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着西天边际雪白的云朵,美驼格尔穆一路奔跑。驱策着它的大柴旦生怕它再次停下来,不断唠叨着:“相信我们格尔穆,我们一定让你找到乌图美仁,一定。阿爸说了,拉骆驼的给骆驼说话是算数的,不然怎么还能拉骆驼。”
巴丹吉林沙漠是月亮下崽的地方,天天下,年年下,长不圆的半个月亮就多得数不清了。格尔穆不吃不喝只顾奔跑,不知道翻过了多少半月形沙丘,只知道三天三夜一眨眼就过去了。这是一峰普通骆驼连续奔跑的极限,格尔穆不是普通的骆驼,它觉得自己还可以再跑三天三夜,但是已经不能再跑了,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的胡杨林已经赫然在目,干枯的芦苇丛里荒凉的挽歌正在冬风里啪啦啦奏响。
这是芦苇的生命挽歌,也是库尔雷克的爱情挽歌。当美驼格尔穆来到弱水河边,面对古朴如沙、经幡猎猎的鼎新驼行,发出一声热烘烘的嘶叫时,驼行门口红艳艳的汉藏合一的酥油灯笼早就挂起来了。驼背上的大柴旦和小柴旦看着,就像阿爸一样撕心裂肺。大柴旦更是埋怨地说:“我们来晚了,我们还是来晚了,格尔穆啊,都是因为你,谁让你在五柳口停了那么长时间。”
美驼格尔穆听懂了主人的责备,悲愤地走过去,扬起狮子一样鬃毛飞扬的头,一嘴撕下了一盏灯笼,用鼻子呼哧一声吹到地上,又去撕扯第二盏灯笼。大柴旦和小柴旦把缰绳拉成了棍子,拉得驼嘴直直地翘上了天空。两个孩子不愿意这样,不愿意高高挂起的两盏婚庆灯笼都成为风中的弃球,随着流沙远去。在他们心里灯笼是分了公母的,不管公灯笼代表了谁,那盏永远红亮的母灯笼,它就是巴丹吉林沙漠的娜陵格勒。
愧疚于主人的格尔穆带着大柴旦和小柴旦,迅速走进经幡环绕的原木大门,穿过到处趴卧着骆驼的大院子,绕过院子中央柏香袅袅的四女驼神的祭坛,来到一间坐西朝东、土墙泥顶的房子前,冲着木板门上的大红盘长咴咴直叫。
大柴旦说:“你知道格尔穆叫什么呢?”
小柴旦说:“不知道。”
大柴旦说:“他叫娜陵格勒呢。快,我们也叫。”
他们叫起来,一声高一声低:“娜陵格勒,娜陵格勒,阿妈,阿妈。”
叫了一会儿,大柴旦说:“叔叔啊,叔叔你听着,娜陵格勒不是你的。阿爸说了,她就是沙洼里的沙枣长在我腔子里,她就是红柳泉的泉水汪在我肚子里,你就是伸出一百个鹰的爪子也抓不走。阿妈,阿妈,你听着,阿爸在睡梦里说了,今生今世我是丢不开你了,你的命就是我的命,你的日子就是我的日子,除非驼道上的强盗把我骟掉,红柳泉的风沙把我埋掉。叔叔你为啥不出来?你害怕了是吧?阿爸说了,你对不起他。娜陵格勒你为什么不出来?你怕见了我们你就会变成一只母豹子是吧?你变成了母豹子就会跳上我们的骆驼咬住我们的肉是吧?你咬住了我们的肉就会跟着我们去红柳泉的清水里洗干净你的嘴是吧?”
黄昏就要消失了,喊不出娜陵格勒的大柴旦和小柴旦来到了鼎新驼行那间坐北朝南青砖灰瓦的气派房子前,用他们凄凉而稚嫩的声音一连喊了几声爷爷,然后高高地跪在了驼背上。
大柴旦说:“爷爷,你说过你要把娜陵格勒嫁给阿爸,你怎么又变卦了?爷爷,你是知道阿爸和娜陵格勒的,你这是剜了阿爸的心,也剜了娜陵格勒的心。爷爷……”大柴旦的脑子里不断冒出平时阿爸唠叨过的那些关于娜陵格勒的话,他一股脑说了出来。
小柴旦也在帮腔,一声声喊着:“爷爷,爷爷。”
青砖灰瓦的房子里,鼎新驼行的掌柜嘎嘎一驼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听着大柴旦和小柴旦的喊声,他诈尸一样坐了起来,然后又咚地倒下去。这样坐起又倒下地重复了五遍后,他“哎呀”一声,就再也坐不起来了,眼睛直勾勾瞪着房梁,吃力地说:“库尔雷克,你糊涂啊库尔雷克,你让两个娃娃来这里闹腾,是想逼死我啊。”说着,就有些气息不畅了。
门外,大柴旦和小柴旦为了阿爸的喊声依然持续着,沉重地撞击着那扇即将脱离生苦死恐的大门。嘎嘎一驼突然明白了:原来两个娃娃也是来催命的,他们是第三个催命的。在这弥留之际,他一遍一遍喊着大儿子库尔雷克,倒是把催命的喊来了。
第一个催命的和第二个催命的,都是黑沉沉的消息。它们来了,然后就无所不在地陪伴着嘎嘎一驼。这样的陪伴差不多就是逼迫,已经逼迫他好几个月落日出了。
一个消息是关于喜马拉雅大招募的,它一来嘎嘎一驼就心神不定了,就把二儿子察汗乌苏和娜陵格勒叫到跟前说:“我想把你们的婚事办了,越快越好。”
娜陵格勒说:“阿爸,不行,我还没想好嫁给谁呢。”
嘎嘎一驼说:“不要再想了,你是鼎新驼行的媳妇,谁将来是鼎新驼行的掌柜,你就应该嫁给谁。”
娜陵格勒还在想。嘎嘎一驼又说:“掌命灵驼伊克雅乌已经显灵了,你们没看见它半个月以前就开始拱墙吃土磨蹄子了吗?这是远远离开永远离开的意思。办了喜事你们就走,带着所有能召集起来的骆驼,回到娜陵格勒的老家去。”
娜陵格勒说:“阿爸你怎么了?你知道我是不回去的,我亲阿爸已经把我送给你了。”
嘎嘎一驼说:“我们是说好了的,等我把你养大了再还给他,现在是时候了。额尔德尼布勒的狼山蒙古,那儿才是你真正的家。”
娜陵格勒就像回忆已经记不起来的往事那样,长长地“哎哟”了一声:“额尔德尼布勒?额尔德尼布勒?”
嘎嘎一驼说:“那是个好地方,在北方,蒙古高原的尽头,我年轻的时候去过,走了整整一年才到达。那儿安静,那儿的骆驼比这里多,那儿不会有喜马拉雅大招募。”
娜陵格勒问道:“那儿也有藏人有蒙古人有汉人吧?”
嘎嘎一驼说:“不,那儿只有蒙古人。到了额尔德尼布勒,往前走一个星期,就是欧洲了。”
话说到这里,察汗乌苏和娜陵格勒终于明白,在他们的婚姻里,寄托着阿爸嘎嘎一驼对鼎新驼行永世不衰的幻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已经被三代人苦苦经营过的鼎新驼行,是不能一风吹掉的,尽管人人都知道,喜马拉雅大招募的风是佛法之风和改朝换代之风相随相伴的强劲大风。在嘎嘎一驼的盘算里,娜陵格勒一旦成了察汗乌苏的媳妇,察汗乌苏的事情就是娜陵格勒的事情,娜陵格勒的老家也就是察汗乌苏的老家。他要让鼎新驼行的继承人带着所有骆驼离开巴丹吉林沙漠,要让娜陵格勒的老家额尔德尼布勒成为鼎新驼行的再生之地。而他自己将留在这里,慢慢地或者快快地死去,因为他是去不了的,漫长的驼道,整整一年的时间,他的心力和体力都已经不支持他了。
鼎新驼行的生死存亡就这样决定了,它让嘎嘎一驼无限悲凉,却让察汗乌苏无比高兴。察汗乌苏继承了鼎新驼行的全部财产,又得到了本来很可能得不到的娜陵格勒,他的高兴是这个世界上没有的。娜陵格勒似乎也是高兴的,她要去一个新地方了,一个自己已经十分淡漠的故乡--额尔德尼布勒的狼山蒙古,那里有她的亲生父母,那里安乐宁静,生活着喜马拉雅大招募以外的骆驼。更重要的是,转眼她就是新娘了,就不用在库尔雷克和察汗乌苏之间翻来覆去地选择了。选择是艰难的,她根本做不到,只能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现在好了,自己做不到的让阿爸做到了,她可以踏踏实实睡觉了。
青砖灰瓦的房子里,逼迫着嘎嘎一驼的另一个黑沉沉的消息是关于梧桐窝子的。跑来送信的骆驼客说,大土匪胡子蛮的人马把聚集在梧桐窝子的三千六百多峰骆驼一抢而空,许多骆驼客不知下落,不知下落就是杀掉了,或者抓走了,这可怎么得了。在鼎新驼行的格局里,东去兰州、夏河、西安的中转站是红柳泉驼栈,西去哈密、天山、伊犁、喀什乃至喀布尔、德黑兰、巴格达、波斯湾、地中海的中转站兼牧驼草原是梧桐窝子。梧桐窝子一损失,鼎新驼行的半壁江山就没有了。驼失人亡的消息一传来,就把嘎嘎一驼打倒了。他叫来察汗乌苏和娜陵格勒,就像临终嘱托那样,流着依依不舍的眼泪说:“我成全了你们两个,就是成全了鼎新驼行,要保住啊,鼎新驼行就交给你们了。你们赶紧准备,最要紧的是通知十七个牧场的骆驼客,一个星期后在这里集中,然后出发。”
只有一个星期,就要把鼎新驼行散布在巴丹吉林沙漠的大部分骆驼召集起来,时间太紧太紧了。但是不能再拖,再拖就来不及了。
嘎嘎一驼说:“先知道的先走,后知道的后走,鼎新驼行的骆驼客,不管他是蒙古人、藏人,还是汉人,只要是愿意的,就都让他们拖家带口跟着走。”
遗憾的是,库尔雷克以及大柴旦和小柴旦对走向额尔德尼布勒的大出发毫无所知,因为暂时不想让他们知道娜陵格勒已经嫁给察汗乌苏了。更不知道,在两个娃娃一声比一声凄凉急迫地喊着爷爷时,爷爷已经起不来了,他眼光失神地瞪着房梁,吃力地最后喊了几声“库尔雷克”后,就不省人事了。气派不凡的驼行掌柜、六十五岁的嘎嘎一驼,就在自己的两个孙子代表阿爸库尔雷克来这里追问爱情的时候,丢失了对人世的关怀。
这时从西边土墙泥顶的房子里,突然走出了狐皮大衣貂皮帽、一副新郎打扮的察汗乌苏,他高叹一声,于心不忍地说:“两个娃娃,你们就别喊了,回去吧,爷爷不想理你们,爷爷睡着了,过一阵子,爷爷会去找你们,到时候你们就什么都知道了。”
大柴旦和小柴旦都愣着,不知道说什么。
小柴旦说:“哥哥,回去吧。”
大柴旦说:“不回去。叔叔,爷爷为啥不理我们?我们做错啥了?”
察汗乌苏使劲跺了跺脚,以鼎新驼行未来掌柜的身份,嗓音洪亮地喊了一声:“来人哪,把这两个娃娃给我打出去。”
突然就安静了,满院子的骆驼都不反刍了,连房檐上的蝙蝠也不扇翅膀了。察汗乌苏看到没有人听他的话,便大声道:“我阿爸病了,我阿爸不想见任何人,心疼我阿爸的骆驼客们,你们把他们给我打出去。”
哗啦哗啦一阵响,门开了,驼行大院子里七十二间房的门几乎都被打开了。躲在门后谛听外面动静的骆驼客们跑了出来,有挥着柳条的,有舞着驼鞭的,还有轮着绳子、拿着驮子杆的。
小柴旦吓哭了。大柴旦喊起来:“打呀,打呀,打死我们呀。我阿爸说啦,让我们今天死在娜陵格勒面前也算是他豁开肚子给了心。我们巴不得死,我们死了有娜陵格勒给我们哭坟我们为什么不死?”
果然就有往死里打的,但不是对着大柴旦和小柴旦,而是对着美驼格尔穆。一个塌鼻梁的汉子用驮子杆狠狠打在格尔穆隆起的鼻梁上。驮子杆断了,鼻梁烂了,美驼格尔穆疼得摇头摆尾。
更加糟糕的是,满院子的骆驼纷纷站起来冲向了格尔穆。它们中间有一峰母驼,主人给它起了一个蒙古名字:香日德。香日德在这群骆驼里享有崇高的威望,谁都听它的,因为它是美驼格尔穆的妈妈,还因为它是娜陵格勒的坐骑,被娜陵格勒宠爱有加。在香日德的意识里,孩子格尔穆显然是来捣乱的,格尔穆的存在已经给主人察汗乌苏造成了威胁。它带领众骆驼奔扑过来,你一头,我一嘴,又是顶,又是咬。
美驼格尔穆害怕了:妈妈妈妈,你怎么这样对待我,它们会把我咬死顶死的。它不顾大柴旦的拽拉,转身就跑。它不想死,它还要去寻找它的母驼乌图美仁呢。它驮着两个小主人,踏开了一条不想死的路,绕过院子中央柏香袅袅的四女驼神的祭坛,转眼来到了驼行外面广阔的沙漠里。
格尔穆在沙漠里跑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和主人一起望着只挂了一盏大红酥油灯笼的鼎新驼行:追打他们的骆驼客已经不见了,那些骆驼在朗木高娃的带领下堵挡在插满吉祥经幡的原木大门前,一副拒他们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突然有了一阵吆喝、一阵骚动,骆驼一个接一个地回去了,红袍红裤的娜陵格勒代替它们站在了大门前。她大声说:“两个娃娃你们听着,我要唱歌啦,回去学给你们的阿爸,就说这是我的心里话。”说罢就唱起来:
兰州的果子碗口大,
不熟时落不到地下;
驼哥哥烫(喜欢)的是四海为家,
要娶就娶个,
沙原外的“尕莫牙”,
胡笳里的牡丹花。
娜陵格勒的歌声在凄哀里混杂了一丝丝狂放。大柴旦和小柴旦呆愣着,放佛听懂了,仿佛变成了他们的阿爸,看到自己的爱人水眼清清,秋波浓浓,那一颗爱他的心依然是一只来自狼山蒙古的自由的鹰。
大柴旦猜想阿爸这时候会怎么办,是不是应该迎上去啊?想着,便用拳头使劲捶打格尔穆,想立刻回到鼎新驼行的大院子里去。但是格尔穆不听他的,它用乌晶晶的眼睛告诉他:走啊,走啊,人家都把我们赶出来了,我们为什么还不走啊?格尔穆知道回到驼行里是危险的,它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骆驼,保护生命的本能使它比人更容易想到灾难和死亡。它从塌鼻梁的汉子挥舞驮子杆的力量上已经隐隐感觉到了蹊跷:他想打死它,他为什么想打死它?
驱策不动坐骑的大柴旦无奈地叹口气说:“格尔穆你这是怎么了?你不听我的话,就不是我拉大的骆驼。”
格尔穆哼了一声,仿佛说:本来就不是你拉大的。恰恰相反,是我驮大了你们,你们在很小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驮着你们到处走啦。
娜陵格勒又唱了一遍,喊着问道:“学会了没有?”
大柴旦说:“学会了。”看到娜陵格勒就要消失在大门里,赶紧又说,“阿爸的歌也学会了,阿爸说,他的每一首歌都是唱给娜陵格勒的。”说罢就张嘴把自己尖细的声音送了过去:
驼哥哥走了一百座山,
世上的牡丹都没有你好看;
金山银山野马山,
野马山的怀里山连山;
若要我俩恩情散,
西海干,祁连山摇着个动弹。
娜陵格勒听出来了:大柴旦传达的,不是库尔雷克失恋的叹息,是干旱的沙漠里湿漉漉的呐喊,是一个山盟海誓的决定。她浑身抽搐了一下,连自己也意外地跑了过来。她按照当地汉族的习惯,穿着喜庆热闹的红袍红裤,跑起来就像一只还没有长大就变成了精的火红的狐狸,她身姿绰约,体态优美,明眸皓齿,面若满月,用一双红色绣花鞋的天足,穿过黄沙,跑向大柴旦和小柴旦,一把揪住了美驼格尔穆浓密的髯毛。
娜陵格勒大声说:“什么恩情散不散,什么西海干不干,我就是祁连山,我今天就给你动弹。”说着,双手一叉,旋踵一转,麻利地解下那根大红而韧长的腰带,舞蹈似的扬在了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