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华杉讲透王阳明《传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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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传习录上(10)

原文

“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

华杉详解

这话太精彩了,我读到时心都痛了!

持志如心痛。心中有志向,就像心在痛,一心只在这痛上。我有好多功课要做,哪有工夫去说闲话,管闲事,去交际应酬啊!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穷不失义,达不离道

原文

问:“‘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

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精’字从‘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纯然洁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筛拣‘惟精’之工,则不能纯然洁白也。舂簸筛拣是‘惟精’之功,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者,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约礼’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诚意’之功、‘道问学’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诚身’之功,无二说也。”

华杉详解

陆澄问:“如何做到惟精惟一地用功?”

王阳明回答说:“惟一是惟精的目的,惟精是惟一的手段,是为了惟一下的功夫,这是一件事,不是两件事,不是在惟精之外,还有一个惟一。精字是米字旁,我们就拿米来打比方吧。比如我们舂米,要让这米纯然洁白,这便是要它惟一。但是必须加以舂、簸、筛、拣的惟精功夫,才能得到纯然洁白的米。这舂簸筛拣,就是惟精的功夫,其目的也不过是要让那米纯然洁白罢了。其他比如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都是这个道理。”

陆澄问的这个,前面徐爱已经有详细问对解读,只是老师又说了一个舂米的比方,所以记录在这里。

原文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开始行动了,那才叫知;行动过,才算已经知道了。这圣学之知和行,只是一个功夫,不可把知和行分成两件事。”

用王阳明经常举的例子来说,你知道什么是孝敬父母吗?如果没有去做,只是晓得些孝的说法,不算知道,只有你开始去做了,才算开始知道。知道多少呢?做了多少,就知道多少,没做到的部分,还是不知道。做过的部分,知之成也。没做到的部分,知还没成!

原文

“漆雕开曰:‘吾斯之未能信。’夫子说之。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曾点言志,夫子许之。圣人之意可见矣。”

华杉详解

这一句话,涉及《论语》里的三个故事,我们一个个说。

第一个故事:

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

孔子给漆雕开谋了一个官职,漆雕开拒绝了,他说:“我对自己做官任事的能力,还没有信心啊!”孔子听了,非常高兴。高兴什么呢?高兴漆雕开这种负责任的态度。换了别人,学而优则仕,跟老师学习,就是为了谋个前程啊,漆雕开却能把责任放在前头,评估自己能不能负起那个责任。

第二个故事: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

子路做季氏家宰,想提携师弟子羔做季氏的领地费邑的城宰。孔子不同意,说子羔还年轻,学问还不成熟,不应该拔苗助长,让他太早承担那么大责任。如果德不配位,就会“贼夫人之子”。贼,是害,那是害人子弟,害了子羔。

第三个故事是曾点言志,这故事长了去了,但是如果不把它掰开揉碎了讲清楚,王阳明这段话讲“圣人之意可见矣”,到底可见个啥,就没法领会。

先看《论语》原文: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夫子哂之。

“求,尔何如?”

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赤,尔何如?”

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点,尔何如?”

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

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

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曰:“夫子何哂由也?”

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我们来翻译一下这个故事: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陪老师坐着。孔子说:“我比你们年长些,但你们也不要以我为长就不好意思说。平时在家里,你们经常自以为才干足以经世,只是没有伯乐知己!现在假定有人知道你的才干,给你机会,你们将怎么做呢?”

“子路率尔而对曰”。率尔,是马上就答,老师话音刚落,他就马上回答了。这就是他的性格。四个侍坐的同学中,他年纪最长,是该他先说。但是,《礼记》有言:“侍立君子,不顾望而对,非礼也。”跟咱们现在开会一样,领导要大家说说,你得左顾右望一下,相互让一让,然后才说:“那我先抛砖引玉哈!”这才合乎礼节。老师话音刚落,你就抢闸而出,那是修养不够。

子路说:“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夹在大国之间,四战之地,外有强敌兵戈相加,内有饥荒相困,让我来治理,三年之后,就能让人民勇猛善战,并且知礼乐教化。”

子路有没有这个本事呢,孔子评价过他:“千乘之国,可使治赋”,肯定他搞经济和财政的能力。但是,能不能做到礼乐教化,孔子可没说,他自己的礼仪教化还有缺陷呢!所以,“夫子哂之”,就是“呵呵”冷笑一下,一笑他率尔而对,没礼貌,二笑他自视太高!

接着问冉求:“你怎么样呢?”

冉求说:“千乘之国我可不敢说,但是,方圆六七十里或者五六十里的国家,给我三年,也能让人民有吃有穿。至于礼乐教化,就得等别的君子来了。”

孔子接着问:“公西华,你呢?”

“我呀!能做什么我可不敢说,我只能说我愿意学着做点什么。”这公西华谦虚,他不说他能做什么,但说他愿意学:“宗庙祭祀之事,或者在国君会盟的场合,我愿意穿着礼服,戴着礼帽,做个小相吧!”端章甫,端,是礼服;章甫,是礼帽。

这公西华啊,他说的口气是小事,其实是大事。宗庙祭祀,国际会盟,就是礼乐教化之事,比人民富足之事要高一个层次。仓廪实而知礼节,他说的是知礼节的事,更高一个阶段。前面孔子评价过公西华:“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与宾客言也。”宗庙祭祀和外交礼仪,是公西华的强项,他也有志于此。

“点,尔何如?”孔子接着问曾皙。

曾点,就是曾皙,是曾参的父亲。孔子有几位父子弟子,颜刻颜回父子,曾皙曾参父子,都同在孔子门下。

“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曾皙正在鼓瑟,应该是之前老师让他在旁边鼓瑟的,否则没理由老师在问问题,他还在奏乐。

按年龄次序,子路说完之后应该他说,但因为他负责演奏,所以先问了其他年轻弟子,最后再问他。鼓瑟希,瑟声稀稀落落,就像我们现在看电视里的谈话节目,嘉宾说了句什么,乐队即兴奏几声,是配合谈话的情绪和氛围。老师和同学们在对答,曾皙就负责稀稀落落地助兴配乐。

老师问到自己了,曾皙就以手推瑟,舍瑟而作,对曰:“我和三位师兄弟的想法不一样。”

孔子说:“没关系,你说吧!大家各言其志罢了!”

曾皙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我没想什么国家大事,就想在那暮春三月,春天的新衣刚刚穿上身,约上五六个成人,六七个少年,结队出门踏青,在那沂水河边沐浴,在舞雩台上吹吹风,然后,一路唱歌一路还。舞雩台,是鲁国祈雨的祭台。

曾皙这一番话,把老师也说得神往了,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哎呀!我的志向和你一样!

然后,子路、冉求、公西华三人先出去了,曾皙在后面,问老师:“他们三位同学的回答,老师怎么看呢?”

孔子说:“没怎么看,都是各言其志罢了。”

曾皙问:“那老师为什么冷笑子路呢?”

孔子说:“有志治国,首先要懂得礼让,他是态度也不让,说话也不让,当然要敲打他!”

“难道人家冉求要治的就不是国吗?千乘之国是国?方圆五六七十里就不是国?”

“还有公西华,他说的,就不是治国吗?宗庙会同,宗庙祭祀和诸侯会见之事,不就是国家大事吗?如果公西华只能干小事,我不知道谁还能干大事!”

孔子和弟子们言志的对话讲完了,不过,还有一个遗留问题,两千多年没说清楚——孔子为什么赞同曾皙的志向?为什么说他跟曾皙一致?暮春三月去踏青,洗洗澡,吹吹风,唱着歌回来——弟子们跟老师可不是来学这个的,老师的志向,一直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老人家一生颠沛流离,就为了有一个治国的机会,他可不是陶渊明啊,这么一说,倒不像孔子,像老子,不像儒家,像道家了。老师这么一说,大家都不知道该干吗了。

朱熹引用了程颐的注解,说孔子和曾皙的志向,是尧舜气象。其他三位同学,所见甚小,又不知谦让,太狂,若境界更高一些,便跟孔子、曾皙一样了。又说,孔子之志,在于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使万物莫不遂其性。如此,天下无事,踏青唱歌,岂不美哉?

钱穆批评说,程颐朱熹这个解释,深染禅味,不像儒,像禅了。

张居正提供了另外一个讲解,他说:“盖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穷不失义,达不离道,乃出处之大节也。若自负才能,汲汲然欲自见于世,则出处之际,必有不能以义命自安,而苟于所就者。子路仕卫辄,冉有从季氏,病皆在此,故夫子独与曾点,以其所见超于三子也。”

张居正不愧是宰相,大领导就是有大水平,他的点评太深刻,太有教益了!

我一身本事,但是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穷不失义,达不离道。就像我们前面说安贫乐道一样,为什么要安贫乐道?因为只有安贫乐道之人,他发达之后,才能同样安富乐道。如果贫穷时发愤,成功后就要发飙,就要报复性骄奢淫逸。

同样,如果自负才能,非要干一场,当真有机会干的时候,他就不舍得失去这机会,就不能以义命自安,不能坚持道义的原则,不能接受失去机会的命运,他就会委屈妥协于他的权力来源,掉进大染缸,跟着干坏事。子路跟卫辄,死于内乱;冉有跟季氏,帮助季氏横征暴敛,以至于孔子痛骂,要小子们击鼓而攻之。子路和冉有的毛病,病根都在这儿!所以孔子唯独赞同曾皙,因为他的见识超过了三位同学。

我一身抱负和本事,希望齐家治国平天下,但我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给我机会,我就灿烂,功成身退,或急流勇退之后,回归诗酒田园,暮春三月,踏青下河洗个澡,春风拂面唱首歌。如果没有机会实施我的主张,我也不贪慕权位,不跟你们同流合污,我自己回家,还是暮春三月,还是踏青下河洗个澡,还是春风拂面唱首歌,仍不失我志,不亦乐乎?就是这态度。

王阳明把漆雕开、子羔、曾点三个故事拿到一块儿来说,就是孔子的价值观。自己没本事,就不要干,不要德不配位,尸位素餐;有本事,也不是非干不可,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给机会就干,没机会自己待着。给我机会干了,我就要行道,不能行道,还是随时可以不干,不贪恋权位,不枉道事人。干完了,我功成身退,成就他人,自己回归诗酒田园。总之,功名利禄,甚至济世安民,都是外物,我活在自己的世界,居仁行义,与天地同乐,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齐家治国平天下,快乐还在春三月。

“圣人之意可见矣”。孔子真是这个意思吗?孔子也没明说,王阳明也没明说,只能说我是这样理解的。但王老师也不要批评我“妄加分析加增,以逞其技”,是张居正老师加的,孔老师没明说,我就当跟张老师学。

无论是动还是静,都要存天理、去人欲

原文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

华杉详解

陆澄的这个问题,问的是《中庸》中的“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这是讲自己的情绪管理,讲“性情之德”,看你脾气好不好。

情绪是魔鬼,对外伤人坏事,对己伤肝伤身。喜怒哀乐之未发,无所偏倚,这叫中。发出来,能恰到好处,情之正也,无所乖戾,这叫和。对外与人和,对己身体和。喜怒哀乐不是不发,喜则喜也,不会欣喜若狂;怒则怒也,不会暴跳如雷;哀则哀也,不会哀痛欲绝;乐则乐也,不会乐极生悲。

陆澄就问:“那在宁静之中存心养性的时候,算不算就是未发之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