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北京的梦影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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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后记 北京欢迎你(2)

也应该感谢亚运会。体育的感染力征服了每一个观众,在那特殊的节日里几乎没有局外人。訾如,它甚至使大街上一个文人的梦想也增添了几分英雄主义色彩。我相信自己来北京后做的第一个梦,绝对不是梦。只有强者才会做梦,强者的梦才是真正的梦。我相信自己文学的梦想绝对不是文弱的梦想。我在梦中奔跑,我在梦中与现实竞争一一这就是一场为梦想与现实而举办的露天比赛。梦想与现实在拔河、在赛跑。我只是一位个人化的选手,孤独的选手但我并非真的孤独,实际上我是一位追梦者,梦是我真正的对手。在众人之外,在时间之外,甚至在现实之外,我为自己举行了一场孤独的运动会。一个人的运动会。

放眼整个二十世纪,北京都是一座对时代与历史负责的城市,北京人对社会活动(包括政治、文化、体育)保持着非同寻常的热情。这种激情表现为参与意识,而自发的参与意识甚至普及到街头巷尾的老百姓平民阶层身上一虽然北京市民素质的结构是多层次的。具有创世纪意义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策源地之所以在北京,就是有力证明一一至今,北京有一条街道(毗邻北京大学旧校址)还以五四大街命名。“五四”远矣,我虽未逢其时,但1990年举办亚运会的盛况还是赶上了,各阶层市民不约而同表现出的激动与自豪感,使我这个刚刚跻身其中的外乡人都仿佛感受到一种古老的传统。这是一座血浓于水的浪漫城市,正如我在初次进京的日记中描述过:北京似乎永远洋溢着节日的气氛一一哪怕在一个最平凡的日子里;再没有什么地方,能具备像它这样的情绪与感染力了……转眼,那届令全民振奋的亚运会也已遥远,但从北京地图上拔地而起的一片新城一坐落于北四环路的亚运村,在人民的记忆中保留了下来,并且不断对现实施加着影响。一方面,亚运村本身就是一座无字的纪念碑一纪念这座城市一个特殊的节日,以及当时的热情与自豪感,光荣与梦想;另一方面,围绕着鳞次栉比的记载过辉煌的大型体育场馆,商厦、饭店、停车场、娱乐城、高级公寓林立、宾客云集,一座最现代化的新村诞生了一仿佛特意为北京城陈旧的历史提供参照的范本。这种影响甚至延伸到亚运村以北十几公里的远郊县,那儿的房地产也跟随着涨价,盖起了不计其数的花园别墅(主要为客商、本地的款爷、娱乐圈名流抑或高薪白领阶层提供的》。有人惊呼:亚运村一带+已成为北京城的第一个富人区。在这个真正的富人区里,潜伏着多少惊心动魄抑或荡气回肠的故事哟,小说家们有福了。

我不是小说家。我对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所谓一掷千金或英雄美人之类的通俗情节不感兴趣。每个人的注意力都应该凝聚于谱写自我的精神自传,而不应该满足于做别人故事的叙述者,我坚持自己的笔千金不换,我一日三匝在纸上奔跑。但有这样一个诗意的设计还是透感了我:据城建规划方面的小道消息,为联系亚运村及其北部郊县新兴的别墅区的交通,将修筑一条轻轨列车的线路一十几公里的距离,或许十分钟就抵达了,这足以排除公路堵车的困扰。我想像着一趟铃儿响叮当的小火车(或者清洁豪华如地铁)在郊外沿站停靠的情景,觉得像钢筋水泥森林边缘的轻音乐,或都市中的一首抒情诗。作为一位行吟诗人,我首先渴望成为这辆抒情的火车的乘客一它车轮滚滚的节奏能成为我铿锵有力的韵脚吗?于是我无法自控的梦想与它同步产生:如果我能在亚运村以北的别墅区拥有一个单元该有多好,那么每天下班可搭乘那趟黄昏的列车返回炊烟袅袅的田园风光一一这是城市文明中最巧妙的隐身术了。可惜要做现代的陶渊明,太奢侈了,也太困难了:文人是最需要精神别墅的,但一个人想在北京的郊区购买一套物质的别墅,难于蜀道,难于上青天。亚运村以北未来的轻轨列车线路,将是一个当代诗人面临的蜀道。但我不妨保留这种梦想的权利一一北京欢迎你,所有的追梦者!某位有魔术师气质的商人曾炫耀过:“给我一副扑克脾,我就能变一套房子出来。”我是个文人,可我有一杆笔(但愿它是马良遗传的神笔我会努力通过它画一套房子出来,造一套别墅出来。我要用笔写好多本书一造房子,就当购买一个梦一个虽然商品化但本质上仍不失为天真的梦)。这部北京之书就是其中的一本。在北京以北,在亚运村以北,我种植着一个既古典又现代的妙笔生花的梦。

正如海淀是学院区、前门是商业区、建国门是使馆区、城南是老市民区……年轻的亚运村,被定位为富人区了。城市贵族与当代英雄们的聚居地。我继续梦想:如果亚运村在未来的岁月里接纳越来越多的文人(在其村民中尤其不能没有艺术家呀),如果文人的数量与商人相比不至于居明显的劣势,那么,我们民族的文化则幸运与强盛了。物竞天择,文人不应该甘为社会的弱者或落伍者,更应该调整竞技状态,做一回强者梦。这同样是有可比性的运动:文人与商人的竞争,精神与物质的竞争,说到底是人与人的竞争。文人强大了,中国的文化也强大了我们没有必要等待上帝的垂青,上帝并不是绝对的裁判。漫步在亚运村的外面,我经常浮想联翩。或许,体育也能给文化一定的启示。这是“一个散步者的遐想录”《借用卢梭的书名)。在北京的街道上,即使散步,和风细雨的散步,我的思想也在奔跑,在呐喊,在喝彩,在寻找任何可能的对手。一个散步的思想者。一个思想者的散步。

北京人的体育热情在亚运会期间达到了髙峰,但是,它在此前此后的日常生活中一直持续着。我下班路过工人体育场,经常遇见车辆堵塞,门前挤满了以守株待兔的焦渴等退票的青年,有开着警车赶来的警察维持秩序,不用问我就猜测出:今晚又有足球赛或其他运动会、球迷的热情简直不亚于诗人的热情一一都是狂热的感情动物。一次球赛在北京城举行,相当于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一但每位体育爱好者内心的烽火台却提前点燃了。我不是球迷,但我尊敬球迷的宗教。这是值得广大文人借鉴与模仿的强者哲学和尚武精神。当球迷为扣人心弦的一记好球喝彩时,我则为球迷的痴情喝彩一在目前这个时代这简直是神曲,是介于人神之间的“半神”(英雄)状态,在目前这个时代,连爱情都很难达到如此的纯粹。只有超功利的激情,才能令人不饮自醉。小小的球上密布着神经啊,不踢就痒,一踢就痛,但痛痒之间亦潜伏着巨大的欢乐―这就是我这个文人对自己的一杆笔所持的态度。足球赛是北京城里平民化的狂欢节。人类的虔敬仿佛在观看神的比赛。神的运动会使足球运转,亦使地球运转一一用诗人徐敬亚的说法,小球转动大球。我则与笔游戏,自娱自乐一笔杆上亦有着我个人企图扭转的乾坤,这是一架以梦撬动现实的精神杠杆。我正在使劲呢。我正在寻找、挑剔生活的破绽,期待爆一个冷门。

我刚来北京时还远远把握不住这座城市的规律。有一次从三里河去东单办事,在孤独的站牌下等待了好久,一位偶然经过的行人告诉我:“这赵公共汽车停开了。”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正纳闷呢:是否发生什么事情了?第二位行人提供了答案:每年春天这一天,北京举行全城马拉松运动,长跑队伍经过的沿途路线机动车绕道而行,公共交通也暂时中断。我只好步行。刚走上长安街,马拉松队伍迎面过来了,跑在前面的运动员背心短裤,热气腾腾地穿行在料峭的寒风中,跟在后面的群众则近似农民暴动,热闹非凡一每年这一天,他们可以享受不用规避车辆在长安街中国的1号公路》纵情奔跑的自由。甚至不断有路边围观的群众加入。据说每年北京的马拉松长跑,都有几千位选手(包括外国人)参加。我仿佛目睹了一支梦之队,长安街上的梦之队。北京城里居然有这么多的追梦者。

这是一幅颇为壮观的时代画面一我在一首诗里写过:这支队伍简直是从古希腊跑过来的。从雅典到北京一人类的马拉松哟。我忽然为生活在这座冲动的城市感到莫名的幸福:我并不孤独,所有人都在奔跑,在自己的路上大步流星一这是一种停不下来的趋势,一种拒绝静止、热爱运动的生活。甚至生活本身,在他们心目中都是一场伟大的运动。谁也不甘成为落伍者一哪怕跑得最快的人只有一个;甚至不能说他在领导着群众,恰恰相反,是后面的群众在推动着他。这个集体(即城市本身)才是真正的胜利者。作为一个远足而来的外省文人,这座城市的集体精神与魅力怎能不感染我?虽然我有自己的跑道与奔跑方式,自己的参照坐标。所以也就有了前文提及的诗意的联想:我仿佛看见,鲁迅跑在前面,老舍、沈从文、艾青也跑在前面,所有的人都跑在我的前面,《我是这座城市的迟到者吗?》我要追赶他们一哪怕做个追随者也是光荣的。我所假设的已是一场时间的长跑了,在世纪的马拉松中,北京欢迎着任何人的加盟。每个人都可以成为长安街上的梦之队的成员。我奔跑的精神,是北京启发并培养的。奔跑的精神甚至比奔跑的速度更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