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局长办公室抽屉里,藏着一把酒壶,是沙俄制造的,镶银的,中间还有一张沙俄头像。没事的时候,魏局长见屋里没人,拿出酒壶抿上几口,像品菜一样,品完了把盖子又慢慢拧上,恋恋不舍地又放到抽屉里。喝了几口酒的魏局长,菜色的脸飘起少许的红晕,人也显得精神了一些,坐在桌后想想警察局的事,桌子上放着几份文件,但他从来不看,因为看了也白看,他不识字。
魏局长在“满洲国”之前,那时还叫民国,他就是这儿的局长了,别看他不识字,人脉却很好,警局里没有人说过他坏话。虽然他当局长,却从不对手下吆五喝六,说什么事都是心平气和的样子,甚至不笑不说话,不论大小场合,对手下分派完任务,都会拱拱手说:有劳各位了,谢谢大家伙。事态严重时,他还会摘下帽子,冲大家深深鞠上一躬,弄得众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魏局长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优点就是,他这人不贪,有点好处都明面摆出来,征求完大家意见后,一二三地处理,众人就说:魏局长这人公平。至于水平,啥又叫水平,那时候当官这活顶个脑袋就能干,官越大越省心,难受费力的是下面跑腿的人。
因魏局长这人做事厚道,从不难为大家,众人一直就推举他为局长,日本人来了,成立了“满洲国”,警察还是警察,大家还推举魏局长为局长。为这,魏局长没少冲大家伙作揖鞠躬。
大家伙推举他当局长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他家里困难,他是真困难。魏局长有三个兄弟,他排行老三,人称魏老三。魏老三是闯关东到的东北,两个哥哥在路上一个饿死了,另一个走散了。走到河北地界时,母亲得了一场病,开始还跟着走,最后只能爬了,父亲把母亲背上,没两天,母亲死在了路上,到东北只有他和父亲。在哈尔滨江边搭个窝棚,父子俩靠打鱼为生。对付了几年,就跑到城里干各种零活,夏天卖菜,冬天帮人劈柴。那会儿各种势力很多,有中国人的绺子,也有俄国人的帮派,后来又多了一伙日本人。有人就拉他入伙了,一帮穷小子,被人指挥着干一些打打杀杀或者伤天害理的事。
有一次,他在大街上救了一个俄罗斯姑娘,后来他才知道,这姑娘要从哈尔滨去天津,被小偷窃了钱财,身无分文,只能在大街上流浪。那姑娘叫琳娜,不会说几句中国话,只会说:你好,谢谢,我饿了。
魏老三见姑娘可怜见的,便领回自己的住处,煮了一锅玉米碴子粥,还买了几个面包。没料到的是,姑娘赖着不走了。魏老三赶她,她就说:我饿。吃完了还说饿,弄得魏老三直挠头。
那会儿魏老三父亲还在,腿脚已经不利索了,平时在家门口捡点煤核、烂菜帮子贴补家用。父亲就说:老三哪,这是天意呀,你就娶了她吧,要正出正入的,好人家的姑娘谁跟咱呢。
魏老三想了两天下了决心,娶了琳娜。娶不娶的琳娜是听不懂的,魏老三用手比划半天,琳娜仍然一脸茫然,忙活得后脖颈子直流汗,后来他干脆一把抱住琳娜,说了句:我饿。琳娜这回听懂了,非常配合地和魏老三躺在了床上。有了床上的事之后,琳娜就名正言顺地成了魏老三的女人。
魏老三对琳娜很好,挣到点钱就颠颠地拿回来,先给父亲抓药,父亲总是喘,肺似乎漏风了,一喘就呼呼作响。父亲离不开汤药,剩下的钱,今天给琳娜买块布做一条布拉吉,明天又买点好吃的。
生活稳定下来的琳娜,人就光鲜起来,白净的面孔,高高的鼻梁,灰蓝色的眼睛。这些都不重要,她有一副高挑的身材,结实饱满。琳娜已经学会一些中国话了,有一天她对魏老三说:当家的,我有了。
魏老三又惊又喜地去看琳娜的腰身,果然小腹凸显出来。
第一个孩子生了,是个男孩,孩子出生不久,父亲捯完最后一口气,告别了这个世界。魏老三可以说是悲喜交加。
琳娜生完第一个孩子之后,就打不住了,孩子接二连三地出生,一口气男男女女生了五个孩子。此时的琳娜早已经不是那个腰身挺拔的俄国少女了,已经变成了大妈,目测估量也得有二百多斤,腿粗腰粗,身前的奶子像两只面口袋,晃晃悠悠的,似乎一不小心会掉下来。
当了警察的魏老三,唯一的想法就是要养活全家老小,那几个二毛子,他经常这样称呼五个孩子,他们可都是饿死鬼托生的。
生活拖累着魏老三,现在警局的老人,大都是以前和他一起给人当打手的那批人。他们对魏老三知根知底,也有感情,推举着他当了个局长,薪水比一般人会多几个,昔日的老哥们都是善良的人。
现在的魏局长日子一点也不光鲜,愁苦得很,有事没事地就唉声叹气,抓过酒壶抿几口小酒,抽支烟,这似乎就是魏老三的全部了。
如果日子一直这样下去也没什么,偏偏让他上火闹心的是,前一阵子日本人抓回来一个女抗联,抓回来也就抓回来了,不关在宪兵队却关在了警察局,审问女抗联的活交给了他们警局。
女抗联要是招了,也好说,他会利利索索地连人带情报交给日本人,怎么处理那是日本人的事。整个“满洲国”都是日本人的天下,他们现在给日本人当差。
可让他烦心的是,这个女抗联却一个字也不招,在中村的指示下,各种刑都动了,这女汉子宁死不屈,昏死了活过来,再打,再昏死。刚开始几次,审问女抗联时他还会去现场看看。一个年轻的女人,被一群男人吊打得皮开肉绽。中村每次来,都有审讯的花活,剥了女人衣服,用烙铁烧……他看不下去,不忍心看。女抗联刚来时,显得文文静静,生得端庄漂亮,第一鞭子落在女抗联身上时,他就有些不忍心,但还是落下去了。现在这个女抗联已经被打得不成样子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了,他不忍心看了,看了难受。
女人论年纪也应该是孩子的妈了,要是家人知道了能不心疼?他想到了琳娜还有那几个二毛孩子。
抗联女人不招,日本人三天两头地催促,中村有时还会带人来,几个日本人亲自上阵对女抗联动刑,每次看到女人被打成那样,他都受不了,肚子里翻江倒海的想吐。他有时就想,中国人也是人哪,上有父母下有孩子,这么想过了,心里就像被撒了盐。
每天都有人在审女抗联,他连问都不问,又不好说什么,怕人多眼杂传到日本人那里去。但每次日本人来他都要陪着,日本人下手狠,直接抓了盐往女抗联伤口上搓。这时他的目光会躲开,看向别处,最后干脆走到炉火边拿过生火警员手中的炉铲生起火来。炉火里正烧着烙铁,炭火一样地红,被一个日本宪兵拿走,烙在女人身上,焦糊味,连同女人的惨叫一同传来,让他作呕。他蹲在炉火前,想吐,又忍住。中村走后,他把铲子扔到地上,咒着:妈了个巴子,不是人呐。
关在警局地下室的女抗联,让魏局长很窝心。日本人要审讯女抗联,动刑,他不同意也没办法。他知道自己现在端的饭碗是日本人给的,虽然叫满洲国,坐在长春皇位上的溥仪只是个牌位,真正说了算的还是人家日本人,这一点魏老三是心知肚明的。
魏老三很愁苦,从审讯室回来,气色就不好,脸是青的,他坐在局长办公室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屋内烟气腾腾。马天阳进门站在门口看眼魏局长,魏局长耷拉着眼皮,无动于衷的样子。马天阳看到炉火快烧塌架了,打开炉盖往里添柴,炉火更旺地燃起来,烟囱里的风声呼呼作响。马天阳拍拍手,走过去站在魏局长面前叫了一声:魏局长。魏局长靠在椅背上,用手撸了一下脸,睁开眼冲马天阳:妈了个巴子,伤天害理的活都让咱们干了。
马天阳想说点同情女抗联的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跟着叹了口气。
魏局长拉开抽屉,拿出酒壶拧开盖,发现酒却没了。
马天阳把酒壶接过来:局长,我给你打酒去。
魏局长把酒壶推给马天阳,马天阳转身要走,魏局长叫了一声:等等。说完从兜里掏出一些钱币,在桌子上推给马天阳:拿着,再买一条“哈德门”。
马天阳抓过钱:那我就去了。
马天阳走出局长室时,看见了小张,以前这活都是小张干,自从马天阳来了之后,不仅给魏局长当翻译,生活上的事他也管了起来。小张把两手袖在警服里,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见了马天阳忙过来:马副官,这活咋能让你干呢,我去吧,酒铺子和烟摊我都知道。
马天阳想利用这次外出的机会去见宋鸽,他不能把这个机会交给小张,便说:你去把局长屋里的炉灰倒了,还有烟缸,桌子也该擦一擦了。
小张怔一下:嗯呐。小张转身向局长室走去。
宋鸽从76号出来,两人在烟摊旁的胡同口说的话。快到春节了,街上多了许多卖炮仗的小摊,有心急的孩子买了一挂小鞭,拆开来一个个放,不时地传来炮仗声。
马天阳心情很不好,组织交给他的任务是设法营救张君怡,可他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刑。他望着一个小孩在放炮仗,嘴里却说:人都被他们打烂了,身上没有一块好地方。
宋鸽的身子紧了一下,不易察觉的那种。
他又说:日本人就是畜生,他们扒光了她的衣服,往她的伤口上撒盐。
她哆嗦了一下,他感觉到了,目光移过来,他看见她的脸有些白。他伸出手想安抚她一下,手举起来,在半空又放下了。
人关在地下室里,在警局的后院,不光有警察,日本宪兵还加了岗,想救人没有机会。他低沉着声音。
宋鸽低下头,跺了下脚,她穿着皮鞋,在外面站得久了,脚冻得有些疼。她一边跺脚一边说:你的情况我向组织报告一下。
他点了一下头:你快回吧,天冷。
她冲他浅笑一下,向76号方向走去。
他望着她的背影,有些单薄,他冲她背影说:天冷,多穿点。
她回了一下头,冲他笑了一下,快步地向回走去。
他回到局长办公室时,魏局长头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扯着很响的鼾声。小张蹲在炉火前在往炉盖上放玉米粒,有几个玉米粒已经烤熟了,炸裂开。小张小声地说:马副官,这是爆米花,你尝尝,老香了。
他冲小张笑一笑,走到局长桌前,把烟和酒放到桌上。魏局长醒了,看了他一眼:马副官你回来了。双手又撸了几下脸,坐正身子,他把剩下的钱卷成一个卷推过去。
魏局长迫不及待地抓过酒壶,拧开盖喝了一口,说了句:妈了个巴子。酒下肚之后,魏局长的脸色红润了一些。
不知什么时候,小张已经出去了,连同那些烤好的爆米花。
魏局长又把烟点上,指了一下沙发:你坐。
他坐下,望着魏局长。
魏局长问:马副官,来了一个多月了吧?
他想了一下:一个月零三天了。
魏局长又说:适应了吗?
他没说什么,只是笑一笑。
魏局长深吸口烟,望着窗外,炉火正旺,窗子上的霜化开了,像淌下的泪。
你说,这日本人能长久吗?你是读书人,有知识,你分析分析。魏局长已经把脸转了过来。
面对魏局长这样的问题,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东北军几十万人呢,硬是没敢和日本人招呼就跑了。魏局长叹口气。
他说:山里面不是有抗日联军吗?
魏局长听了这话,似乎警觉起来:不说了,这事不是咱们该说的。
两人正说着,门外一片嘈杂之声。门就被推开了,两个警察押着两个男人推推搡搡地走进来。那两个男人一进门,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一叠声地喊:饶命啊,饶命。
魏局长抬眼去看那两个站立的警察。
胖警察马上说:局长,这是我们刚在街上抓到的两个小偷。
跪在地上的两个人不停地磕头,年长一点的说:大人,我们错了,不该偷。
年轻的抬起脸眼泪就下来了:他是我哥,我们哥俩是一面坡的,进城给娘抓药,钱不够就想占人家点便宜。
哥说:大人,饶命啊,我娘得了肠梗阻,大夫说,不吃药人就要憋死了。
魏局长的眉头拧了起来,冲俩警察问:他们偷了啥了?
瘦警察说:不是偷是抢,在一个掌鞋的那儿抢了人家一双鞋就跑,被我们俩逮住了。
魏局长不耐烦地挥挥手:鞋呢?
哥说:我们还回去了。
魏局长拍下桌子:起来,都起来。
哥俩颤颤地站起来,头都不敢抬一下。
魏局长:给你们娘抓药,还差多少钱?
哥说:三块,就差三块钱。
魏局长把手伸到兜里拿出三块钱递过去,哥俩大感意外,不敢相信地望着他。魏局长大声地:快去抓药。
哥俩相互看一看,哥伸出手接过钱,起身就走,走到门外,回过身又一次跪倒喊叫着:大人,你的恩情我们记下了。
魏局长挥一下手,门关上了。
两个警察冲魏局长说:大哥,你老这样,以后我们还怎么办案。
魏局长不耐烦说:以后这种小事别往我这儿领,你们能管就自己处理,我看见就难受。
两个警察低下头小声地:知道了。转身出了门。
魏局长背着手在炉子前踱步:都是穷人,都难受,这日子过的。
马天阳站起来认真地说:局长,你是个好人。
魏局长:这年头,好人就受累,唉,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