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地记得要经过几个十字路口,几个丁字路口,哪儿是上坡,哪儿是下坡,哪儿的转弯处有什么店,那店门口的招牌什么样……我坐在后座上,特别爱给姥爷瞎指挥。
“前面该右转了!”
我的三个家
我父亲原是豆制品厂的股长。80年代初,他跟随改革开放的时代潮流,辞去工作,下海经商。我母亲最早在北京市二商局,坐办公室,后来她去了北京建工第五建筑公司(就是俗称的“五建”)在那儿的实验室当了一名会计。1990年,她离开了五建,出国去了加拿大。
父母先后放弃公职,下海打拼,他们的决定不仅极大地改变了自身的命运,也深刻地影响了我的人生轨迹,我的童年生活因此激起了层层波澜。
我生在北京,长在朝阳,户口随我老祖儿,在纺织部大院。我父母因为下海较早,没享受到“福利分房”的待遇,父亲便在朝外七条盖了一处小平房。平时,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和我,五口人挤在那座小平房里。
我还有三个姑姑,大姑、二姑和小姑,有时父母工作忙,我就借住在几个姑姑家里。从小我就有三个家,平时住在朝外七条,周六、日住在国棉一厂宿舍,有时又和姑姑一起住,来回辗转。
北京,四季分明。春天,柳絮漫天,扎燕儿风筝飞得老高;夏天,蝉声嘶力竭地鸣叫,蛐蛐、蝈蝈一起合奏,冰棍两毛一根儿,想吃就得求大人,磨上好半天;秋天,秋风萧瑟,大片大片的银杏叶、枫树叶把北京的胡同铺上一层厚地毯;冬天,冬储大白菜,一吃吃到春,不觉得腻歪。
那会儿,日子很苦,我清楚地记得,朝外七条那座父亲自己盖的小平房,四壁透风,十分简陋。一到冬天,我就帮着大人搬煤、烧煤,可是还不太顶事儿,不靠近暖炉就冻得慌。冷,怎么办,忍着吧!后来,家里添置了电褥子,冬天才稍微好过点儿。
那时的生活虽苦,但是简单开心,日复一日,没什么大烦恼。直到父亲下海创业,我才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愁。
“爸,您干吗不去收废品?”
我父亲身材高大,眉目深邃,气质沉稳。80年代,他常穿一身呢子大衣,头戴贝雷帽,脚踏一双牛津皮鞋,整个人显得很有“派”。
父亲的成长环境十分优渥,我奶奶出身名门,是大家闺秀,而爷爷则经营运输公司,一直被富养长大的父亲,性格单纯,谈吐优雅,风度翩翩,颇有“贵公子”的气质。许多女孩都簇拥着他,拼命对他示好,但爷爷的家教很严,不许父亲随便交女朋友。父亲在爷爷严格的教育下长大,说话办事都很有规矩。他从小没为生计发过愁,直到“文革”时期,爷爷因经商而被归为“黑五类”,家境没落了,父亲才开始体味到生活的艰辛。但他还依旧保持着儒雅的风度,穿着也一直很有品位,无论走到哪儿,父亲总是女孩们注目的焦点。
我母亲从小相貌出挑,大眼睛,爱笑,留一头“大波浪”,是当年京城小有名气的美女。王府井的中国照相馆橱窗里常年挂着一张母亲的黑白艺术照。据说后来她去加拿大时,还在当地的“华人选美大赛”中拿了名次。
母亲对父亲一见钟情。内敛沉稳的父亲与开朗奔放的母亲刚好互补,两人一拍即合。母亲身边其实也有许多各方面条件都很优秀的追求者,但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嫁给父亲。当年,这是一段人人称赞的佳缘,大家都说父亲和母亲很相配。
父亲初次创业,为稳妥起见,他先选择了自己熟悉的领域,在金盏一带开办了一家豆制品厂,还承包了鱼塘,一边做豆制品一边做渔产养殖。金盏就在首都机场高速沿线,从朝外七条过去,如今看起来不远,当年去一次就算“出趟远门”了。父亲去一次厂里,一般得两天才能回来,每次出去都跟“出差”似的。后来他买了辆二手车,我家也一跃成了“有车一族”。
新中国第一批私家车是波兰引进的“菲亚特162p”,“p”即是“Poland”。这种车体形小、价格便宜,被北京人亲切地称为“小土豆”。很多早期下海做生意的老板都开“小土豆”,父亲就是其中之一,它可以算是当年老百姓能买到的最经济实惠的私家车了。做生意赚了些,稍微有钱一点儿的则开“马自达”,在外企工作、收入高的大多开“皇冠”。“小土豆”虽然最便宜,但父亲买它也下了很大决心,毕竟那会儿有车的人还是极少数,“小土豆”算是父亲在创业上一笔很大的投资了。
有了“小土豆”,父亲去厂里方便了些,往返只需要半天了,但他工作繁忙,常常得忙到深夜,结果还是总住在厂里,一天到晚不着家。自从父亲开始创业,我们全家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了很多。
父亲踌躇满志地想做出一番成绩,很拼,可是他毕竟初次下海,缺乏一些经验。我听他和母亲聊天时说:“厂里机器的产能和原来的不一样……不比从前……”说着说着,两人就争辩起来,争辩一不小心就升级成争吵,两人一吵就吵到半夜……
我家的小屋不足30平米,父母吵架时,我常常就在一旁,一听他们吵,我就心惊胆战,常常一晚难以入睡。我虽然害怕他们吵架,但还总是不由自主地竖着耳朵听他们争吵的内容。那些工作上的比较复杂的事我听不太懂,但核心意思能听明白,导致他们冲突的主要原因就是家里的生计问题。
父亲创业后,收入变得很不稳定,我们全家的心情也跟着父亲的收入情况像坐过山车一样跌宕。父亲时而也能赚上一小笔钱,他一高兴,就带我们全家下馆子,我就跟着沾光。父亲最得意的一次,赚了一大笔,具体数目我不知道,只是那个月,家里多了一个“大件儿”——一台多功能音响。那台音响能听磁带,能放唱片,还是双音箱设计,在80年代是极稀罕的“高科技”。
可是,父亲亏损的时候比赚钱的时候多,“下馆子”的情况是极少数。
那会儿,父亲一回家,我就观察他的脸色:如果父亲回家时笑容满面,春风得意,这个月就是赚钱了,这也意味着家里能过上几天平静快乐的日子;若是父亲进门时沉着一张脸,情况就有些不妙,多半是亏损了。接下来,家里免不了又要爆发一场大战。
母亲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她为父亲的事业着急,为家里的生计操心,常常“忠言逆耳”,父亲因为生意不顺,心里本就不痛快,加上又好面子,哪儿听得进母亲的“忠言”?我父母虽然一个性格开朗,一个性格内敛,但两人其实都是极要强的人,这样两个人碰到一块儿,平时没矛盾还好,有了矛盾,谁也不愿意妥协,最终只有两败俱伤。
父亲心里一直背负着很大压力,因为他下海创业,没分到房子,我们全家才被迫挤在又小又破的平房里生活。父亲对此很愧疚,一直希望能早日做出一些成绩弥补家人。不过那时,我渴望的不是住更大更好的房子,而是一家人能温馨、快乐地在一起。我很希望能回到以前父亲拿死工资时的日子,这样父母就不会整日为“这个月亏一点还是赚一点”忧心忡忡,家里的生活也能回归安稳。
我家附近有个收垃圾的。有一次我好奇一问,问那人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对方答:“300。”我一听,羡慕无比,300元在那会儿真不少。看他每天就坐在那儿,称一称别人拿来的破烂儿,几点开门、几点收工都自己说了算,看着也很轻松。我转念一想,兴冲冲地跑回了家,一推门,正看见我父亲,我不假思索地跟他说:“爸,您干吗不去收垃圾啊?一个月能赚300呢!也不累!”
父亲的神态有些疲倦,听我说完那句话,一语不发,我至今忘不了当时房间里的那种寂静,十分压抑,叫人害怕。父亲喃喃吐出一句:“小菲,你这么瞧不起我吗?”说罢,他眼圈红了,眼角流下两行亮晶晶的东西。我吓住了,吓得动弹不得,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父亲哭,也是唯一一次。
他没骂我,也没打我,只是走过来抱住我,泪如雨下,把我衣服都弄湿了。小孩看见大人哭总是会觉得异常震撼,所以那一幕极其深刻地印在我记忆里——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我那时根本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觉得我瞧不起他,直到多年后懂事了,才知道自己当时的无心之言对父亲的伤害有多深。
可是,说出去的话就无法收回,父亲已经走上了创业的路,就不能再回头,我们全家的命运也开始像离弦的箭一般,从此向未知的方向飞驰。
“小菲,独立性很强!”
我小学在白家庄小学,周一到周六上学,周六上半天。
周一到周五,我放学后自己溜达回朝外七条,周六是姥爷接,姥爷骑车载我回国棉一厂宿舍。中午阳光最盛那会儿,小学门口挤满了家长,每个都翘首以盼。平时他们都跟我没关系,我会径直穿过他们,大踏步地走远。只有周六,我才四下寻找,姥爷一般站在人群后面,站在一个角落,推着自行车,我跑过去,心里美滋滋的。要是找了半天没找到,我就会很失落。
那时我才小学一二年级,第一次品尝到自己也理解不了的复杂情感,可是那种情感,我至今仍能回味。老师和其他大人都说:“小菲独立性很强,什么事儿都能自己做,小学一年级就能自己回家。”那时我的确经常自己一个人,因为父亲总去厂里,常年不在家,母亲工作也很繁忙,下班后还要照顾爷爷奶奶,一人扛起全家重担,几乎无暇顾及我。好不容易赶上父母都在家,他们还总是吵架,那时,我又想从家里逃出去。
我干什么事儿都自己一个人,不是因为独立,而是因为不得已。
放学后,我慢慢溜达回家,东逛逛西逛逛,到家晚了也没人问。回家就一个人写作业,作业写完后要不坐着发呆,要不自己出门接着漫无目的地瞎逛。我妈很晚才回来,做饭,做家务,忙得焦头烂额,没说几句话我们就睡觉了。
如果没比较,可能我会觉得这样的生活也挺自然。关键和其他同学一比,我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心里就别扭了。只有周六,姥爷接我的时候,我才成了“有家长接的孩子”。
姥爷骑车的路线是固定的,我记得我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一路经过团结湖、金台路、红领巾公园……到家差不多一个小时,一路上有说有笑,一点儿不觉得长。我清楚地记得要经过几个十字路口,几个丁字路口,哪儿是上坡,哪儿是下坡,哪儿的转弯处有什么店,那店门口的招牌什么样……我坐在后座上,特别爱给姥爷瞎指挥。
“前面该右转了!”
姥爷就笑着回应我:“知道了!”
姥爷对我很好,零用钱一给就给一两块,在那个年代可是“大数目”。其实姥爷是母亲的继父,但他待我仍犹如亲生。姥爷载我回家的路上总经过一间游戏机厅,我贪玩,常缠着姥爷让我去玩会儿。姥爷不像其他长辈那样一看我玩游戏机就横眉立目、训斥阻挠,他总是顺着我。我爱玩儿“双截龙”,每每一玩儿起来就特别投入,有时会忘了时间。姥爷也不催我,就站在我身后笑眯眯地陪着我。其实,那会儿游戏厅里经常有小混混出没,他们看见我这种小孩儿,势必要劫我钱的,所以我一个人来心里就会不踏实,而姥爷在时,我觉得自己身后仿佛有一道庇护的墙,特别安心。
姥姥也很宠我,我总是磨着她借钱,每每都能得逞。我常常用从姥姥姥爷那儿磨来的钱买漫画,比如当时很火的《圣斗士星矢》,我买下后自己先看,看完了租给班上同学,一天3毛,一礼拜就能赚两块多,我再拿这笔“巨款”买新的漫画。如此,竟然也积累起了自己的“小金库”。如果没有姥姥姥爷给的“原始资金”,我这“小算盘”也打不起来。
我的童年,姥姥姥爷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他们给了我无条件的关爱,我至今回忆起小时候的事儿,他们慈祥的笑容都率先在脑海中浮现。其实我一直感觉自己的童年缺失了什么,但因为他们,那一点缺失就不是致命的。虽然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内心的不安总是如影随形,但我没有长成一个孤僻、扭曲、偏执的人,心态一直比较阳光,这多亏了姥姥姥爷给我的爱。
每到周末去姥姥姥爷家时,我的心情就很放松,回爷爷奶奶那里时,我就又重新紧绷起来,除了平房窄小又破旧,父母总吵架外,还因为爷爷奶奶对我的管教很严格,不像姥姥姥爷那样宠着我、惯着我。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其实他们也很爱我,只是和姥姥姥爷的方式不同。
爷爷有一套严格的家法,当年他对父亲的教育也是如此:称呼长辈必须叫“您”,称呼父母不能叫“爸”“妈”,必须叫“爸爸”“妈妈”,吃饭时长辈没动筷子,晚辈绝不能动。还有许许多多的规矩,一旦违反了,就要被严厉惩罚。在家里,爷爷总是正襟危坐,高高在上,而奶奶同样是个寡言少语,严肃的人。她家世显赫,曾是满族名门的大小姐,清高自持,平日不喜欢和邻居来往(遇上打麻将的除外),和我的关系也比较疏离。
尽管爷爷的不少“规矩”在我看来实在有些繁杂,但他非常注重对我品行的培养,他希望我成为一个诚实、正直的人,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日后看来,爷爷的教育对我是有许多正面影响的。商场中有许多诱惑,稍一不慎,就会被欲望折服,变得唯利是图。可爷爷严肃地看着我的样子深深地印在我心里,我虽然从商多年,但至今一直恪守着原则和底线,不会为了利益而无所不为,在很大程度上都因为爷爷当年对我严格的教育。
如果说姥爷给我的是如春风一般的温暖关怀,让我得以被滋养,得以保持着阳光的心态,那爷爷带给我的就是如冬日的西北风一般的历练、捶打,让我得以形成内心的道德准则,成为一个坚强的人。他们教育我的方式不同,但都以自己的方式爱着我。
不过,他们毕竟都年纪大了,精力有限。父母常年忙碌,我童年大部分时候都感到很孤独。这种孤独感伴随着我长大,如影随形。其实我小时候都不知道那种感觉叫孤独,只是觉得心里很空,很郁闷但又无从宣泄。
后来我一个人出国留学,整整七年在异国他乡,孤独感更为凸显。很多人都说,我那么小就出国了,读语言学校,读大学,读MBA,很多学校方面的手续都是我自己办的,找学校,辗转租房,我小小年纪就都能自己搞定,独立性真强!可是他们不知道,比起被人说“独立”,我更渴望能在家人身边静静地待一会儿,哪怕只有一会儿。我多么怀念那时周六下午和姥爷在一起的日子啊,身在当时当刻,从未想过那些美好的时光是如此短促。
蛐蛐、蜻蜓、父亲的心血来潮
改革开放初期,国家开始提倡计划生育。1982年,国家把计划生育政策列为基本国策。生于1981年的我算是搭上了计划生育政策的头班车,我没有亲兄弟姐妹,童年的玩伴要么是同学,要么是院儿里的发小儿。幸好我还有几个表哥,他们放暑假时就爱带我出去玩儿,捉蛐蛐,逮蜻蜓。
现在北京夏天的蜻蜓少了,有时甚至得到郊外才能看见。那会儿一到夏天,满天都是,除了普通蜻蜓外,腹部全红的叫“红辣椒”,全绿的叫“老籽儿”,尾巴发蓝的叫“老杆儿”。“老杆儿”是雄性,“老籽儿”是雌性,这两种蜻蜓比普通蜻蜓体形大,也稀有,谁要是逮着一只,得显摆半天。
那会儿孩子的想象力也很丰富,逮着老籽儿后,我们把“老籽儿”放在一个小竹笼子里,挂着,觉得能吸引“老杆儿”。烈日当头,我和表哥还有院里的发小儿潜伏在不远处等,等一会儿就不耐烦了,玩儿别的去了。这种方法究竟能不能吸引来“老杆儿”,最后谁也没验证过,反正传言说可以,大家就深信不疑。还有一些别的颜色的,有一种体形巨大,腹部黄黑相间,据说叫“金刚”,还有灰的,传闻还有金色的,这样的蜻蜓极为稀有,很多小孩儿都吹牛说自己逮着过,实际每次连见都是惊鸿一瞥。
蛐蛐、蝈蝈、蚂蚱、蚂蚁,偶尔还有蝉、蜗牛,都是我们捕捉的对象。这里面,蛐蛐、蝈蝈、蚂蚱逮住了就养在家里。蛐蛐最多,因为最常见,还能互相斗,其他几种就是逮着玩儿的。
那时候,我们没电视,没电脑,没手机,捉蛐蛐成了我们最热衷的娱乐活动。蛐蛐捉住后,就放在我们自制的纸筒里,纸筒包得里三层外三层,厚厚的,即使如此,还是有厉害的蛐蛐能把纸筒咬出一个洞来逃走。不知道的,捉住蛐蛐后,兴冲冲地跑回家,拿起纸筒一看,底下早漏了,白高兴一场。这时要是邻居家的小孩儿满载而归,心里就别提多不服气了。
不只是我们小孩儿爱捉蛐蛐,大人也喜欢。父亲平时一副长辈的样子,不苟言笑,但其实也爱玩儿,也是捉蛐蛐的爱好者。那时最好的蛐蛐罐叫“澄江罐”,父亲本来收藏了好几个,但在“破四旧”时,大半都被砸了。幸存的几个年代久远,能追溯到清朝,颜色特别漂亮。
和父亲一起捉蛐蛐的场景,我至今难忘。
有时,父亲喝了些酒,心血来潮,说:“小菲,走!捉蛐蛐去!”
父亲带我去的地方很不寻常。有时他带我去铁道边,那儿的蛐蛐又黑又亮,个头儿比别处的蛐蛐都大,异常凶猛。有时他竟带我去坟地,坟地蛐蛐比铁道蛐蛐更厉害,可能是因为周围环境有很多磷元素,坟地蛐蛐的头都是紫的,体形比铁道蛐蛐还大一圈儿。要是用坟地蛐蛐和别人的普通蛐蛐斗,基本是稳操胜券。
每次和父亲一起出去捉蛐蛐,我心中都有点儿紧张,但也觉得比任何时候都高兴。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父亲总是缺席,一起去捉蛐蛐,成了我记忆中少有的和父亲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父亲和母亲常年因家里的生计问题争执。总听有人说:“夫妻俩越打感情越好。”但我父母不是这样,他们的感情被一次次琐碎的、没有结果的争执消磨,最终,两人选择了分道扬镳。
现在要我说,夫妻的感情会不会越吵越好?我仍旧持否定态度。两人在一起,偶尔有矛盾,有意见分歧很正常,但每一次争吵都会对彼此的感情造成一次损伤,尤其是那种各执一词,其实双方都有道理,并没有绝对的对错的争吵,更是没有意义。
我的童年是被争吵包围着长大的,因而我对平和的环境特别向往。如今,和老婆有矛盾分歧时,有时我也冲动,想和老婆吵,但大多数时候都选择让自己平静下来。除了为了我们的感情,还为了孩子。我不愿意我的孩子和我一样,也在一个充满冲突的环境中长大,这样他们的内心就能更平和,更有安全感,多一些幸福感,少一些不安。
后来,父亲为了工作先去了云南,又辗转去了缅甸,做起了木材、地产生意。渐渐地,他的事业开始有了起色。
父亲终于成功了,我由衷地为他高兴。不过一想起他,我最怀念的还是他酒过三杯后,兴致勃勃地带着我去捉蛐蛐时的样子,我战战兢兢地跟着他在坟地里穿行,他拉着我的手在铁道边低头找蛐蛐,那些时候,我比其他任何时刻都能感受到我们是父子,我们的心是连着的。
帅气的舅舅,留了个怪发型
我有个舅舅,1968年出生,比我大13岁。
母亲年少时就最疼舅舅。当年,姥姥被下放到湖北“五七干校”,姥爷、母亲和舅舅跟随而去。“五七干校”的生活十分艰苦,姥姥姥爷忙于工作,舅舅年幼体弱,而母亲比舅舅大整整10岁,平日照顾舅舅的责任就落到了母亲身上。母亲既把舅舅当成自己的弟弟,又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无论走到哪儿,生活的际遇如何,母亲总是想着舅舅。
为了改善舅舅的生活环境,争取让舅舅到城里上学,母亲瞒着姥姥姥爷,只身一人偷偷回到北京,她四处奔走,竟凭一己之力,争取到了全家回京的资格。
母亲和舅舅从小相依为命,两人的关系十分亲密,因此在我的童年生活里,舅舅也是一个重要的人。
舅舅一米八五的大个儿,眉眼深邃,高鼻梁,很多人都说他长得像费翔。不过他的发型很奇特,影响了他“标准帅哥”的形象——前面是板寸,后面披着长发——走在街上,回头率200%。
舅舅爱玩,打扮也时髦前卫,在我心里他其实更像一个对我特别好的哥哥。
舅舅颇有艺术天分,他被东方歌舞团选中,成了一名国标舞演员,还参加过电影《顽主》的拍摄。不过他最擅长跳的是当时流行的“霹雳舞”。每次看舅舅跳舞,我都目不转睛,各种高难的翻滚,舅舅都能做得轻松自如,跟随着动感的节奏,舅舅的动作快得像闪电,我稍一眨眼,就会漏掉好几个精彩瞬间。不会跳舞的我,对舅舅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像个小跟班一样,喜欢跟在舅舅后面。夏天,他常常带我去团结湖公园捉蛐蛐。他手法娴熟,每次跟着他都能“满载而归”。
舅舅手巧,喜欢做模型,尤其酷爱做飞机、舰船模型。当时有一本杂志叫《舰船知识》,他期期都买,每期都反反复复地看。舅舅做的模型和现在那些零部件、说明书齐备的模型不同,他所用的素材都是在生活中找的。他一点点锯木头,精细地雕刻成所需的形状,再用胶水一点点粘。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他竟成功地做出一艘1米5左右的尼米兹航空母舰。航母上的细节舅舅都精心制作,上面还有40多架迷你小飞机。我看得目瞪口呆,从此对舅舅的崇拜更多了一分。
周末,父亲开着126p去金盏(北京近郊,父亲厂房所在地),舅舅和我也常常跟着一起去。路上很颠簸,那台二手“小土豆”还经常“抛锚”——电瓶没电——我和舅舅常要帮着推车,千辛万苦,总算随父亲到了厂里。到了那儿,我们就帮着父亲卖豆腐,卖完了,还能分到十几块。
舅舅是个大忙人,精力充沛,他业余时间还去东四摆摊儿,卖皮鞋、皮衣,整日忙得马不停蹄。但他不像我父母一样整日在忙工作,舅舅忙的多半是自己的兴趣。他是我的偶像,也是我童年的陪伴。至今回想,我脑海中都会浮现当年自己跟着舅舅满胡同乱串的情景。舅舅好像总有无数关于“玩”的想法,跟着他,我就总是特别开心。
那时的生活真是“给点儿阳光就灿烂”,物质贫乏,但“玩”的创意总是层出不穷,几个石子儿都能玩得不亦乐乎,捉蛐蛐就能花去一下午。现在,物质条件好了,可是心和头脑也被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填满,反而没有空间体验纯粹的欢乐了。
如果没有舅舅,我的童年会少很多很多欢乐。
母亲是个强人
母亲和父亲没离婚时,父亲工作太忙,常很晚到家,母亲一个人就要担负起照顾四位老人的重任,整日忙得不可开交。离婚后,两人挣钱变成一人,她又要赚我的学费,又要照顾姥姥、姥爷、老祖儿、老祖爷,全家都指望着她的收入。她不得不拼命干,把自己当成男人。我们相处的时光因此变得很少。
我记得只有一段日子,我和母亲相处的时间比较多,那段日子让我很难忘。
那是我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每天下午三点多放学,我跑到她单位去,在她单位看书写作业。作业写完后,我常去她单位后身的荒地“寻宝”。那片荒地里经常能发现一些废铁,我拿到废品收购站去卖,能卖一两块钱,再加上姥爷给的一两块,我在同龄小孩儿中就算相当富有了。我用这笔钱除了买《圣斗士星矢》的漫画外,还会用来买“洋画”。
80年代,时兴收集“洋画”。所谓“洋画”,就是一种邮票大小的硬纸片,上面印着“圣斗士星矢”“变形金刚”“花仙子”等图案,因为上面的形象大多来自外国,所以叫“洋画”。可以收藏,也可以和小伙伴玩儿“拍洋画”。
每个小孩儿都拥有一部分洋画,“对决”的两个小孩儿分别拿出一张自己的,手掌窝成半弧状,往地上一拍,借着手掌扇的风和吸力,有时能把地上的洋画翻过来。谁翻过来的,洋画就归谁。
这个游戏,我妈那代人小时候就在玩儿,她10岁的时候随父母下放湖北,就靠教当地小孩儿拍洋画,树立起自己的“领导地位”。我长大以后,洋画也仍然在流传,只是图案在改变。直到几年前,有了智能手机,这种古老的游戏才没什么人玩儿了。
虽然我在当时小孩儿中算是零用钱相当富余的,但也有“闹饥荒”的时候。常去的小摊儿上进了新的洋画儿,赶上自己没钱,就只能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看。那时反正放学回家也没人管我,我能看上好几个小时不挪窝儿,把人家摊主都给看毛了。
童年记忆中,我和母亲最亲密的一段时光,就是那会儿常泡在她办公室的时候。她下班后我们一起回家,聊些我在学校发生的事儿。我爸不在家时,他们也没得吵,家里也很平和。那段时光是夏天,我和表哥、舅舅、发小儿到处逮蛐蛐的时候也是在夏天,夏天在我记忆里特别美好,悠闲、宁静、充满温馨。我一直跟别人说,自己最喜欢的季节就是夏天,多年后我才懂,我喜欢的不是夏天,而是留恋夏天的人和事儿。后来,一切都变了,夏天还是那个夏天,感受却和当年不同了。
我小学一、二年级的班主任姓唐。唐老师教学认真负责,懂得因材施教。我那会儿比较淘,特好动,说话随我妈,直率,有时冲口而出,爱得罪人。搁别的老师可能挺烦我的,可是唐老师不,她看我体育成绩不错,在班里说话也挺有号召力,就安排我当“军体委员”。
军体委员的主要工作是组织同学们上下操,列队,喊口号,喊:“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二、三、四!”军体委员起头儿,同学们跟着喊。我那时性格外露,爱显,这个出风头的活儿可是得了我的心,我干得特别来劲。有一回升旗仪式,我被选中带着全校同学喊号儿,那时我才二年级,六年级的同学都跟着我喊,我别提多得意了。
我的性格很容易受到别人影响,尤其当时年纪小,老师喜欢自己,学习成绩就容易上去,老师要是不喜欢自己,总挑自己的刺儿,我就很容易对学习失去兴趣。
三年级那年,老师换了,来了个新老师,姓史。我感觉她不太喜欢我,好像总是针对我,没事儿就点我名儿,叫我站起来,批评我。我说话直,顶撞过她一次,她以后就更爱说我了。
那一年,还发生了一件事,那件事,算是我小学时期的一个转折点,我的性格、心境,很多都随着那件事有所改变。
那时,父亲创业进展得不是很顺利,母亲每月也只有“五建”的死工资,家里的日子过得很艰苦。母亲不甘心我们全家一直过清贫的生活,于是,她做了一个决定,出国。
1994年火过一阵子的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很多人都看过,讲的就是改革开放初期,头一批出国奋斗淘金的人的故事。我母亲就属于那一批。她当时决定去的是加拿大,她有几个亲戚在那里。
在国外,她最多时一天打六份工,起早贪黑,做的大多是重体力活儿。她在唐人街一家餐馆后厨帮工时,每天清早卸货,要扛18片肉排,一片肉排就好几十公斤。跟她一起工作的都是黑人男性,没一个人会帮她分担。就这样,她在加拿大辛苦奋斗了近两年,带回了2万美金,那是她日后开饭馆的“原始资本”,每一分都是用血汗换来的。
我妈出国了,再加上在学校不招老师待见,我的成绩一落千丈,从班上前几名掉到倒数的行列。曾经隐隐约约感受到的孤独感,在那年尤为突出地体现出来。
那种孤独感,成为了我日后的心结。后来人生中,每当我遇到挫折不顺,当时那种孤独的心情就涌上心头,感觉像一个坎儿,我不知道怎么跨过去。
母亲出国了
我体育好,小学一年级就被选中加入体校学游泳。一三五去游泳,二四六则是练体能,做俯卧撑、仰卧起坐……强度非常大。我经常一个人提着个红色的网兜,里面是泳裤、泳帽、游泳板儿什么的,自己去训练。训练太苦了,我心里总觉得委屈,有时候还没下水就哭了,边哭边游,就这样一直坚持到初中。
有一回,我又是一个人回家,路上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只山羊,看见我手里的红网兜儿,就像斗牛场里的公牛见了红布似的,直直地冲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呢,那山羊一下给我顶个大跟头,我飞出好几米远,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晕过去了。
有几个路人围上来,问我:“小孩儿,你没事儿吧?”我躺在地上缓了一会儿,慢慢爬起来,说了声没事儿,就继续提着网兜儿回家了。回家后,我也没和任何大人提起当天的遭遇。
我母亲在国内时,对我管教很严。数九寒冬,游泳队训练还在继续,一周三次,母亲逼着我去,一次都少不得。有好几次我实在不想去了,赖在地上躺着犯拧,母亲就揍我,揍得可真狠啊,直让我觉得还是去游泳好点儿。有一段时间我特怨她,可是她出国了,我对她就只剩下想,她不在国内时,我的游泳训练竟也一次没落下。
我和母亲的关系很微妙,像许多单亲家庭的孩子一样,我们之间的距离总是掌握不好。她工作忙时,我们过于疏远,她想关心我时,我们的联系又太过紧密。
母亲在加拿大待了近两年,可是她走的时候,我们谁也不知道她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记得她上飞机的那天,姥姥、姥爷、老祖儿、老祖爷都来了,父亲、爷爷、奶奶也来了,全来机场送她,我的家人从来没聚这么齐过。在这么多人面前,我纵然有想说的话,想掉的眼泪,也说不出,掉不下了。
大家都挥手和母亲道别,纷纷嘱咐母亲在加拿大要小心,我也一直挥手,可是看着母亲远去的背影,我心里其实挺茫然的。那时我刚懂一点儿事,知道母亲要出国,但没法想象母亲真出国会是什么样。直到她真的离开了,我才忽然意识到生活中空了一大块,平时一和我待在一起,就唠叨我、训我、管我的母亲忽然不在了。我理解了什么是“出国”,“出国”就是离得很远很远,想见到她,特别难。
母亲出国后,不知怎的我就病了,发高烧,好几天没去上学。
后来我出国时,每次给我妈打电话,她总训我,一会儿说我这个不小心,一会儿又说我那个不注意。我正是青春逆反期,她一说我就顶,我俩就在电话里戗起来,每次挂了电话都生一肚子气。
可是有一次她千里迢迢来看我,一看见她我眼眶就红了。我觉得自己特没骨气,可还是忍不住想哭。
这些年,母亲一直都在没日没夜地忙工作。2008年奥运会那会儿,她在兰会所接待外宾,穿着高跟鞋一站就站到夜里2点,睡几个小时爬起来接着工作。2012年冬天,下着大雪,大半夜,她突然高烧40度,车都开不动。费了好半天劲,终于到了医院,医生说她的情况必须留院观察,这几天就要做个手术。谁想她天一亮就偷偷回“俏江南”了,打着点滴组织员工开会。这么多年,她都是这么过来的。
在别人眼中,母亲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强人。小时候,我觉得母亲永远都是那么强大,好像无论什么事都难不倒她,无论什么都不会将她击垮。不过随着我年岁增长,自己也有了孩子,我才渐渐明白,母亲只是不把脆弱的一面展示给别人,甚至不展示给我。记忆里,母亲很少落泪,她常常笑,笑容很有感染力,透过她的笑容,她很容易把自己那份乐观、自信传递给别人。创业过程中,再苦再累,母亲也紧咬牙关,不抱怨,不放弃。我想,这就是她成功的秘诀吧。
母亲爱唠叨我,对我的管教也很严厉,但是每到关键时刻,她总是先冲上去,挡在我前面。现在,我已经长大,而她渐渐老了,该是我挡在她前面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