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男性多么经常从根本来改善自己,
在科学或艺术作品中,总是发生在一种情况下,
当他通过女性心灵的媒介望向无穷,
女性的心灵像水晶一般反射出每个世纪的具体理想。
因此诗人雪莱能对爱人这样说:
“爱人,你是我比较好的自己。”
(此文发表于1924年,是加塞特为维多利亚·欧康波斯[5]一部评论但丁作品之著作所写的跋)
敬爱的女士:
这趟郊游引人入胜。你带领我们走过三行诗节吟唱的道路,只用温柔的手在此处或彼处加上解释的重音,好让那出旧戏在新的意义中重新诞生。偶尔我们忘了但丁笔下的人物,因为你的手势而着迷。不过,同样的情形当年不也发生在但丁和他那个优秀的向导身上吗?此事自古皆知。对当代的渴望让那出古老、巧妙但失去血色的戏剧在另一出新戏面前相形失色,而这出新戏产生自古老戏剧在你心中的反射。假如但丁重回人间,我想他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可议之处。他深刻地享受到认知的喜悦,不会轻视双重的享受,这种享受在于不总只是直截了当地来看世界,而是偶尔透过他人眼睛的反射来看世界。早在艾雷迪亚[6]之前的七百年,但丁就说过:在一只眼睛里也能看见一艘船顺流而下。多美好的陈述!他之所以这样说肯定是因为他曾经对着一双追随他的眼眸弯下身子,那里有充满认知的欲望,乃至甜蜜地四目相接;探索瞳孔深处流动的河水,有船只航行,眼眸驾驭着龙骨。每一行诗都藏着最幽微的秘密,是他心灵之书里暗藏的一页。由于我稍后将会谈到他保持距离的策略,因此在这里只单纯地回想他的事迹。尽管他生性羞怯,却是个爱情的勇者,那些会带来死亡的溃败并没有吓退他。他在一个只有他熟悉的海湾里看见那艘船,也唯独四目相接时才能看到。古希腊作家普鲁塔克[7]记述了一个类似的事件:战士带着被画得五花八门的盾牌走上战场,一个士兵的盾牌上只画了一只蚊子。“胆小鬼!”其他的士兵讥笑他,“你以为敌人会没注意到你,让你溜到他身边去!”“正好相反,”遭到辱骂的士兵说:“我会靠近敌人身边,近到他不得不看见这只蚊子,不管他愿不愿意。”
不过,事情很清楚,但丁充满灵性的特质固然必须通过日常生活来理解,但这尚不足以解释,我们为何在读他的书时想起他胜过他所评论的那首诗。我们另有一个更高尚的解释,而对于这个解释但丁早在我们之前就已提出。
敬爱的女士,你是一面镜子,反映出真正的女性特质。你的形貌散发出罕见的优点,糅合了优雅,这自然会引诱我们看着你走过但丁的世界,在那里万物合而为一。我们偶尔会重新展开在彼世的漫游,从而得到新的意义和未曾察觉的魅力。因为,无法抗拒的热忱与同样无法抗拒的斥责都源自你的心。专心追随你的感觉,确定你的感觉在何处停留,在何处继续前行,这真是种享受!你的激动教导了我们,因为从每一次激动中都能看出你的赞同或反对!
不过,女性的典范不正是但丁的伟大发现吗?很遗憾,女性对历史的影响仍然是尚未写成的一章,没有人知道详细的情形。关于这一点,唯一的辩解是同样无人尝试去写男性对于女性情感的历史。一般人以为这种情感在每个时代或多或少都是一样的,事实上,这种感情涉及极度错综复杂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男性和女性都有得有失。
首先要确定的是,世界的历史具有交错的性别。有些时代具有男性性格,有些时代具有女性性格。若要从西方文明中挑个例子出来,不妨想一想中古时代早期是多么男性化,女性不在公众生活中出现。男人投身于战争,远离温柔的女性,饮酒唱歌,过着与袍泽为伍的生活。中古时代晚期则让女性的星辰在地平线升起,在我看来,这是古代欧洲历史中最迷人的时期。你一定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因而在论文结尾提到普罗旺斯的爱情宫廷[8]。直到如今,绽放于12世纪的骑士礼节文化仍未在历史上得到应有的地位,在我看来,此文化乃是西方文明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圣方济各、但丁、亚维农的教皇宫廷和文艺复兴都源自此文化,我们如今的文化则是接续其后。这些都是普罗旺斯几位仕女大胆撒下的种子所结出的丰硕果实,她们树立了一种新的生活风格。面对僧侣和战士这两种不自然的禁欲生活,这些女士勇敢地提出净化内心的规范。她们的影响在于振兴了古希腊人的最高法则—节制(metron)。中古时代早期就跟男性一样毫无节制,骑士礼节的法则重新宣示了有节制之举止的统治地位,只有在有节制之举止的统治下女性才得以自由呼吸。
此一美好生活方式的消息像一阵微风飘散开来,一直飘到欧洲的边界。即便像《熙德之歌》[9]这般萌生于坚硬土壤的粗糙诗歌也夹杂着这样的诗句:
熙德聪明而有节制地说
也就是说,普罗旺斯宫廷里有良好教养的女士团结一致,让节制传到了遥远西班牙卡斯提尔(Castilla)粗犷的英雄诗歌中,同样地,歌德也是在史泰因夫人的影响下抛弃了他年轻时粗鲁的条顿族文化。基于这个原因,歌德称史泰因夫人为他的“驯服者”,并赠予我们这样的忠告:
若想清楚得知何谓得体,
只需请教高贵的女士。
女人对于男人来说最早是个猎物,是他掳获的一具身体。但这种猎人与猎物的关系,长时间下来无法令人满足。渐渐开化的男人希望捕捉到的东西能听命于他,于是捕捉变成了赢得,猎物变成了奖赏。为了得到奖赏,必须证明自己值得拥有它,要提升自己成为那个藏在女人心中的理想男人。随着这种奇特的转移,两性的角色调换了:冲出笼中的野兽变成了俘虏。在纯粹由性本能主导的时代,男人像强盗一样扑向每个能得到的美女。但是在精神爱情的状态下,男人克制住自己,先从女人脸上读出邀请或是拒绝的表情。骑士礼节的文化揭开了两性关系新的序幕,多亏了这种新关系,女人的地位得以提升,成为男人的教育者。在历史的这个转折点上,但丁位于其顶点。创作《新生》(La Vita Nova)的诗人被一个女子塑造成一个新男人,在她的凿子下,他幸福得微微颤抖。只有当贝雅特丽齐[10]点头,当她表示允许,但丁才呼吸。她远远地走过,带着前拉斐尔时期的矜持。但丁心里却只想着一件事:她会不会跟他打招呼?情绪不佳的贝雅特丽齐避开了但丁的招呼,他内心深处受到了震撼。初次看见她时但丁说:“她娴雅有礼地向我打了招呼,在那一刻我仿佛瞥见了无边的幸福。”而另一天他说:“她居然不肯理我,不肯向我打招呼。”从那时起,唯一的希望—希望得到她动人的招呼—一直折磨着他。
“打招呼”和“不打招呼”如同两条无形的缰绳,就跟北回归线一样无形,那个少女聪明地用这两条缰绳驾驭着但丁的少年时代。显然只有崇高的人物才具备这等超凡神奇的力量,可以称之为“温柔而纯粹的女性”,一如但丁所言。他不愿意确实评价身体的意义,当他说起那双眼睛的时候,坚持那是“爱情的源头”,称她的嘴巴为“爱情的顶点”,摒除任何不洁的念头:“我曾说过我只企求她跟我打招呼,那就是我最大的希望,当我说到她的嘴时,指的就是她向我打招呼时嘴巴的动作,并没有其他不正当的意思。”
据说圣方济各可以靠着一只蟋蟀的鸣声活七天。但丁从那张他所思慕的唇和那双他所爱恋的眼睛中只撷取问候的微笑,一份无法言语的礼物。在但丁较晚期的作品中,我们一再遇见这抹微笑,他所盼望的微笑是歌德式的,仍旧活在那些石刻的圣母像上,装饰着欧洲大教堂的入口。
因为此微笑在她眼中闪烁
仿佛我所受的恩赐,天堂的底部
和我的心底相接触
但丁在他毕生的巨著接近结尾处这么说,整理他少年时代的回忆,回想他展开新生活的那一瞬间。
敬爱的女士,这个主题填满了我的内心,我有太多的话想说,请允许我借此机会说出我的看法,关于女人在历史上的生物学任务。但希望你不要对我使用“女人”这个词感到刺耳。我相信你很快就会明白,为了达到目的,我不能用别的字眼来取代它。
如果我们忘了女人首先并非妻子、母亲、姐妹或女儿,女人的真正使命就无法显露出来。所有这些特质都是女性特质的表现,都是当女人不再是女人或是尚未成为女人时的表现。当然,假如世上没有我们称之为妻子、母亲、姐妹或女儿的美妙头衔,这个世界将会悲哀地有所残缺。这些头衔的每一种都如此独一无二,值得尊敬,让我们几乎难以相信还有比它们更崇高的头衔。但我必须指出,所有这些头衔仍然不足以让女性特质的种类齐全,是的,和作为女人的女人相比,这些头衔甚至只是次要的。
女人的这些头衔,彼此之间的差别都在于确定某一种直接的目的。人人都知道并感觉得到一位母亲、妻子、姐妹或女儿是什么样子,但是女人这种动人的四重身份将不会存在,假如她在这之前根本不先是女人的话。
可是我要问,什么是作为女人的女人?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必须先批评一般人们对于“理想”的理解。敬爱的女士,这两百年来,大家固执地对我们讲述理想主义,尤其是哲学家和教育家不断用这种说法来纠缠我们,说生命只有在为理想服务时才有价值。不管这种说法有几分真实,以这种形式来描述理想都是个灾难性的错误,理应被舍弃。关于正义的理想、真相的理想或是美的理想,大家说了很多,可是却没有人问,为何某样东西必须先被创造出来,才能被视为理想。别人狂热地向我们称颂这个或那个标准是不够的,昨日的理想到了今日已不再是理想。我们一再重复地经历这个古老的过程:一个理想萌芽,绽放,而后凋萎。可是该如何解释理想之易逝,既然其内容总是相同的?我们显然不该将理想视为某种自行存在的东西,某种跟理想的创造者,也就是我们无关的东西。因此,一个完美的东西仍不是理想。理想具有生死存亡的功能,是生活的一种工具,就跟无数其他的工具一样。伦理学和美学可以随时定制理想,但只有生物学才能告诉我们理想究竟肩负着什么样的任务。
有时候别人想说服我们,说理想是远离生活的东西,飘浮在某个高空,凡夫俗子唯有抛弃自己在尘世的生活才能企及。宣扬这种想法的人不明白他们使自己的理想主义蒙受了多大的损害,因为他们让世人以为就算没有任何理想的介入,生活依旧可以存在。那么这些理想自然就如同车子上的第五个轮子,完全是一种多余的附加物。
敬爱的女士,那种说法我一个字也不相信。所有的生活,至少是所有人类的生活都不可能没有理想。换句话说:理想是生活的一种根本元素。
新的生物学即将证明活生生的有机体并非只是由身体构成,就人类而言,由一具身体再加上心灵。身体与心灵构成,就其本身而言,人的这个整体不过是一个生理与心智器官的系统,即一个活动的器械系统。生命由一个具有生理与心理功能、过程与活动的系统构成。这些活动,不论是直接还是间接,是针对环境而发,也对环境产生影响。眼睛看见风景中的物体,手便伸出去碰触它们。可是如果以为环境只是我们活动的对象,那就错了。每一天都可明显看出有机体的活动不能缺少刺激,即使是进食这种最基本的活动。也就是说,对生物而言,刺激不可或缺。所有的一切在很大程度上都取决于此,以至于我们可以说:活着便意味着受到刺激。而环境是种种刺激的储藏室,不断对我们的有机体产生影响,让生命流动。每一个物种,甚至每一个个体都拥有自己的环境。马蜂的眼睛由六千个小眼睛构成,它势必拥有一种特殊的视觉环境,因此能够对特别的刺激起反应。
由这种简单的观察可以得知,环境绝非某种独立于生物有机体之外的东西,其本身就是有机体的一个器官,感受刺激的器官。由此来看,生命是个人与环境之间的一场充满活力的对话。大气的压力、气温、干湿程度、光线刺激着我们的身体。除此之外,环境也还具有其他功能,不论是具体的或是想象出来的,其功能都在于刺激我们的心智神经,而心智神经又会把刺激传递到身体上。理想就是这种刺激心理的东西,因此,关于理想的那些空洞、油滑、伪装神秘的胡说八道可以停止了。理想吸引着我们的生命,刺激着我们的生命,是生物学上的弹簧,是正要爆发的能量雷管。没有理想就没有生命。幸好在我们的环境中充满取之不尽的理想,充满不属于尘世的、甚至不可能存在的幻觉。某些极小、极微不足道的幻觉,我们几乎不予以承认。但也有些具有历史规模,且极其巨大,贯穿我们的全部生命。这可以发生在一个人身上,也可以发生在一个民族身上,甚至可以凌驾整个时代。当然,大家也许只想把“理想”一词用于那些宏大的事物上,但我必须加以补充,让理想之所以成为理想的并非其规模,理想与最不起眼的刺激有着共同之处,亦即两者都有吸引人、使人兴奋、使人入迷的力量。理想是生命的一个器官,其天职在于刺激生命。敬爱的女士,生命就跟骑士一样需要马刺。因此,生物学的分析绝非只限于生物的身体与心灵,而是包含这种生物所怀抱理想的清单。因为即使身心健康,我们仍旧可能使生命堕落,原因只是由于我们的“理想”不够卫生。
因此,某件东西要成为“理想”,单是出于道德、品味或是传统,而被认为值得成为“理想”尚嫌不足,这件东西必须具备挑动我们神经的力量,令我们着迷,抓住我们的全部感受。否则的话,那就只是“理想”的鬼魂,是一个麻痹的理想,没有能力让生命拉紧的弓爆发开来。“理想”有两张脸,到目前为止,大家只注意到其中面向绝对的那一张,而忽略了朝向内在生命运作的那一张。我们用“幻想”这个因常用而变得庸俗的字眼来指称“吸引”的功能,“理想”的本质就建立在这种吸引上。
现在,我可以再回到之前提出的那个问题上。当女人就只是女人的时候,女人的职责在于作为具体的理想、一种魔力和男人的幻想。不多,也不少。一个男人可以真诚地热爱他的母亲、妻子、姐妹或女儿,他的感情却没有被幻想的重音所强调。另一方面,一个男人可以感觉到幻想、被迷住、被吸引,却不能感受到任何为人子之爱、为人父之爱、为人夫之爱或兄弟之爱。女性有着敏锐的感觉,很快就能看出她们所引发的情感是否带有幻想的性质,而私底下,她们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觉得受到恭维,才感到心满意足。德坎普斯(Jose de Campos),这位18世纪敏锐的西班牙作家写道:“只有女人的心能够完全填满男人的心。”
也就是说,女人是否能成为真的女人的程度就在于她让男人入迷或是生出幻想的程度。
成为一个完美的母亲是母亲的理想,但是身为母亲这件事本身并不意味着理想。因此,女人各种头衔之间的区分很清楚,每一种都有自己对于优点和美德的标准。有可能一个女人是一个完美的妻子、母亲或姐妹,但她不具有女人的完美。反之亦然。
另一方面,女人生命中所有其余的可能性都建立在女人具有魔力的使命上。如果女人不能使男人着迷,男人就不会娶她为妻,让她成为自己孩子的母亲。也就是说,一切都建立在这种令人着迷的魔力之上。在夏多布里昂[11]的《殉道者》(Martyrs)中,一个罗马统帅从他驻守的堡垒看着星空,恍如在梦中。在他面前是一个不属于尘世的魅影,那是爱着他的巫女,高挑的维莱达留着金色长发,神圣的金色新月在她胸前,她对他说:“你知道我是仙女吗?”事情就是这样:女人在能够具有其他的身份之前,先得像个仙女一样出现在男人面前,就跟维莱达一样。这个幻觉可以只是一瞬,也可以是永远。幻觉让女人有机会行使她对男人所具有的至高力量,这种力量是女人与生俱来的。
很难相信,有人盲目到认为女人可以透过选举权和博士学位来对历史产生影响,就跟透过幻想这种具有魔力的潜能一样。除了女人对男人的吸引力之外,人类的天性不具有第二种同等万无一失的驱动力,因此在这种吸引力中可以看出大自然改善物种的微妙手段。
要知道,打从欧洲历史的开端开始,在《埃利奥特》(llias)的第一篇诗歌里,女人就是比赛与战争中胜利者的奖赏,最快、最强的男人得到最美的女人。因为这样,我们看见才刚要走进历史的男性在竞赛与决斗中为了女人而战。后来女人不再只是给予最优秀男子的奖赏,而是由她自己来决定谁才是最优秀的:社会生活不外乎是男人之间的公开竞争,较量彼此的能力,目的在于得到女人的奖赏。尤其是在那些成果最丰硕、最灿烂的时代——13世纪、文艺复兴时期、18世纪——社会变化倾向于让女子来做裁判,用司汤达(Stendhal)的话来说是“功绩的裁判”。不过,有人会提出反驳意见,说女人并不总是把票投给最优秀的男人,而是投给在她看来最优秀的,亦即最能够体现她心中理想的男子。事情的确是如此。女人把理想男子的形象藏在心中,在轮到她登场的时刻便将它抛到人生的市场上,这个形象就好像一种彩券,归持有相同数字的男子所有。实际上,历史有一大部分是由女子所编织出的理想男性的历史。例如,普罗旺斯的宫廷仕女希望男子“勇敢而有礼”,她们就这样创造出理想的贵族,即使经过没落和多次受创,理想的贵族直到如今仍然左右了欧洲的社会。
在每一代人当中,符合当代年轻女子最普遍之理想的年轻男子都会受到偏爱。身为男子他们会点燃最温暖的炉火,身为丈夫他们会生出最好的儿子,这些儿子在成长中感受到双亲的和睦,有朝一日将以同样的精神把生命延续下去。
敬爱的女士,这件事将不会改变。人生就是如此,它是一条令人惊奇而且充满意外的道路。年轻女孩在深闺中想出来的幻象难以掌握,而且转瞬即逝,谁会相信这个幻象将在将来留下比战神的刀剑更深的痕迹呢。下一个世纪的现实,绝大部分将取决于少女所编织的秘密幻想。莎士比亚说的没错:我们的人生是由梦境编织而成!
敬爱的女士,我并不想借这个机会对现代的女性主义表示反对。女性主义的具体目标有可能让我觉得值得尊敬与并加以支持,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敢声称整个女性主义只是一个肤浅的概念,没有注意到女性对历史的独特影响这个大问题。由于缺乏判断力,导致女性主义在男性活动的形式中寻找女性的作用。很显然,这样的探索是不会有结果的。
别忘了每一种生物都以自己的方式跟命运连接在一起,我们应该要睁大眼睛来辨识。
伟大的剧作家赫伯尔[12]自问是否能让女人作为悲剧的主角,但他认为英雄主义在于行动过度,而这跟女性的一般态度并不兼容。他分析寡妇朱迪思(Judlith)的故事,[13]发现她是基于对勇敢战士的热烈钦佩而大胆地来到了荷罗孚尼(Holofern)的帐篷,砍下了他的脑袋,以报复所受的侮辱。她的英雄行径经不起进一步的检视,事实上,那是由引诱和诸多弱点交织而成的。赫伯尔想要塑造出一个更好的女英雄,于是创造出他笔下的吉诺薇瓦,她除了受苦以外什么也没做。吉诺薇瓦于是成了消极女性英雄主义的象征,其行动就只在于受苦—以忍受作为行动,这是赫伯尔对于女性天职的表达方式。
赫伯尔的解决之道在我看来过于夸张。女性的天职固然不在于行动,但是在行动与忍受之间还有一个中间地带:存在。
凡是情感较温柔的男子至少会有一次这样的经历:在看见一名女子时感受到女人是种不一样的生物,一种更高尚的生物。的确,或许这名女子拥有的知识比男人少,艺术创造力比男人弱,政治天分比男人少,统帅能力比男人弱,但男人感受到她是种更高尚的生物。在从事同一种工作而能力相差很远的男人之间绝不会出现这种感受,原因在于男性的本领在某种程度上只是附加在他身上的工具,不管是科学天分、艺术才华、政治手腕或财务技巧,还是道德上的英雄行径。他的才华创造出普遍可用的事物,或是必须存在的事物,如科学、艺术、财富、公共秩序,但我们真正珍惜的并非他们的才华,而是那些事物,只有少量的注意力落在创造出这些事物所需要的才能上。我们想要的不是诗人,而是诗篇;不是政治人物,而是政治。才华并不属于个人,这种特性从一件事实中就能彰显出来,即有着严重个人缺陷的人仍然可能具有才华。男性的长处在于行动,女性的长处在于存在。男性的价值由他做了什么而定,女性的价值则要看她“是”什么。
尤其是女性吸引男性之处完全在于她这个人,而不在于她所做的事。因此,女性对于历史的重大影响并非以行动的形式发生,而是透过她安静的性格、纯粹的存在而发生。阳光不费力气就能发出光亮,而在它的照耀之下,万物焕发出各自的色彩。同样地,女性做她所做的事也毫不费力——表明她的存在,她发出的光亮。值得注意的是,比起妻子、女儿、姐妹具有功能性的特质,这种发光的特性在女性所有的身份中重复出现。各位认为母亲为孩子所做的是工作吗?妻子为丈夫所做的,姐妹为兄弟所做的也是工作吗?是什么造就了这个奇迹,让女性手中做出的所有事情不着痕迹地发生?女性的作为是不可思议的。看起来仿佛她根本没有插手干预生活,她的介入没有一丝勉强,不带一点蛮力。男人振臂作战,在世界各地进行大胆的探险,用石头垒砌宏伟的建筑,写作书籍,发表言论,就连只是在思考的时候也无声地用力,消耗他的能量,仿佛他即将奋力一跃。女人除了动动双手之外什么也不做,而那与其说是动作,不如说是手势。在一个古罗马的墓中埋葬着一位生出最勇敢儿子的母亲的骨骸,而墓碑上除了姓名之外只有两个拉丁词:demiseda,lanifica,意思是“她呆在家中纺纱”,如此而已。透过这块墓碑,我们却仿佛看见这位德高望重的妇人安详地蹲坐在门槛上,用修长的手指整理白色的羊毛。
女性的影响是无形的,它无所不在。这个影响不像男性的影响那么嘈杂,它是静态的,如同空气一般。在女性的秉性当中想必具有一种元素,像空气一样缓缓起作用。当我说男性是依其作为来衡量价值,女性是依其存在来衡量价值时,就是这个意思。
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何女性的发展过程跟男性的发展过程性质不同。男性想在科学、艺术、政治、技术上精益求精,女性则使自己更加完美,变得越来越精致,要求越来越高。
要求越来越高!依我之见,这是女性在世间真正的使命:在使男性更加完美这件事上要求越来越高。男性接近女性,是为了博得她的青睐。他把自己的才能绑成花束,呈献给这位美丽的裁判。就算是平常不修边幅的男人在追求女人时,也会细心留意自己的外表,这一点正体现出女性让所有的男子负有洗涤内心的义务。这种对自己内心不自觉的检查和洗涤是男性使自己更加完美的第一步,使自己更加完美则是男性对女性所应尽的义务,事情就这样一步步发展下去。于是男人带着自己的特性走到女人面前,表明爱意,说出他想说的话,展示他的才能,捕捉那个表示接受或拒绝的眼神。他的每一个行动都会招来她谴责的表情或是奖励的微笑,结果是男人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渐渐减少那些遭到排拒的行为,最后终于完全放弃,只维持获得赞同的行为,待有朝一日他完全成为另一个全新的人。女人什么也没做,就跟花丛里的蔷薇一样,顶多只是靠着转瞬即逝的手势散发出无形的香气,那些手势像一个无形的凿子一样落下,女人就这样把原始的男性塑造成新的男性。可以说女性在心中都有一具想象出来的肖像,她让这具肖像在每个靠近她的男子身上产生潜移默化的作用。而我的确认为事情就是如此:每个女人在内心深处都藏有一个男人的原始形象,只不过大多是不自觉的。女性的长处不在于“知”,而在于“感觉”。“知”意味着赋予事物意义与概念,这是男人的事。女性并不知道自己心中那个男人的原始形象是怎样的,可是她和男性交往时所感受到的好恶,就让她发现自己心中不自觉所怀有的理想形象。唯有这样才能解释一件事实(在此我并不打算深入探讨),即凡是真正的爱情都是以“一见钟情”的方式出现,尤其是女子的爱情。慢慢变成的爱情不是爱情,毫无保留的爱情骤然出现,而且如此迅速,如此吸引人,让女人一感受到这份爱情就有天崩地裂的感觉。这个无法否认的现象只有一种解释,即女子心中想象的形象突然具体出现在她所遇见的男子身上。爱情已经在等待,只需要被点燃。
绝大多数的男人活在空洞的言词、承袭的理想与麻木接收的感觉当中。同样地,绝大多数的女子心中怀着一个极其普通的男子形象,一种在世上常见的样板。然而,如同世上有才华洋溢的男子琢磨出新的思想、创造出新的艺术风格、制定出新的法律准则一样,世上也有才华洋溢的女子,带有具备创造力的敏感,让一种新的理想男性在她们庄严的心中萌芽。这个理想男性的形象会对整个社会产生影响,如同一种至高无上的指令,作为一种典范和原型,从而让女性用对男性所具有的那种魔力来教育整个社会,提升整个社会。
也就是说,女性跟男性一样,具有的天赋因人而异。纯粹的女性特质是文化的一个基本层面,甚至还有些女性,有其自己的才华和天赋,有自己的目标、胜利和失败。由于这种女性特有的文化,女性在历史上一向占有一席之地。
社会中若能有几十个女子懂得自我教育,使自己更加完善,直到她们成为完美的艺术品,犹如生活的音叉,怀有对更崇高未来的想象,她们对这个社会的贡献将远胜过所有的教育家和政治人物。有所要求的女性不会满足于正在流行的男性特质,她会希望男性具有新的美德,希望拒绝环绕在她身边的平庸事物,而在社会的高处制造出另一种风气。就跟自然界的情况一样,这种风气会引发“对空虚的恐惧”(horror vacui),于是很快就有新的现实去填满它:男性遵从另一种罗盘,他的大脑产生新的想法,他的心萌发新的抱负。他开展不曾有人开展过的活动,在人生中破浪前进。他的整个生命向上爬升,为了找到希望之乡,在彼处那名女子将带着胜利的喜悦迎接他,和他展开历史上一季新的春天,一整个新的生命——“新生”!
敬爱的女士,我在兜了这么一个圈子之后,又忠实地回到我的出发点。我所说的一切不过是在评论但丁年少时的经历,他把这段经历写在第一本书里,永远地保存下来。《新生》的故事讲述了那个佛罗伦萨少女的三四个神情,是但丁远远地捕捉到的。一个表达赞许问候的微笑,或是表示拒绝的沉默寒霜,如此而已。但丁的人生从此就由这个少女的微笑所决定,如同船夫在茫茫大海上循着闪亮的星辰来确立航向,一个新的时代也随之展开。
写作《神曲·天堂篇》的诗人没有自行追求完美,而认为从贝雅特丽齐的脸上读出追求完美的法则比较可靠。因此他说:
贝雅特丽齐站在那里,凝视着永恒的天空,
我的双眼则避开天空,凝视着她。
这就是那个秘密的过程,隐藏在历史的表层之下一再重演。歌德在《浮士德》(Faust)中通过神秘的合唱如此歌颂着:
永恒的女性
引领我们向上
荣光的圣母在这之前对葛丽卿所说的也是相同的意思:
来吧!往更高处飞升
当他知道你在此,就会跟随着你
不管男性多么常从根本来改善自己,在科学艺术作品中,总是发生在一种情况下,亦即当他透过女性心灵的媒介望向无穷时,女性的心灵像水晶一般反射出每个世纪的具体理想。因此诗人雪莱能对爱人这样说:“爱人,你是我比较好的自己。”
男性通过工作所创造的一切进步仅碰触到生命核心的表层。相反地,女性所促成的进步要更为崇高,涉及生命本身,萌发新的可能。因此,当最优秀的男子进入杰出女子的生活圈,他们才会充满那种无尽的渴望与炙热的幻想。如果我们对书籍、绘画、法律中的一切追根究底,就会发现其中都有一个女子的浓浓身影。这与平凡的风流韵事无关,而是涉及至高的感动,如同女祭司狄奥提玛(Diotima)在曼提尼亚(Mantinea)冷冷的黄昏里让苏格拉底体会到的那种感动一样。那是对尽善尽美的渴望,当杰出男性看见杰出女性时,这种渴望便在他心中爆发。
个人跟民族一样,其特质透过理想要比起透过现实更能表现出来。我们心中所想能否达成,取决于运气,但是“想”这件事就只取决于我们的心。因此,一个民族中较高尚的女性预示着该民族潜在的天赋。不论何时何地,永恒的女性像星辰一样位于顶端,预先投射出民族的将来。
敬爱的女士,在我离开阿根廷前有幸遇见你和你的友人,至今已经过了八年。你们让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这印象始终如在眼前,你们是一群出自年轻国家的模范女性。我在你们身上发现追求完美的渴望、高尚的品位,以及对所有庄严努力的尊重,以至于我们之间的每一段谈话都深深震撼我的心灵。在经过千番筛选的古老文化中会出现卓越的女性,这可以理解,尽管也不见得经常发生。尼采把完美的女性称为比完美的男性更高尚的人类,因此也更少出现。而一个才正在形成的年轻民族能够培养出这样的人物,其中蕴含大自然的秘密,值得我们深思。当古老文化孕育出这般人物时,他们可说是最终的结果。然而年轻的民族从内在过剩的丰饶创造出模范人物,其用意在于作为典范,同时也是使民族趋于完善的推手。你和女性友人在一个伟大民族的春天里在我面前绽放,让我有了这些关于女性对历史之影响的想法。它们与但丁的经验相符,也决定了我表达出来的时机。我怀着敬重和感谢将这些想法献给你。
我不知道你所生活的社会是否能够了解你身上令人欣赏的典范。阿根廷的使命不就在于走上一条与美国人不同的道路吗?好让美洲这两块大陆能达到平衡?既然北美洲的美国耽溺于对“量”的崇拜,那么阿根廷民族偏好“质”,决定创造出一种更优越的男性,自然是很合理的。我不怀疑这个天意,因为我在你身上可以说看见了南半球的蒙娜丽莎。
敬爱的女士,为什么你这么讨人喜欢?为什么你用每一句话把我们提升得更高?在书中你个人的想法隐而未言的部分胜过说出来的,在但丁的伟大之前感到拘束是合理的,有谁比你更了解他?当你带领着我们探索但丁的作品,你令我们意识到的问题多过你自己解答的问题。我们期待你再写一本书,不仅包含着问题,也包含了答案。别忘了,那位诗人以众人之名祈求:
在言说与沉默之中,我都期待
你来告诉我何时与如何——
敬爱的女士,这趟郊游很迷人,美中不足之处在于你透过充满灵性的吸引力带领我们到无边的高处之后,就这样离开我们。我们除了往下走之外还能怎么办?至少我个人限于自身能力,只能着手写一篇文章,题目会是:从贝雅特丽齐到佛兰赛斯卡[14],讨论下降。这样的例子并不罕见。我们可以回想一下,为了赢得一个女人的两趟最伟大的旅程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进行的。但丁为了找到贝雅特丽齐而爬上九重天,希腊神话中的奥菲斯却吹着笛子走下冥府去寻觅尤丽狄丝。
我承认,虽然我喜欢与但丁同行,而且从不羞于向他学习,但我仍觉得他的教导有失偏颇。他所采取的立场在情感的发展过程中绝不可能意味着终点。当然,努力获取在那之前所没有的精神爱情是必要的,可是在获得之后,我们必须再度将之与身体结合。我认为这个时代的任务就在于把情感身体化,把身体跟心灵融合在一起。
一种二元论影响了但丁和他那个时代。一方面,但丁对世间的事物比其他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他的感官对世界大大敞开,迅速而且敏锐。一种对生活的极端饥渴折磨着他。他绝对不是个影子,不管他走到哪里,都能“打动他所碰触之物”。他逃到虚构的故事里是为了找到一个立足点,从那里来好好观察尘世这出戏剧。在跨越今世的边界时,他没有忘记自己所拥有的尘世欲望,透过他犀利的诗句,我们听见来自非洲的热风在呼啸。但丁的《神曲》主要是由回忆录构成。
不过,与这种尘世的热情相违,歌德式的风格也在但丁身上大肆彰显,表现于酗酒和逃离世界的倾向。我们在这位诗人身上还发现到一丝理性主义,这在之后的文艺复兴时期及整个近代逐渐居于统治地位,而我们的时代总算准备要超越这个想用概念取代生活的理性主义。但丁的时代很熟悉各式各样的幻觉,那是寻找圣杯的时代,在十字军东征的幻想中精疲力竭的时代。十字军的幻想不健康且违反自然,从著名的儿童十字军即可看出。那个时代的人活在阿瑟王和巫师梅林的影响之下。
敬爱的女士,我的意思是我们必须创造出一种新的健康形态。但只要身体不被允许跟心灵居于平等的地位,就不可能达到这一点。在心灵里的生活,再容易不过,因为那是想象的。尼釆曾说要“做”什么很容易,要“是”什么很难。身体是对心灵的一种要求,它要实现自己,而且不仅于此:身体才是心灵的现实。敬爱的女士,少了你的手势,我就无从得知你美好心灵的神秘。
当世人断然把身体和心灵区分开来,便是以不良的方式对概念抽象化,仿佛两者可以分开来思考似的。身体跟矿物不一样,它不只是物质,而是血肉,而血肉既能感受也能表达。一只手、一张脸颊、一片嘴唇总是在“诉说”着什么,是原始的手势,是心灵的外壳,是我们称之为心理的内在力量的表现。敬爱的女士,身体是神圣的,因为它肩负至高无上的使命:即它象征着心灵。
为什么要鄙视尘世?就连苦行者伯多禄达弥盎(Pedro Damian)在天堂里也没有忘记斋戒油,好让他赢得天国:
我为了服侍上帝而加强体力,
在只食用橄榄油之时,
轻松度过寒霜与炎热,
在平静的思绪中心满意足。
何况在彼世,那些灵魂拼命朝但丁簇拥而来,有如昆虫围绕着灯光一样,只为了至少能从他的嘴中啜饮到一滴生命?只为了得知一点来自尘世的消息?……
敬爱的女士,但愿这不是你最后一次带领我们领悟崇高的事物。敬爱的女士,请继续赠予我们你的声音。这个时代感受到普遍的死亡征兆,整个世界都奄奄一息,浸浴在秋天临终挣扎的色彩中。太阳即将沉落,已经触及坟墓冷绿的边缘,而最后一道微光还闪烁着……
太阳西下,黑夜将至:
不要停住,不,加快脚步,
趁着西方的天色尚未变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