责任太多,人生便没有乐趣。”
“你知道你这次要负起的是什么责任?”
“你想要我负起什么责任?”
“很简单,”苏梦枕爽快地道,“要雷损投降。”
一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咳嗽起来。
第十七节 奇迹
第二 合的谈判亦已结束。
狄飞惊并没有震惊。
他抬着眼,一双明净的眼神似把秀刀似的眉毛抬到额角边去。他静静地望着苏梦枕,静静地等着苏梦枕咳完。
由于他的颈项是垂着的,眼睛要往上抬才看得见苏梦枕。他的眼珠凝在眼的上方,以致他眼睛左、右、下角出现白得发蓝的颜色,很是明利、凝定,而且好看。
他好像早就料到苏梦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般。
吃惊的倒是白愁飞与王小石。
苏梦枕居然一开口就要天下第一堂的“六分半堂”向他投降!
苏梦枕咳完了。
很少人能够忍心听他咳完。
他的咳嗽病也许并不十分严重,可是一旦咳嗽的时候,全身每一部分都似在变形,他的声音嘶哑得似要马上断裂,胃部抽搐得像被人用铁钳夹住,全身都弓了起来,心脏像被插得在淌血,眼球充满了血丝,脸上几道青筋一齐突突地在跳跃着,太阳穴起伏着,脸肌完全扭曲,连手指都在痉挛着,咳得双脚踮着,无法站稳,活像要把肺也咳出来一般,听去就像他的肝脏,都在咳嗽声中片片碎裂似的。
好不容易才等到他咳罢。
他一咳完,就把白巾小心地折叠,塞回襟里,像收藏一叠一千万两的银票一样。
然后他问:“你有什么意见?”
他这个问题一出口,就是第三回合谈判的开始。
世间有很多谈判是急不得的。
谁急就表示谁不能稳操胜券,沉不住气。
沉不住气的人一向要吃亏。
谈判的意义本来就是为了不吃亏、或少吃点亏,甚或是让人吃亏,所以越发要沉得住气。
“为什么不是‘金风细雨楼’向‘六分半堂’投降?”狄飞惊反问。
他问得很平心静气,一点也没有意气用事,只是像讨论一件跟他们毫无瓜葛的身外事。
“因为局面已十分明白:庞将军原本是支持你们的,现在已支持我们;祢御史原是你们的靠山,现已在皇上面前参你们一本;雷损三度求见相爷,都被拒见,这形势他难道还没看出来?”苏梦枕毫不留情地道。
狄飞惊仍处变不惊地道:“你说的是实情。”
“所以你们败象已露,再不投降,只有兵败人亡,自讨苦吃。”苏梦枕不留余地。
狄飞惊淡淡地道:“但京城里,‘六分半堂’还有七万子弟,他们都是宁可战死,决不投降的汉子——”
苏梦枕立即打断他的话:“错了。”
“第一,你们没有七万子弟,到昨天为止,只有五万六千五百八十二人。不过,昨晚戊亥之际,琼华岛一带的八千四百六十三人,尽皆投入我方,所以你们今天只有四万八千一百一十九人,还得要扣除刚死去的‘花衣和尚’。”苏梦枕不耐烦地道,“第二,你们剩下的四万八千一百一十八人当中,至少有一半根本不是什么忠贞之士,剩下的一半,其中也有四成以上的人受不住‘金风细雨楼’的威迫利诱,还有的六成数目,至少有三成是不肯为了‘六分半堂’去死的,你们真正可用的人绝不是七万,而是七千,你不必夸大其辞。”
苏梦枕推开了楼上一扇向东的窗子,用手一指,道:“第三,你自己看。”
很远很远的地方,居高临下地望去,在灰蒙蒙的天色里仍可隐约瞧见,一列列的兵勇,打着青头布,斜背大砍刀,刀钻上的红色刀衣在斜风细雨里飘飞,背后是数列马队,前有亮白顶子武官,挺着一色长枪,枪上的血挡微扬,特别怵目,黑压压的一大队人,但鸦雀无声,立在雨里,一片肃杀。
军队并没有发动,远处的旌旗,绣着一个“刀”字。
狄飞惊慢慢地起身,走近栏边,抬目吃力地远眺了一会儿,才道:“原来刀南神已率‘泼皮风’部队来了这儿。”
苏梦枕道:“你们已被包围,所以雷媚才不敢贸然发动进攻。”
狄飞惊道:“可惜你们也不敢真的下令进攻,因这么一闹,动用了兵部实力,只怕闹了开来,相爷和小侯爷都不会高兴。”他顿了一顿才接下去,“除非是我们率先发动,刀南神就可以平乱之名,肃剿异己。”
苏梦枕道:“你说得对,所以你们也不会贸然发动。不过,京城里的军队我们掌握了两成,这就是实力,这点实力,你们没有。”
狄飞惊居然点点头道:“我们是没有。”
苏梦枕道:“所以你们只有投降。”
狄飞惊道:“就算我们愿意投降,总堂主也绝不会答应。”
苏梦枕盯住他道:“做惯老大的人,决不愿当老二,可是,你呢?”
狄飞惊竟毫不在意地道:“我当惯了老二,到哪里当老二都无所谓,万一只当老三、老四,也不会有太大的分别。”
苏梦枕道:“不一定。你还可以当老大。”他调整一下声调又道:“‘六分半堂’的老大和‘金风细雨楼’的老大可以并存,只要‘六分半堂’的负责人肯向‘金风细雨楼’负责。”
狄飞惊嘴角撇了一下,算是微笑,“可惜我一向都习惯对雷损负责。”
苏梦枕道:“雷损老了,他不成了,你不必再向他负责,你应向你自己负责。”
狄飞惊似乎愣了一愣。
苏梦枕即道:“当了七八年的老二,现在当当老大,也是件有趣的事儿。”
狄飞惊微微叹了一口气,轻得几乎令人听不见。
苏梦枕道:“你还有什么意见?”
狄飞惊抬目深注,一会才道:“我没有了。可是,总堂主总会有他的意见。”
苏梦枕瞳孔陡然收缩,冷冷地道:“你要问他的意见?”
狄飞惊点点头。
苏梦枕目光寒似冰刃,“你自己不能决定?”
狄飞惊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的双手洁白、修长、指节有力。
“我一直都向他负责,而他负责了整个‘六分半堂’,我总得要问问他的意见,才来考虑我自己的意见。”
苏梦枕静了下来。
王小石忽然担心了起来。
他为狄飞惊而担心。
——苏梦枕只要拔刀,狄飞惊只怕就要血溅当堂。
他见狄飞惊如此文弱,又身罹残疾,真不愿见他就这样身死。
不过苏梦枕并没有出手。
他只冷冷地抛下一句话:
“三天后,午时,同样在这里,叫雷损来,我要跟他谈清楚。他如果不来,一切后果,由他负责。”
苏梦枕说完就走,再也不看狄飞惊一眼。
三个回合的谈判,即告结束。
苏梦枕转身而去,下楼。
他忽然就走,王小石不由自主地跟他下楼,白愁飞本想拒抗,但在这确无容他的地方,他也随苏梦枕而去。
苏梦枕就是有这种带动别人的力量。
虽然他自己像已被病魔缠迫得几乎尽失了力量。
生命的力量。
苏梦枕下楼,狄飞惊一动也不动。
隔了半晌,他发现楼下街心的绿伞,一一散去。
又等了一会儿,远处的马队也静悄悄地离去。
狄飞惊安详得就像是一个正在欣赏雨景要成诗篇的秀才。
然后他听到远远传来两三声忽长忽短的铁笛啸空的声音,远处似乎还有人摇着小鼓叫卖。
狄飞惊这才说话:“奇怪。”
他说了两个字,不过却不是喃喃自语。
他似乎在跟人说话。
可是,这楼子里,却只有他一个人。
——他是在跟谁说话?
他说了奇怪二字,忽有人也说了一句:“你奇怪什么?”
一人自屋顶“走”了下来。
他也没有用什么身法,只是打开屋顶前窗走下来的。屋顶和二楼地板之间没有什么楼梯,可是,他就是这般平平稳稳地走下来的。
这人穿着灰袍宽袖,一只左手拢在右襟里,走下来的时候,狄飞惊忽然感觉到这真是雨天,真是个阴暗的雨天,真的是阴郁迫人的雨天!
——这场雨还不知道要下多久?
——雨季过后,就要下雪了。
——下雪的时候,不知道要多久才见到阳光?
这些只在他心里转上一转,嘴里却道:“总堂主在屋顶上久候了。”
那老者笑道:“老二,你也累了,先洗洗眼,再洗洗手。”
他这句话一说,就有两名俏丽的少女,捧了盛水的银盆和洁白的毛巾上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狄飞惊身边的桌子上。
狄飞惊笑笑。
他真的舀水洗眼,然后用白毛巾浸了水,拧得半干,敷在脸上,白烟袅冒,过了一会,才掀开毛巾,再浸在水里,然后又换一个亮丽的银盆,他把双手浸在水中,隔了半晌,才慢慢而仔细地洗手,洗得很出神、很用心、很一丝不苟。
老者凭栏远眺,颏下疏须微动,大概雨里还掠过了阵风吧,老者的衣袂也略略袅动着。
狄飞惊很耐心地洗好了眼,洗好了手,他的眼睫毛还漾着水珠,双手却抹得十分干净,不让一滴水留在指间。
老者也很耐心地等他完成了这些事情。
他年纪大了,知道一切成功,都得经过忍耐。他年轻的时候比谁都火爆,因此闯出了天下,不过,天下是可以凭冲劲闯出来的,可是要保天下,却不能凭冲劲。
而是要靠忍耐。
所以他比谁都能忍耐。
每当要用人的时候,他更能忍耐。尤其当用的是人才,更需要耐心等待。
他知道很多事都急不来,而有些事更是欲速则不达的,所以他像一个猎人、一位渔夫一般,布下陷阱撒了网,便退在一旁养精蓄锐,静心等待。
忍耐有许多好处,至少可以看清局势、调整步伐、充实自己、转弱为强。一个人不能忍耐,便不能成大事,只能成小功小业。
——而今“六分半堂”当然不是小小功业。
他特别能忍狄飞惊。
因为狄飞惊是人才中的人才。
狄飞惊有两大长处,他的长处在京城里是第一的,绝对没有人强得过他。
——狄飞惊的一双手。
——狄飞惊的一对眼。
所以他要特别保养这双手、爱护这对眼睛。雷损非常明白。
他今天苦心积虑、费心策划这一场对峙,便是为了狄飞惊和苏梦枕的这一场会面,而这一场会面,便是为了一场谈判,这场谈判的结果不重要,狄飞惊眼里看出的结论才更重要。这就是观察力,如果善于运用,一个人的观察力绝对比财富还值钱。
苏梦枕走后,狄飞惊只说了两个字:“奇怪。”
——为什么“奇怪”?
——什么事“奇怪”?
雷损并不太急,他知道狄飞惊一定会向他说出来。无论任何人像狄飞惊说话那么有分量、判断那么精确,他都有权卖个关子,高兴时才开口。
狄飞惊终于发话了:“奇怪,苏梦枕为什么要这样急?”
雷损很小心地问:“你是指他急于跟我们一分高下?”
狄飞惊垂着眼、低着头、看着他那一双洁白的手道:“他原本不必那么急的,局势对他越来越有利。”
雷损没有答腔,他在等狄飞惊说下去。
他知道狄飞惊一定会说下去。
——就算狄飞惊不是向他的上司报告观察的结果,他也一定会说出来,因为一个人有特殊的看法、精彩的意见,总是希望有人能欣赏、有人能聆听。
雷损无疑是一个最用心而又最高级的欣赏者、倾听人。
狄飞惊果然说了下去。
“一个人要这么急就解决一切,一定有他不能等之处,那便是他的苦衷,一个人的苦衷,很可能就是他的弱点。”
他说到这里,停住。雷损立刻接下去:“找到他的弱点,就可以找出击败他的方法?”
狄飞惊立刻道:“是。”
雷损道:“可是,他的苦衷是什么?”
狄飞惊的脸上出现了一阵子迷惑的神情,“我们不知道。我们只能猜……”
雷损试探着道:“他的身体?”
这就是他请狄飞惊跟苏梦枕照面的主要目的:只有狄飞惊才能看得出苏梦枕是不是真的有病,病得怎样,是什么病。
——苏梦枕是个不易击倒的人,他几乎没有破绽,他的敌手也找不出他的弱点。
——但每个人都有弱点,不过高手都能掩饰自己的弱点,且善于把弱点转化为强处而已。
——一个人武功再高,都难免一死;一个人身体再好,也怕生病。
——苏梦枕生的是什么病?如果别人不能击垮他,病魔能不能把他击溃?
这是雷损最想知道的消息。
“他是真病,”狄飞惊庄严地道,因为他知道自己所下的这个判断足以震动整个京城、半个武林,“他全身上下,无一不病。他至少有三四种病,到目前为止,可以算是绝症。还有五六种病,目前连名称也未曾有。他之所以到现在还不死,只有三个可能。”
他深思熟虑地道:“一是他的功力太高,能克制住病症的迸发。可是,无论功力再怎么高,都不可能长期压制病况的恶化。”
他的眼睛又往上睇去,雷损静静地等他说下去,他的脸上既无奋亢,也没怒愤,他的表情只是专心,甚至近乎没有表情。这是狄飞惊最“怕”的表情,因为在这“表情”里,谁也看不出对方内心里真正想的究竟是什么。“第二种可能是他体内七八种病症互相克制,一时发作不出来。”
“第三种可能呢?”
雷损问。
“奇迹。”
狄飞惊答。
第十八节 满脸笑容
奇迹。
天下间还找不出理由来解释的事,还可以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奇迹!
“按照道理,这个人的病情,早该死了三四年了,可是到今天,他仍然活着,而且还可以支持‘金风细雨楼’浩繁的重责,只能说是一个奇迹。”
雷损默然沉思。
像他这样的人,今天的地位,当然懂得话不必多说,但每一句话说出去都重逾千钧。通常,他反而多聆听别人说话,只有在多聆听的情况下,他的判断才能接近正确,说的话才会更加有力。
所以他很小心地问:“你的意思是说,苏公子本来可以等,不必急,因为局势的发展都对他有利,他不必急于解决我们两帮之间的纷争……可是,他却沉不住气,你认为可能是——”下面的话他便不说下去,因为下文应该由狄飞惊来接话。
“他不等,便一定有不便等的理由。”狄飞惊立即把话接下去,他一向都知道自己的任务。在一个集团里,每个人都难免有自己的位分,有的人说话要直接些,有的人说话应该保留些,有的人在做“好人”,有的人就不惜要当“坏人”,在不该说话的时候说话,和在该说话的时候不说话,正如不知自己位分的人一般,迟早会在集团的组织里淘汰出去。狄飞惊的地位一向稳如泰山,他自知跟自己在行事分寸上的掌握大有关系。“也就是说,这跟我们以前所估计的局势不一样。”
“本来是:时间与局势,都对他有利。”雷损开了个话头。
“现在是:局势对他有利,时间却很可能对我们有利。”狄飞惊道。
“你指的是:他的身体不行了?”雷损问得非常非常地小心、十分十分地谨慎。
狄飞惊目若电闪,迅疾地逡巡了一遍,才自牙缝里透出一个字来:
“是。”
雷损立即满意。
他等待的就是这个答案。
这答案不只关系到个人的生死,甚至十几万人的成败,整座城的兴亡。
因为这个答案是狄飞惊嘴里说出来的。
有时候,狄飞惊说的话,要比圣旨还有效。因为圣旨虽然绝对权威,但君主仍极可能昏昧,狄飞惊却肯定英明。
就算他要判断的对象是雷损,甚且是他自己,他都可以做到客观公平。
狄飞惊说完了这句话,用袖子轻轻抹去他额上的汗珠。
——他说这句话,似比跟人交手还要艰辛。
——其实一个人对人对事的判断力,每一下评价都是毕生经验,眼光之所聚,跟以全副功力与人相搏的费神耗力应是不分轩轾的。
雷损自屋顶上下来,外头下着雨,他身上却不沾半点湿痕。
狄飞惊这时反问了一句:“三天后之约,总堂主的意下如何?”
他很少问话。
对雷损,他知道自己应该多答,不该多问。
除非他知道他的问题是必须的。
其实在雷损的心目中,狄飞惊的问题往往就像他的答案一般有分量,“既然时间对我们有利,我们何不尽量拖延时间?”
狄飞惊微微一叹。
雷损立即觉察到,所以他问:“你担心。”
狄飞惊点点头。
雷损道:“你担心什么?”
狄飞惊道:“他既然要速战速决,就不会让我们有机会拖延,而且……”
雷损问:“而且什么?”
狄飞惊忽改用另一种语调问:“总堂主有没有注意到那两个年轻人?”
雷损也忍不住长叹:“这个时候却出来了两个这样的人,实在是始料未及。”
狄飞惊问:“总堂主知道这两人是谁吗?”
雷损道:“我等你告诉我。”
狄飞惊道:“我只知道他们来了京城不到半年,一个姓白,一个姓王,很有点身手,我以为他们只要再熬两三个月,只要依然熬不出头来,便会离开京城,没料到——”
“六分半堂”知道有这两个人,但并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狄飞惊只约束手下,不要去骚扰这两个似乎“来历不明、身怀绝技”的青年,因为他知道,除了真正的劲敌之外,不一定事事都要出手。有些人,只要你对他不理不睬,过一段时候就会销声匿迹,根本犯不着为他动手,这是更明智而不费力气的做法。
雷损道:“没料到他们一旦出面的时候,已跟苏公子在一起,突围苦水铺、冲杀破板门!”
他提到苏梦枕的时候,总称之为苏公子,不管有无“外人”在场,他都一样客气、礼貌、小心翼翼。
这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留个退路,以防万一,不致与苏梦枕派系破裂得无可挽救?
当然没有人敢问他这一点,但人人都知道:苏梦枕在人前人后称呼雷损的名字,跟雷损称呼苏梦枕为苏公子是全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狄飞惊道:“看来,我们真的有点忽略了这两个不甚有名的人。”
雷损道:“任何有名的人,本来都是个无名之人。”
狄飞惊道:“自今天这一役,这两个无名人已足以名震京师。”
雷损缓缓地自深袖里伸出了左手。
他的手很瘦、很枯干。
惊人的是他的手只剩下一只中指、一只拇指!
拇指上还戴着一只碧眼绿丽的翡翠戒指。
他的食指、无名指及尾指,看得出来是被利器削去的,而且已是多年前留下来但仍不可磨灭的伤痕。
——可见当时一战之动魄惊心!
——江湖上的高手,莫不是从无数的激战中建立起来的,连雷损也不例外。
狄飞惊知道雷损一伸出了这只手,就按下决杀令:雷损那只完好的右手,伸出来的时候,便是表示要交这个朋友;但伸出这只充满伤痕的左手,便是准备要消灭敌人。所以他立即道:“那两人虽跟苏梦枕在一起,但不一定就是‘金风细雨楼’的人。”
雷损的手在半空凝了一凝,道:“你的意思是?”
狄飞惊道:“他们可以是苏梦枕的好帮手,也可以是他的心腹大患。”他不似雷损叫苏梦枕为苏公子,但也不似雷滚骂苏梦枕为痨病鬼。
——究竟他不愿意称苏梦枕为苏公子,还是他碍着雷损与其对敌,不便作这般称呼?
有时候,雷损也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并没有答案。
——因为只有狄飞惊了解人,很难有人能了解他。
雷损把手缓缓地揽回袖里去,眼睛却有了笑意,“他们既可以是我们的敌人,也可以是我们的朋友。”
狄飞惊道:“朋友与敌人,本就是一丝之隔,他们先跟苏梦枕会上了,我们也一样可以找他们。”
雷损忽然换了个话题:“你刚才为何不提起婚期的事?”
“苏梦枕先在苦水铺遭狙袭,再自破板门歼敌而至,他来势汹汹在短短的时间内,莫北神的‘无发无天’和刀南神的‘泼皮风’部队全掩卷而至,等于有了七成胜算。”狄飞惊答,“这时候跟他提那头亲事,恐怕反给他小觑了。他是来谈判的。”
雷损一笑道:“很好,我们这对是亲家还是冤家,全要看他的了。”
狄飞惊的脸上也浮现出笑容,“如果苏梦枕的气势不是今日这般的盛,这头亲事他巴不得一头磕下去哩!”
这句话似乎很中听,雷损开怀大笑。狄飞惊也在笑,除非是一个刚自楼梯走上来的人,才会注意到他眼里愈渐浓郁的愁色。
楼梯上真的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雷恨。
雷恨道:“刑部朱大人求见总堂主。”
雷损只望了狄飞惊一眼。
狄飞惊眼里明若秋水,忧悒之色半丝全无。雷损道:“有请。”
雷恨得令下楼,狄飞惊笑道:“刑部的消息可不算慢。”
雷损笑道:“朱月明一向都在适当的时候出现,该来的时候来,该去的时候去。”
狄飞惊也笑道:“难怪他最近擢升得如此之快。”
这样说着的时候,朱月明便走了上来。
朱月明肥肥胖胖、悠游从容、温和亲切、笑容满脸,看去不但不精明强悍,简直有点脑满肠肥。
他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
像他在刑部的身份,去一个地方带两三百个随从,不算是件铺张的事,可是他这次只带了三个人来。
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一眼望去,双手似乎拿着兵器上来。
其实那人是空着双手的。
没有人敢带任何兵器或暗器上来见雷损的。
不过那人的双手,看去不像两只手,而似一对兵器。
一对在瞬间足可把人撕成碎块的兵器。
另一个老人,眉须皆白,目光常合,但在他走路和上楼的时候,胡子和眉毛像是铁铸的,晃都不晃那么一下。
另外还有一个长相年轻的小伙子,有点害臊的样子,几乎是贴着朱月明朱大人的臂膀子而依着。
他好像喜欢站在别人的阴影下。
这样看去,会让人以为他是娈童,多于随从。
朱月明一见雷损和狄飞惊,就高兴地作揖道:“雷总堂、狄老大,近来可发财了!”听他的口气,像商贾多于像在刑部里任职的酷吏。
雷损笑道:“朱大人,久违了,托您的福,城里越来越不好混,但总得胡混下去。”说着起身让座。
朱月明眉开眼笑地道:“我哪有福气,只是皇上圣明,咱们都沾上点福泽而已。总而言之,以和为贵,和气生财,不知总堂主以为是不是?”
雷损心忖:果然话头来了。口里答道:“老夫只知道大人不只在刑部里得意,在生意上也发财得很。朱大人的金玉良言,是宝贵经验,令人得益匪浅。”
朱月明眉眼一挤,嘻嘻笑道:“其实,在生意上,一向多凭总堂主提点照应,下官才不致于遭风冒险。”
雷损淡淡一笑道:“朱大人言重了,朋友间相互照应,理所当然。”
狄飞惊忽道:“是了,朱大人却是怎么得知我们在这三合楼里,还是适逢雅兴,也上来这里小憩怡情呢?”
朱月明脸色一整,低着嗓子道:“我说实话,‘六分半堂’的总堂主和大堂主与‘金风细雨楼’的当家,今天在此地会面谈判,这等大事,不但传遍了京城,纷纷忖测,连下官上面的大爷们,也为之注目,就算是今上……嘿嘿,也略有风闻啦!”
雷损微微一笑道:“这等芥末小事,也劳官爷关注费心,惭愧惭愧。”
朱月明趋前了身子,笑道:“两位知我身在刑部,许多事情,不得不作些交代,是了,三合楼上一会,却不知胜负如何?”
雷损和狄飞惊对望了一眼,两人都笑了,他们都猜得不错:“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的胜负如何,是全城的人都关心的事情,这朱月明是借着公事,来探索局势虚实来了!
话又说回来,这朱月明一直算是“六分半堂”最有力的支持者之一。原因是:如果“六分半堂”不支持朱月明,那么,他在刑部里破案就不见得能这般顺利,而且,就算有权,也不见得能有钱。
一个人有了权,自然爱钱,如果钱和权都有了,就要求名,连名都有了,便是要长生不老诸如此类的东西,总之,人的欲望是不会完全得到满足的。
雷损和狄飞惊都没有回答,但满脸笑容,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朱月明有些急了,至少有三个上级托他来此一问,他不能无功而返。“两位,咱们是老朋友了,究竟你们两帮谁占了上风?谁胜谁负?”
狄飞惊笑着说:“你没见到我们满脸笑容吗?”
雷损接道:“你何不去问苏公子?”朱月明知道一早就有人过去问苏梦枕了,但他自己这边却是不得要领。
——不过也有一个收获。
苏梦枕与雷损谈判的内容虽不清楚,但事后只见雷损与狄飞惊笑容满脸!
一个人能笑得出,总不会太不得意。
看雷损脸上的笑意,简直就像黄鼠狼刚刚找着了一窝小鸡。
所以朱月明回报上司:
“看来是‘六分半堂’的人占了上风。”
“为什么?”上头问。
“因为雷损和狄飞惊都笑得十分春风得意。”
他的上级虽然感到怀疑,但也只好接受了他这个“推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