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板坡、麦城、当阳,都是人所熟知的古战场。在长板坡立有一块巨碑,上书“长板雄风”,纪念的就是赵子龙当年匹马单枪救主人之子,以及张翼德喝退曹军的史实。
这些青史上有名的虎将,都曾在这湖北古城中大显身手,古之一战,迄今仍流传百代,脍炙人口。
只是萧秋水此次到襄阳,所面临的,又是何种挑战呢?——他在风裡衣袂飞,与大侠梁斗等步下华山,只见西天的残霞,像火烧一般的云卷,好似灿舒在他曾经格斗过的地方。吁,明天是好一个晴天,萧秋水的微喟,在风裡微小得听不见,风吹过去,风还要再吹十裡百里。
走入湖北,江湖已沸腾得如一锅煮开了的粥,在喷发、冒烟、不可抑制。
“萧秋水竟然杀了皇甫公子身边的人!”
“萧秋水这样做,太过分了!”
“是呀,若是在擂台正式比斗犹可,怎能为了争夺‘神州结义’盟主,如此狠得下手呢!”
“我就是说这年轻人靠不住呀!”
“胡说!我看萧秋水不是这种人!”
“萧秋水素来都很讲义气的……”
“义气!?讲义气!?义气值多少钱一斤?这个年头,谁无靠山。就只有杀——讲义气?人头落地之后,才到阴间裡慢慢去讲罢。”
江湖上的传言就是这样,对萧秋水非常不利。
梁斗等把这些传言都听在耳裡,陷入蹙眉的深思。铁星月等却听得吹须睩眼,顿足跺脚,好不气煞!
中原武林人士,都把力挽狂澜的决心期望在“神州结义”的掘起上,但愿能在这次决赛中,选出适当的领袖人物,使白道上削弱的势力,又重新一振,能与朱大天王、权力帮斡旋、甚至相捋!
中土江湖各路精英,宛若一弓数矢,都绷而未发,却又一触即发。新近也掘起了不少武林人物,都来竞争这人人欲得之甘心的盟主宝座。
——武林人物,苦练一生,无非为了名扬天下。丈夫遭遇,以功名求富贵,全凭真实本事,又有何不对?
但在求功名的手段、目的上,就有很大的分别了。
——其中当然也有“权力帮”的羽翼,朱大天王的走狗,只要角逐得盟主宝座,无疑如同三分天下已取其二,再集中全力歼灭第三势力,则名符其实地“君临天下”了。
可是究竟谁是奸是忠?又有谁能断定?谁看得出来?——这对萧秋水来说,是必战的一战,但究竟为他理想而战,还是为著他人期待寄望而战?
这点连萧秋水自己都有些迷糊了。
这点以梁斗等人的机智阅历,是可以揣测得出来的,所以他们也很忧虑萧秋水镇日的怔忡不已。
在临潼西南一带有个“旌儒乡”,梁斗等人到旌儒庙上香拜祭,回头问诸人:
“可知道这儿的历史故事?”
秦风八、陈见鬼、刘友等摇首说不知。铁星月搔搔脑袋,自以为是地滴咕道:
“旌儒庙嘛……这个旌,就是生下来的生的意思,旁边加个方,就是方才生下来。即是刚刚生下来的意思……至于儒嘛……”
梁斗脸容一敛,轻叱道:“不可胡说!”
铁星月、邱南顾等虽天不怕、地不怕,但对梁斗一代大侠,心中是敬畏的,倒不敢胡言乱语,梁斗微笑注目向萧秋水,萧秋水说:
“弟只隐约记得《史记》上有云:‘秦始皇三十五年,诸生四百六十馀人,皆坑之咸阳。’……尚请大哥赐正。”
梁斗笑道:“不错,此正秦皇坑儒处。《汉书注》曾大致提过:新丰县温汤之处,号憨儒乡,温汤西南三裡有马谷,穀之西岸有坑,古老相传以为秦坑儒处。我想便是在此地。”梁斗稍顿又道:
“秦皇雄霸天下,灭尽六国,确也做了不少统一攘夷的大事,但是暴政虐民,以为焚书坑儒,斩尽杀绝,即可杜绝人口,固其万世之崇,此举谬矣。马文渊有道:‘当今之世,非独君择臣也,臣也择君矣!’秦始皇便是自以为天之骄子,愚民惑众,真是人人得而诛之者,故有博浪沙之一椎……”
萧秋水知梁斗即有所寓意,恭聆谕教,梁斗肃容道:“今之天下,二弟或无意独揽,但却应有丈夫之志,廓清中原!现下少林、武当,实力大受斲伤,武林十馀大门派,亦遭消灭,武林中不是没有人,就是并未有能人将其结合在一起,以致彼此争斗,奚落歧视……今下权力帮、朱大天王横行江湖,而且爪牙遍佈,万一连最后之江湖正道的堡垒——神州结义——亦在他们掌握与控制之中,你不挺身而出,力挽狂澜,还在犹疑,则不但拘礼矫情,也沦为武林罪人。在乱世洪流之一见死不救的超拔之士,那又何忍?”
梁斗朗声道:“真正乱世男儿,是在澄清江湖,揽辔中原后,再图隐忍的!”
萧秋水猛抬头,见梁斗在香烟氤氲中如身长八尺,神逸无匹,脱口道:“是!”
梁斗却见萧秋水乍抬头,双目神光完足,精光暴射,心中一栗,马上生起一个意念:
——这孩子,将来造就不得了!
心中爱惜,梁斗不由生起了一种大志的感动,彷佛为了扶助萧秋水起来,他可以不惜牺牲一切……
他年少时也有很多憧景,很多幻想,很多为抱负和崇拜牺牲一切的感受。然而今日已是中年,他为自己居然还有这种真切深挚的心意而泫然。不觉眼角微湿——他设法掩饰,故意拨开庙裡围绕的香烟,强笑了一笑,道:
“秋水,你资质很好,禀赋也高,聪颖过人——不要误了这天意难逢!”
孟相逢也微微地笑漾于唇边。他历劫江湖数十年,看见大名鼎鼎的峥嵘人物——大侠梁斗——居然为年纪轻轻的萧秋水效命劬劳,并且感动得饮泣,他自己也不禁为这种感动而感动起来:——毕竟是故人之子哎。
“秋水,梁大侠语重心长,要你力挽狂澜……况且,为父报仇,光大门户,都落在你一人身上,你有这种正气,若能收拾锐气,收敛傲气,当可在武林放一异彩。忝为师叔的我亦愿为你效死力。”
孔别离笑了。笑得极有信心。十几年来,东刀西剑,无不是在一起敌忾同仇,并肩作战的。孟老哥都这样说了,他这个做二弟的哪裡有异议?何况……他很喜欢这个年轻人:萧秋水——成功得不让人嫉妒。有些人微有些造就,即叫人看不顺眼,孔别离是性情中人,所以才千里迢迢来替浣花剑派助拳。他对萧秋水没有这种感觉。
“你应当力战。况今之天下大乱,金兵入侵,民不聊生,在这种情形下,先稳定武林,再率忠贞能战之士,恢复中原,才是丈夫之志,男儿本色。做个英雄好汉,就要做得像岳爷爷一样,把握时机,带领一班结义同道和军队,屡次把金兵歼灭,重振汉威,光复中原!”
萧秋水听得双眉一扬,好像旭日深埋在黛郁青山的胴体间,忽然一跃,就跳上云层来,发出灿人的霞彩。
金兵侵宋,惨无人道。建炎四年,岳飞移军屯宜兴,以二千兵将破金,获其屯重而还。宜兴民众,绘製岳飞之画相,晨夕瞻仰,皆云:“父母生我易也,公之保我难也!”同年于常州连胜金兵四阵,追杀至镇江之东,并再与金兵遭遇于清水亭,杀得横尸十五裡,斩金兵千户一百七十五级,与韩世忠大败金兵于黄天荡,其妻梁红玉击鼓助威,威震八方!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同年五月,岳飞于牛头山鏖兵再战,恢复建康,斩获秃髮及垂耳环者三千人,僵尸十馀裡,收降卒二千人,万户、千户二十馀人,战马三百匹,铠仗旗鼓千万计,民众欢声雷动,挟道相迎!同月部将叛变,暗杀不遂,并于同年十月,解围承州,救援通、泰二州,斩傲将傅庆,并焚袍烧币!同年十二月,岳移兵屯江阴,金兵望岳军兴歎,不敢渡江!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绍兴元年春岳飞大败李成于西山壤子庄。二年三月,岳飞三十岁,迁神武副军都统制,屯兵洪州,兵隶李四节制,同年受诏命以本职权和漳州、兼权州、湖东路安抚都总管。同年四月,以八千人大破曹成十余万之众,收服勇将杨再兴。同年平马友支党于筠川,并年败刘志馀党于广济,又年亡将李宗亮于筠州。三年,擒贼首罗诚,并奏请朝廷不屠虔州百姓。同年七月,御赐“精忠岳飞”,岳坚拒高官厚禄,并击毁李成十万之众,恢复襄阳。日后襄阳为北窥重地,全仗岳功。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绍兴四年,岳飞以五万军队,击毁伪兵李成之三十万大军,并力辞朝廷所封之节度使。五年,平巨盗扬麽,并以贼攻贼,击破永安,平洞庭之后,岳云居功甚勉,岳飞因其为己子,又不报其功。并带疾措置军马还屯鄂州。并命杨再兴斩伪宣赞,收复长水县,中原为之震动。岳飞怀目疾,仍孤军深入,抵河南蔡州,朝廷恐伪齐重兵来攻,诏命岳还。朝廷听秦桧议和,岳飞只好自罢兵权,后于七年因诏命还襄阳,再上章请追讨伪齐,可惜朝廷昧于和议,始终不允其请。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想到了澄清中原,收复河山的岳武穆,力图中兴,上表:“金人重兵聚于东京,屡经败衄,锐气大丧,内外震骇。闻之谋者,金人欲尽弃其轴重,疾走渡河。况今豪杰风尚,士卒用命,天时人事,强弱已见。……”精忠无二的岳飞,萧秋水是心嚮往之,而且无时不为其可歌可泣的江山征战、寸土恢复,而壮怀激烈,血脉贲张。
在萧秋水如此思忖著激愤之际,却在香烟嫋嫋的另一边,如深云蔽日般映得刘友的脸阴沉不定。她近日来经流言纷纷,以及华山险死还生的劫难,想法可不一样。
——我有没有必要,跟萧大哥这样一齐闯下去?
刘友心中一直反复著这个问题。
眼看“战友”们一个接踵一个地身亡,或者变节,甚至退隐,刘友心中,很不是滋味。
“两广十虎”中,罗海牛叛变,劳九枉死,杀仔为自己人所弑,阿水战死于华山,吴财也几乎成了废人……这在刘友的心中,产生了很大的阴影。
——这样没有依靠,究竟是在“闯荡”,还是在“闯祸”?
——这样闯,有没有前途?
——我,有没有必要,跟随著“闯”下去?
她心裡这样自忖著。什麽“义”呀、“忠呀”、“大志气”呀,都好像砂帛磨在木块上,她心灵棱角毕露的铭刻,早已磨得很钝,磨钝得很平很滑了。
而且还萌生了贰心。
她从前没有想过的,而今她想了,她为什麽要千里迢迢,来找萧秋水,去充当“神州结义”之盟主?
——她因为想到了这点,心裡怦怦地追跳著……
“莫非……”她虽浪迹江湖,为人疯癫癫,但她毕竟是个女子呀。就算是“江湖女子”,也需要慰藉。萧秋水那初露锋芒的锐气,正是她历尽风霜所渴求的钦迟……
但这又有什麽用!?她因为瞭解了自己这一点,更恨不得唾弃自己。萧秋水心裡,就只有唐方。就算唐方不在,萧秋水心裡还有那苍山,自有妄行的白云相伴。她算是什麽?——支持萧秋水永远去做她那一份永无人知的配合!?
她不知道一个人这样想的时候,私心已掩盖过一切壮志了。这之间没有对错,而人生也不必要只去做对的事。但是刘友的非份之想,使她在“两广十虎”的高情厚义中脱轨而去,好像陨星一般地掉下去、坠下去,再要挣扎上来时,已深不见底了……
她更不知道在庙裡盛繁的烟火中,一人脸色阴晴不定,但却眼睛越亮的,带著了然而又冷毒的眼神望著她,好像望著一隻野生的猫,终于到他家户前来偷吃——而他致命的毒药就置在食物裡。
所谓“理之所在,义不容辞”,或者“为朋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诸如此类的话,犹如风过秋叶,是很容易凋落的。掉落时只是惊心地殷红一片,像血洒过一般壮烈,让人想起存在过的一刹那罢了。但是真正危难来的时候,是不是就凛遵这理义的原则?说的时候轻易,但真正杀戮、酷刑临身时,是不是还有一诺举泰山的胆志?而且势为人忽略的是,在酒酣耳热、血脉贲张时,拍案大呼,生死相共,血洒神州,只不过是以喉咙裡振动空音所发出的声音罢了,若不畏鬼神,则矢誓亦又如何?世人虽知刀剑加身时操守不易,却不知在平时无可作为时,更易令人他去、或生退志,然后又自圆其说,他亦是寻著真理,只要他不去自省昔日为何要坚持和抉择原来的初衷,而且更于自欺欺人为大澈大悟时,他便如脱丝缰的马车,马自此放辔奔去,车则停于人多的大草原上,再竭惊钝往另一无尽无涯的方向驰去。
——谁先到呢?
这答案又有谁知道?
——会不会在其他落日长圆的草原上,怀念当时怒马悲歌的日子?
那就是一个饶有兴味的问题了。
一个人原本是很坚持某事某物的,突然在别人都放弃的时候,他也会放弃——这时候,很多路向和很多诱惑,像童话裡的通往魔堡的所在一样,佞然骤现在他眼前。
梁斗、孔别离、孟相逢等人都很瞭解萧秋水除了极热切的入世胸怀外,还有极强烈的出世志愿。
——在这个时际,与其多一位出世的隐者,倒不如增一位入世的勇者。
他们就本著这种心意相劝。这对萧秋水来说,影响是深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