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儿。那些在棚棚下摆着摊摊的贩儿,嘴里吐出来的都是俺听着顺耳的乡音。那一张张面孔,紫红紫红的,就像俺们当初长在九月的田野上时的模样。再瞅瞅那些条案上摆着的农副产品,俺真有点想念俺出生的山洼洼了:俺那家乡山沟沟淌着一条溪水,溪水旁边有老母鸡刨食,牛犊儿撒欢。
俺把俺的心事告诉了俺老哥,没想到他给俺来了个冷水浇头:
“老兄弟,你这是‘土坷垃观念’。”
“你说个啥?”
“城市要比农村进步!你也该换换脑筋了!”
“老哥,俺就是瞅着山沟沟顺眼。”
“山沟沟溪水旁边有老母鸡刨食,瞅上去倒是挺静雅的,可是能生下这么多的蛋吗?”俺老哥指指堆成小山一样的鸡蛋篓儿说,“这是专业户的养鸡场送到市场上来的,那些鸡平日被关在铁笼笼里,待到喂水喂食时个个才伸出脖子,看上去像蹲大牢的罪犯,可是这些鸡们都多产蛋。只靠那些在溪水边石头缝里找虫儿的鸡,能供上城市吃鸡蛋吗?老兄弟,看啥东西美不美,品评它香不香,臭不臭,好不好,坏不坏……可不能像咱们爷爷奶奶们用同一个秤砣了!”
“俺就是喜欢俺们身上的泥性!”俺争辩地说。
“你说是山沟沟的土马路好,还是城市的洋灰马路好?”
“……”俺心里不服,嘴上却回答不出。
“你说是乡下的辘轳把好,还是城市的自来水好?是城市的电灯好,还是山沟沟的豆油灯好?”
“……”俺想把俺老哥的话顶回去,没找着合适的词儿。
“你说是小毛驴车好,还是公共汽车好?”
俺突然来了词儿,“老哥,别忘了,没了泥性就是忘记了祖宗!”
俺们哥儿俩只顾小声吵吵,竟然忘了看俺这位新主人了。直等到那“港皮”踉跄止步,俺才醒过闷儿来:俺哥儿俩尽管对“土”“洋”看法不同,命运可是一样的——俺们是拴在一根绳儿上的两个蚂蚱,谁也离不开谁。说不定,这“港皮”要把俺们灌进他的狗肚子里去,让俺们过早地结束观“景”看“戏”哩!
是俺们哥儿俩命硬,还是俺们的祖先没缺过阴德?反正在这出“鬼戏”中演阎王爷的“港皮”,没提着俺们进饭馆把俺们给吞掉。这“港皮”如同学会了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在这儿摇身一变成了个低声说话的倒爷:“喂!你要名酒竹叶青吗?这可是‘前门’买不到的‘后门’货。你有意买,价钱可以便宜一点!”这小子不仅舌头会拐弯了,而且中国话说得非常利索,他一边用眼角瞟着农贸市场上来回巡视的税警,一边对那个浑身沾满了油漆点子的胖胖女工,举起了两个指头。
别看这女工衣着寒酸,手头倒挺大方,也没还价钱,掏出两张“大团结”钞票,就塞在这个倒爷手里。那“港皮”扭头钻进了人堆,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又更换主人了!”俺伤心地低下头。
“人挪窝活,树挪窝死。每到一家都是一台戏。”俺老哥乐哈哈地宽慰俺说,“要是咱们没被人家提出仓库,你能看见时髦的人肉贩子吗?你能坐上屁股冒烟的‘的士’车吗?连酆都城里的阎王和恶鬼,都从壁画上跳下来表演给俺们看了,多开心!”
俺老哥说的虽句句在理,可是俺心里仍然闷闷不乐;回想俺看到的两场西洋景,像吃了死耗子一样招人恶心。可是俺有啥办法呢?俺被主人和老哥捆在一块儿,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唯一的愿望是,在俺们走家串户中,让俺也能看到点干净地方。瞅这女油漆工倒像个正派人,兴许俺能瞅到让俺称心如意的事儿哩!
俺只顾耷拉着脑袋,自个儿跟自个儿打着肚皮官司,不知不觉俺们已被这个胖胖的女油漆工,提进一所大杂院角上的一间低矮屋子里。她把俺们往漆皮早已褪光、露出木头白茬的旧八仙桌上一放,扭头叫了一声:“爸——”
“你买这东西干什么?”床上半躺半卧着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头儿,他的棉被上放着一块木板,木板上堆着一摞稿子和红蓝铅笔(俺老哥悄声告诉俺,这老头儿像是个报社的老校对)。他把眼镜从耳根摘下来,一边用绒布擦着,一边责备女儿。
那胖女工先不答话,用火通条捅了捅炉子,在炉子上坐上一壶水,然后扭过脸来对她老爹说:“爸!今天是腊月二十四,还有五六天就到春节了,给您买两瓶‘竹叶青’留着过节喝。过去您说过,在名酒中您最喜欢喝有药味的‘竹叶青’!”
“我不是早就戒了酒了吗?”老爹辩白着。
“今年您就破一回戒吧。”女儿恭顺地回答。
“那为什么?”
“妈妈的事癞和尚吐了口了,他说只要再给他千儿八百的,他就跟妈妈好离好散。”
老头儿直眉瞪眼地看着房角,那儿有穗蛛网,被从碎砖墙缝渗进来的风吹得飘飘悠悠地直晃动。他手指掐算了一阵,瓮声瓮气地说:“再加上这千儿八百的,可就快一个整数了。”
“二十四拜只剩下一哆嗦了,爸,咱们就狠狠心,跳河一闭眼吧!”
“算了,叫你妈妈就跟癞和尚过吧!”老头儿叹了口气,两眼又一动不动地盯着了那几穗蛛网。过了会儿,他眼神又从蛛网上落回到女儿脸上,愤懑地问道:“这千儿八百的是个什么名目?”
“那八千五是对我妈的保命费。不说您也清楚,‘文革’那年月,癞和尚凭着根正苗红,把妈妈脖子上挂着的反革命家属的大牌牌当众摘了下来,又劝说走了手舞着木棍、皮带、链条的红卫兵。爸爸您当时‘右派’升级成了‘现反’,蹲在大牢,妈妈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有靠癞和尚的破庙躲雨……”
“别说了!”老头儿制止女儿再说下去,“我心里难受。”
“爸!您要原谅妈妈的软弱。事后,她拉扯着我进了癞和尚的家,不止一次地偷偷哭过,说对不起身在大牢中的爸爸!”胖女工不慌不忙地向老头儿陈述着往事,“爸爸,你不也是体谅妈妈的吗?不然的话,干吗把八千五塞给癞和尚?现在事儿都快成了,您就别三心二意的了。”
“我早就说过,一分钱不给他,到法院去离婚。”老头儿瘦瘦脖子上,青筋像小蛇一样蹦跳着,“可你妈……”
“我妈丢丑哇!爸!”女儿把开了的水壶提下来,给老爹沏了杯茶,恭恭敬敬地放在那块木板上,“那时候,确实是癞和尚救下了她的一条命,同时收留下我。可妈是个上过女师的中专生,怎么会对他有感情呢!爸,你该体谅妈的难处。”
老头儿像撒了气的皮球一样,不说话了。
女儿望着老爹,眼泪在眼皮里打着秋千,柔顺地说:“爸!炉子火上来了,您再喝上一杯热茶暖暖肚子,到地下来校对稿子吧,半躺半卧地校对稿子,累您的腰!”
老爹听从了女儿的话,喝了几口热茶,撩开被窝穿鞋下地,坐在了紧挨着俺们哥儿俩的八仙桌旁的一把椅子上。这短短的当儿,俺们才看出来老头儿并不是个卧床的病夫,还是个腰板笔直、行动敏捷的老汉子哩!他抓起俺们俩摇了摇,看看是不是真正的“竹叶青”,又从兜里掏出半包雪茄,大口大口地吸吐着浓烟。
“爸!我妈让我劝劝您,别抽烟了。”
老头儿不回答女儿的话,皱眉问道:“刚才你说了半截子话,这千儿八百的他是要的什么钱?”
“除了保命费之外,‘文革’后我在油漆厂当上了油漆工,当初是他介绍进厂的。”女儿说,“他跟妈妈说,要付一笔介绍费,才能和妈妈去街道办事处,和妈妈好离好散。”
“给他!”老头儿拿出一串钥匙打开抽屉,取出一张存款单来,递给女儿说,“这是一千五百块,加上八千五,整整一个数,把你妈赎回来。你跟那个姓赖的说,不要他们任何家具,只要你妈这个人!”
女儿把存款单塞回抽屉,当啷一声挂上锁:“爸!这钱已由您外孙子他爸——我的那口子给付了。我来您这儿的时候,外孙他爸已经骑着自行车,到银行取钱去了!”
“你们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攒的,本想买台彩电。”
“这不是亏了外孙子吗?电视能增长他的知识,还是去买个彩电吧!”老头儿再次用手捅抽屉上的锁。
女儿一把拉着老爹的胳膊说:“爸!小嘎子还小,等大一点,我们会攒钱给他买的。何况这笔账,是我欠下的,怎么能用您的钱还债呢?”
“我对不起你们娘俩,让你妈受牵挂,让你当了多少年的‘狗崽子’!”老头儿抽回捅锁的手,语声哆嗦得像松开了的弦子,“‘文革’那年你才几岁呀?我算算……”
“爸,我是五五年生的,那年我整十一周岁。”女儿的眼泪瓣儿淌下脸腮,“过了旧历年我都满三十了。”
“当时,那个姓赖的……”
女儿插断老爹的话:“爸,别想那年月了,我妈春节前就能回家,我今天是给您来收拾房子的。瞧那房顶上的一穗穗蛛网,墙壁都熏得像灶膛了,待会儿小嘎子他爸,顺便把糊墙纸买来,把房子装饰一下,和妈在一块过个真正的春节。”
“我和你妈是不是还要重新去登记一下?”老头儿神情有点发憷。
“当时您在大牢里在离婚书上签过字,当然要履行一下重新结婚登记的手续了!”女儿掏出手绢,擦着腮上的泪花说,“没关系,要是您和我妈难为情,我陪你们去登记处!”
老头儿鼻翼下不知流下的是清鼻涕,还是心酸的眼泪,连连应着:“好!好!我把这部稿子的校对活儿,明天带到出版社去干。现在,咱爷俩先收拾收拾这间屋子。”
女儿欣喜地问道:“爸!支蚊帐的竹竿呢?我绑上扫帚先打扫房顶。”
“我干什么?”老头儿被女儿的情绪所感染,嘴角绽出一丝笑容,“先往外搬行李,还是先收拾房里的碗碗筷筷?”
“爸,甭往外搬了。您的任务是把床上和碗橱、八仙桌……凡是怕弄脏的地方都盖上报纸。对了,爸!您别把桌子上的两瓶竹叶青给摔了,我所以买下它们,除了您爱喝这种酒以外,您看——”那胖胖的女工朝俺们一指,“那是一对儿,站那儿一般儿高,又贴得那么近,就像……”
老头儿居然被女儿逗笑了:“你爸你妈都老了。”
“上边不是有个‘青’字吗,意思就是……”
“流走的光阴,可不会倒流回来。再也变不成青年了。”老头儿感慨地说,“要不是托邓大人的福,我和你妈也许到酆都城才能见面了。但是阴曹地府里,是不是允许你妈和‘右派’、‘反革命’复婚,还要看阴间阶级斗争条例呢!”
女儿正往头发上包扎着白毛巾,忍不住哧哧地笑了:“爸,我给你背几句社会上流传着的顺口溜,您一定爱听!”
“说吧!”
女儿笑吟吟地念道:
说左派
道左派
左派并非皆左派
“右派”个个是左派……
“停——”老头惊恐地瞪了女儿一眼。
“怎么了!您受了那么多年罪,平反归来到出版社这几年,还像牛一样地拉车。今天是星期天,您还在家里围着被窝校稿子,不是左派是什么?”
“这可不是可以随便胡诌的!”老头儿掩上了房门。
“开开——开开门——”
老头儿不解地望着女儿。
“您看一扫房顶满屋土,您关哪家子门?”
“……后遗症,劳改后遗症……”老头儿像在反省着自己关门的举动,便嘟嘟囔囔地去开门。
就在老头儿开门的时候,把俺们哥儿俩给吓了一跳,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汉子,风风火火地撞进门来。由于老头儿没有一点防备,差点被这汉子给撞倒。那汉子跨进门槛,忙搀扶住趔趔趄趄后退了几步的老头儿,同时叫了一声:“岳丈!”
老头儿先惊后喜地说:“是送糊墙纸来了吧?”
“他妈的,糊墙纸没买来倒惹了一肚子气。”那汉子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便扯着破锣嗓子喊道,“真想不到还有这号老工人哩,我真替他害臊!”
“小嘎子他爸,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女工停下手中扫帚,房顶上的蛛网穗穗像降落伞一样,慢悠悠地往下坠落着。
“我给那个老癞疤头把钱送了去,他把钱收下了。我以为这事就一了百了了呢,便对他来个‘挂脚一将’说:‘赖叔叔,春节快到了,你和我丈母娘的事儿,最好在节前彻底分开算了!’他一边逗着鸟笼子里的红靛颏儿,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说:‘行啊,可以马上去街道办事处办散伙手续。不过……不过……我算了又算,她们还亏我一笔钱。这些年,我为收留下她们母女俩,我自个儿受了不小的损失:当时抹了我的工宣队长不说,快到手的党票也吹了。和我一块来厂子学徒的师兄弟,这些年有的当了车间主任,有的当了副厂长,就剩下我一个人原地踏步。这一切都是因为收留下她们母女俩。所以要散伙之前,还要补偿我千儿八百的损失费。’我当时火冒三丈,恨不得先砸了那只鸟笼子,然后拉他去他们的厂子;可是这时丈母娘走了出来,她把我拉到厨房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小嘎子他爸,你回去跟你岳丈说,让他重新找个老伴吧!别为我……为我倾家荡产!’我解劝她说:‘岳母,您就不能去法院告他,起诉离婚?’我丈母娘还没答话,那癞疤头就隔着木板墙答话了:‘让她告去吧,我死咬着不离婚。我还要把她在‘文革’中求我保命的话,以及在床上的事儿都抖落出来。我姓赖的没丑可丢,可你们岳丈和丈母娘大小算个识文断字的文化人,我要满街筒子去嚷嚷这件事儿!’瞧,他就是这样一个无赖!”
不但父女俩的喜兴劲儿被顿时扫荡一空,就连俺们哥儿俩也像三九天吞下了一块大冰砣,从头顶一直凉到脚跟。说实在的,自从俺们进了这间又潮湿又阴暗的屋子,就觉着这父女俩和那“卖肉”的和唱“鬼戏”的不是一路货。听了父女两人那段辛酸的谈话以后,更觉得这是一户正经人家;可是俺真想不到,人世间还有这么多烦恼的事儿,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哩!
此时此刻,屋子里变得鸦雀无声。那汉子——胖女工的男人,双手叉腰气呼呼地站在屋子中间,貌似罗汉金刚,但拿不出任何对付癞疤头的办法。那老头儿,端坐在椅子上,呆了傻了般地望着房顶——那儿的几穗蛛网已被女儿的扫帚扫掉,他仍习惯地两眼看天。那女儿拉下围在头上的毛巾,在手里使劲绞来绞去,好像在琢磨着解决又一道难题的办法……过了老半天,连俺们哥儿俩都感到难过得喘不上气儿来的时候,那胖胖的女工先开腔了:“爸!咱们就再破点财吧!妈在癞和尚家里,就像笼子里那只红靛颏儿,会闷得长癌瘤的。”
“岳父,我本想去找他们厂长,可是结婚证在癞疤头手里把着,厂长也没权力逼他们分手。”那魁梧的汉子喉头上下蠕动着说,“最关键的问题,是岳母鼓不起勇气来,和他去法院打离婚。”
老头儿“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拍板定案说:“别难为你丈母娘了,她是为我这顶‘右派’加‘反革命’的双料帽子受的罪,这良心债不能不还!”说着,他走到书桌旁,哗啦一声捅开了铁锁,把那张刚刚锁进去的存款单又拿了出来,掷在桌子上说,“咱们在二十四拜后已经哆嗦了一回了,咱就咬牙再哆嗦一回吧!这次,咱爷仨一块去,叫他当面签字画押,然后叫他立刻去和你丈母娘办离婚手续。”
女婿琢磨了一阵子:“要是癞疤头不去呢?”
老头儿一拍桌子,冒了邪火:“我在劳改队改造这么多年,能活到今天已经是活过了头;他要不愿意私了,我拉他上派出所,告发他的敲诈勒索!”
女儿和女婿对看了一眼,三心二意地拿不定主意。倒是老头儿拿出了老来横的蛮勇,抖开了威风说:“在劳改队,我天天和那些地痞、无赖住在一条大炕上,我了解这些家伙的习性:横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我今天拿出拼命三郎的架势来,我就不信降服不了这个‘羊上树’!”老头儿说着忽然把手伸向了俺哥儿俩,把俺们往他手里一提说道,“当然了,对付这个无赖,也要讲点策略,我们要先礼后兵。他要是收下这‘一哆嗦’,跟咱家一了百了,这两瓶竹叶青就当礼物送给他;如果他耍无赖,又不跟咱去派出所,我就把劳改队学来的这套把式,跟他摆试摆试。当年,我用饭碗给一个地痞在脑爪门上留下一道印儿,今天,我用这酒瓶子——”
女儿忙阻拦着老爹说:“这两瓶酒是留给您过节喝的。”
“你妈在节前回不了家,这酒俺喝着有什么味儿?那还不是和我在劳改队渴急了时,趴在车道沟里喝的马尿一个味儿?”老头儿绷着脸子,教训女儿说:“你妈要是在节前回了家,我这个从不走‘后门’的道学夫子,也去蹚一回‘后门’,过去和我一块改造的难友,有的都当了副食店总经理,一个电话,他们乖乖地给咱送来还不算,还要跟咱们在一张桌子上喝盅庆团圆的酒哩!”
女儿和女婿折服了。
女儿说:“爸,远路无轻载,让我提着这两瓶酒!”
女婿说:“您不换身干净衣裳?”
“耍光棍就得摆出一副光棍架势来,有要饭用的打狗棍子拄着才好哩!换哪门子衣裳!走——”
俺们哥儿俩在这户人家还没待上两个时辰,又被提到了大街上。这次出行,真是吉凶难卜,因为俺们既可能被当成礼品祭佛,又可能被当成武器格斗。尽管俺老哥天性开朗达观,这时也皱起了眉头。他悄悄对俺说:“老兄弟,但愿别让咱哥儿俩走上黄泉末路呀!”
“要是俺能促成这苦命夫妻团圆,俺也心甘情愿了。”俺说,“只是怕那癞疤头和这老头儿动起武来,俺没能砸在那癞疤头脑瓜顶上,砸在了墙上,‘哗啦’一声那才叫冤枉呢!”
“咱不是感叹自个儿命薄,老兄弟你才看到大城市几天就……就……”俺老哥语不成声。
“老哥,你别难受,也许这个蹲过监狱的老头儿,真能降服那个癞疤头呢!俺们家乡有句土话:一物降一物,盐卤点豆腐!”
俺老哥仰天一声长叹:“真是一出苦戏!”
“是啊!农村都不能见这赎妻的事儿了,就连土戏台子上也不再演这苦戏,可是在大城市高楼下的矮房子里,还演这断肠戏!俺也真是纳闷儿!”
“别看《三国》掉泪啦!看点开心的事儿吧!”
“‘肉贩’和‘鬼戏’都看了,又瞅了一出‘赎妻’!唉!”
“你瞅——咱们碰上亲戚了!”俺老哥向俺努努嘴。
俺抬头一瞅:可不是么,迎面走过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手里提着两瓶酒,正朝俺们匆匆走了过来。俺只瞅了一眼,就认出来那哥儿俩和俺们比亲戚更亲,还是一母所生的孪生兄弟哩——那是俺们杏花村酒厂出的清香型汾酒。有个叫吴晗的历史学家说过:“汾酒世所珍,芳香扑鼻闻。水纯工艺巧,争说杏花村。”说的就是他们俺们是黄绿色的,他们是纯白色的,俺真想留住这哥儿俩唠唠,交换交换所见所闻,但那个提着汾酒的男人,根本不知俺们的心情,紧倒蹬两条小腿,只顾往前赶路。
在关键的时刻俺老哥总比俺多一手。就在俺们哥儿俩和那哥儿俩脸对脸的那一霎间,俺老哥猛地晃了一下膀子,撞了那哥儿俩一下。“乒”的一声响,俺们的主人和那哥儿俩的主人,都顿时收住了脚步,低下头来检查他们手中提着的瓶儿是不是被撞坏了。借这个工夫,俺们互相问了平安。俺们那位主人,扭脸刚要走开,那哥儿俩的主人,忽然把俺的主人拦住。他两眼像是着魔一样地盯看着俺们,哀求着俺的主人说:
“我求求您……”
女儿和女婿一下愣住了。老头儿说:“有事你就说吧!”
这个男人擦着额头的汗珠子急切地说:“伯伯,我爸爸岁数也跟您岁数差不多,‘文革’那年被当成叛徒送进了‘大墙’。不知是由于心情郁闷,还是别的缘故,平反出监狱后就发现了肝部有病。半年前用CT扫描,检查出来是肝癌,眼下他肝癌到了晚期,人瘦得已经像柴禾棍儿。碰见这绝症,也只有死马当活马治了,除注射进口的止疼药外,一个中医提出用土方治治我爸的病,那就是吞服用药酒煎熬‘五毒’以毒攻毒;可是老中医说最好用竹叶青当药引子,我跑遍了全市没买到竹叶青,好不容易倒换到两瓶汾酒,还不知能不能用上哩!伯伯,求求您,把它换给我吧,我给您这两瓶汾酒!”
俺们也不知道哪句话扎在了老头儿肺管子上,只见老头儿眼里盈出了泪光。他一回身就从女儿手里把俺俩拿过来,递给了那个男人:“给你!”
那男人把汾酒交给老头儿以后,又连向老头鞠了两个大躬,并掏出几张“大团结”钞票,塞在老头儿掌心说:“伯伯,真太谢谢您了!”
老头儿把钞票塞回给那男人说:“别唆了,回医院替我们一家人向你爸爸问好。本来,这酒应该白送你,不该要你的汾酒,可是……可是……我也急着用酒,咱们就两便吧!”
“伯伯,您能给我留下姓名吗?”
“你有急事,我也有急事,咱们别站在这儿挡道了,改日见!”老头儿和他女儿、女婿扭身走了。
哎呀!这真是命运,俺万万想不到俺老哥撞了那哥儿俩一下,竟然撞出来这么一件事。此时,俺们已被新主人提在了手上,虽然免去了酒瓶子开花,酒浆溅满一地的死刑,但俺心里依然惦记着老头儿赎妻这台苦戏……
那老头儿能把老婆赎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