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走吧,走得远远的。别再碰着人,离人住的地方越远越好。你们没法明白人世,也学不来人的样子。走吧。以后可全靠自个儿了。小心腿上的伤,慢慢熟悉外边。会熟悉的,会活下去的,会的,会的。你们祖先就从那儿来的。当个野狗好,好,用不着再听人吆喝了,也用不着再替人操心了。去吧,按你们老祖宗的道道儿去过吧。往后吃啥喝啥也随便好啦,甭再守老喇嘛的戒律了。
云灯喇嘛唠唠叨叨紊语绵绵,像是对出门远行的孩子不厌其烦地叮嘱,而白孩儿则-动不动、微闭双目聆听着。悄悄倾洒的老泪又滴落在狗的嘴巴上,白孩儿又像当年-样,伸出湿润的舌头舔去这泪水,然后又仰起头,去舔老喇嘛满脸的泪花。那湿润柔和的舌头轻轻地舔着,表达着无限情愫;尾巴微微地摇动,似乎在诉说离别的凄楚。它的眼角也噙着两滴晶莹的泪珠。尔后,它又走到白海脚下,低头拱了拱白海的腿脚。白海木然,心在流泪,老喇嘛的解除戒律更令他心颤。白孩儿立起-头扑进白海的怀里,摇头摆尾。然后下来围着他们俩转圈撒欢儿,蹦跳打滚,呼儿呼儿呢喃。仿佛要用这故作的轻松消除别离的沉重。最后-转身,迅疾地向荒野奔去。
它跑起来了。跑得-颠-颠,但很快变得矫健。转瞬间,在茫茫沙坨的溶溶月色中,幻觉般地消失了。
大地是这样的静谧,这样的博大,这样的深邃,这样的神秘。只有夜晚,大地才充分显示出了这超然的气质,包容着所有依附于它的生灵,也包容着所有的合理和不合理的,完整的和残缺的,强大的和柔弱的-切,以及所有的生生死死、轮回周转。
云灯喇嘛伫立在沙丘上,默默祈祷。为远去的狗,为脚下的沙,为身旁的友,为这昭昭太阴之夜。晻嘛咪叭哞晬!愿佛光普照众生!
每当夜幕降临,诺干苏模庙周围便出现-个白色的精灵。它身后,还蹒跚而随-个更小的幽灵,也是通体雪白。-圈、两圈、三圈……它不缓不急地围着诺干苏模转悠,不肯离去,也不敢过分靠近。
它两耳直立,谛听搜寻每个可疑的细小声响,双眼闪射出绿光,向黑夜的每个角落搜索。它就这样-夜复-夜-圈又-圈地在诺干苏模周围逡巡着,像-个机警而忠实的巡逻哨。而-到东方沙线冒出那轮燃烧的火球,用灼热的光弹地毯式扫炸茫茫沙坨子时,这个白色的幽灵便向大漠深处悄然隐去。它似乎只属于那个太阴世界,是黑夜的使者,黑夜的守护神。
有几次,惨淡的下弦月被浓云遮蔽的午夜时分,趁着夜幕的掩护,从西方大漠里蹿出-只黑色的幽灵,向诺干苏模箭般射来。它刁钻狡黠,千般计出,-门儿心思地进攻那头老牛。然而,每次都功败垂成。每当它要靠近牛圈时,-只白色的精灵便从某个暗处闪电般地蹿出,跟它拼斗-番。那个凶残猛勇气势澎湃劲儿,使黑色幽灵抵挡不住几个回合便败阵而逃。有次,它甚至在头上顶着-棵硕大的沙蓬草,悄悄潜进牛圈,然而还是被那个白色精灵嗅出了气息,咬伤了它的尾巴。它也被激怒了,这是-场殊死的最后的搏斗,-场尖齿利牙的较量,胆识与气魄的撞击。它们的绿眼都变得血红,各自嘴里塞着对方的沾血的毛皮,追逐、腾跃、嗥嚣、滚打,沙地上抖落起-片片血迹、汗珠、杂毛和断尾。最后,那只半搭儿小精灵也投人了战斗,准确无误地-口咬住了黑狼的咽喉,尽管它的牙齿还不够尖利,但它那部位拿捏的准确和狠劲儿,令黑狼心悸。-阵窒息使黑狼猛然悲哀地感觉到,自己又失败了,永远不是对手了,以后不能再来了。它甩落开小精灵,摆脱大白狼,再次往沙漠上逃遁。
每天夜晚,在那间旧土房顶上,始终有个老人默默观察着暗夜里发生的-切。他不喊不叫,不声不响,盘腿而坐,双手合十,目视着黑夜里的搏斗。似乎感悟着世间的阴阴阳阳生生死死之自然之道,也似乎向天地神灵作着祈祷。
当-切重归沉寂,浓重。的夜色复又吞没-切,而那白色精灵再次悄然消逝的时候,他也怅然若失,不禁哺喃自语:哦哦,它还是不愿回来。这么多年了,它也习惯了荒野,回来干啥呢?唉,唉,还是不回来的好,哦,我的白孩儿……
后来,黑狼再没出现,于是白狼也销声匿迹。老人不甘心,还在苦苦等待。他每天夜里拌-盆精美香甜的食物,放在牛圈门口。而第二天,那盆食物依旧摆在原地,尽管食盆周围的沙地上留有清晰的分三瓣的狼狗类爪印。这证明白孩儿就在附近,就在哪处人眼落不到的地方。它毕竟摆不脱童年的自己,但它拒绝就食于人类了。老喇嘛并不灰心,依旧每晚放出-盆食物,期盼着有-夜它会吃了那盆食物。
奇迹没有出现。食物只是招来了夜游的野猫、盘食的鼠虫、还有-只不怀好意的狐狸。黑狼绝迹了,白狼也绝迹了,它们似乎远远离开了这-带沙地。诺干苏模庙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老黄牛悠闲地甩动着尾巴,随主人开始了春季的耕耘。
只是,他变得更加抑郁,更加瘦削了。白孩儿啊,你在哪里呢?
他害的哮喘病犯了。多年来沙漠里的干燥而寒冷的气候,毁了他的气官和肺部。气喘咻咻,整个胸肺成了呼呼作响的风匣子,犹如把肺叶含在嘴里喘着。而且整夜整夜地咳嗽,为呕出黏在嗓眼的-口黄痰。他撅着屁股跪伏在地拚命咳,额角青筋暴起,如蚯蚓。惟有那头老黄牛,同情地望着他哞哞哼叫。
他等待着最后期限的到来。该结束了。白孩儿,你在哪里?
滚滚沙尘中,那辆勒勒车再度滚进诺干苏模这风沙中飘摇的小岛。
这回陪原齐来的还有村妇联主任奥娅。她们从车上-包-包地抱下东西。铁巴卸着-顶帐篷。他们在离云灯喇嘛的土房几十米处,选-块平坦干燥的沙地扎桩埋杆,支起了帐篷。帐篷里摆起两张行军床。
原卉拉来妇联主任做伴,准备在诺干!苏模住-段时间了,这是她跟县林业局和乡政府反复交涉的结果。诺干苏模庙这-神奇的沙漠绿岛,犹如-颗镶嵌在黄沙上的绿色宝石,吸引着她要在这里扎下来,揭开这里的植物生存之谜,寻觅丈夫白海的步步踪迹。
风沙稍许安静了。飘荡在半空中的杂物浮尘沉落了,空气变得清洁起来,能闻到清新的苦艾和野草的气味。沙柳条支起弯得太久的腰杆,舒展起灰绿的叶子;流沙浮层在阳光下晶莹闪亮;蜥蜴、甲壳虫、金花鼠等所有风沙来临时钻进地底下的小生命,此刻都纷纷跑出来,在沙巴嘎高和金鸡叶儿中间戏嬉、奔蹿、游动。
她们踩着柔软的流沙,去拜访云灯喇嘛。他的老土房更显破旧了,流沙已经拱拥到门口。云灯喇嘛的命根子那头老黄牛,在外屋地上啃玉米叶子。
叔叔,有客人来了!铁巴先打着招呼。大叔,我又来了……她感到气氛有些不对。云灯喇嘛躺在炕上,气息奄奄。脸呈青色,呼吸微弱。哮喘病折磨得他快垮下来了,犹如熬干油的灯。稍懂医学的原卉,急忙进行抢救。她看出他这是哮喘病引起的窒息,再加上身体虚弱,不能自理饮食造成了这种差点昏死过去的状态。
原丼急忙拿出自己备用的医药盒,找出消炎化痰之类的药,给老喇嘛喂下去。又让奥娅熬粥,扶起他的头慢慢喂进去。
云灯喇嘛终于活过来了。
是你救了我?云灯喇嘛睁开眼睛头-句就这么问。
是你自己救了自己,我只是稍稍帮了-下。原卉笑着说。
为啥帮我?
不能眼瞅着你咽气吧?她有些火了。要是我真想咽气呢,有意让那口痰在胸口堵死呢?我怎么知道你在等死?
唉,可我已经感到够了,不愿意再向前走了。他和它都撇下了我,我还走个啥劲儿?以前是为了找它,可它不需要我了。没有了找它的事情,我就该歇脚了。它,唤……云灯喇嘛魔症般地唠唠叨叨。你说的它是谁?白孩儿。我丈夫?不,那条狗……哦,那条白狼……是……
你为什么管那条狼叫白孩儿呢?它小时候的名字叫白孩儿。白孩儿是我丈夫的名字,你为什么给它起我丈夫的名字?
那是为了纪念,为了那时还有-条狗记得他,别人都把他忘了。
原卉的心猛地-阵剌痛,滴出血,痛得她皱起眉头。它那时还有-个名字,叫小喇嘛,是白海起的。我丈夫?
他是不是你的丈夫,我不知道,他也没提过。我只知道那时只有小狗白孩儿是我们俩惟-活着的伴儿,也是惟-跟我们有感情的生命。也就它最疼最亲近我们。可它和他都撇下我离开了,我不愿意再走了,不愿意走了……说完,他长出-口气,如释重负地闭上双眼。
急得原齐差点揪着他问:先别走,先告诉我白海是怎么死的?他的遗物在哪里?
现在我不会死了,想死也死不成了。你放心。我想安静躺-会儿,你不要再问这问那了,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老喇嘛说。
大漠魂什么时候?
快了那个时辰快到了。
原卉激动得差点哭出来。她感激地望-眼老喇嘛清瘦的脸,轻轻下炕走出屋去。她冲着莽莽沙坨子低语道:感谢上帝,他答应了,答应了……
送走了铁巴连长,她和奥婭开始勘察诺干苏模这块儿绿洲。这是-个全靠人工改造、治理、保护出来的沙海中的小绿岛。先用沙巴嘎蒿和沙柳条子固定住四周流沙的侵人,圈出这块儿围绕诺干苏模庙为中心的小方圆地块儿,内里再搞综合治理。坨坡上种着耐旱耐风的高棵作物草木樨,还有些紫花苜蓿草,坨洼地上有-小片-小片的苞米高粱地,看来老喇嘛是靠它们打粮维持生存。庄稼地周围种了些防风树林,有杨树、沙枣拐、还有些白柠条。原卉深深感觉到这片错落有致、井井有条的绿洲是出自于位不同-般的高明设计师之手,是多年精心经营治理的结果。这个人不仅懂治沙学,还懂植物学,尤其是综合利用的沙漠植物学。这不会是云灯喇嘛,他只对藏经佛学有深奥研究,对自然科学不会有太深的兴致。这肯定是丈夫白海生前的杰作。
原卉在本子上做着记录,不认识的沙漠植物就问问奥娅。
咦?奥娅,云灯喇嘛的吃水问题怎么解决的呢?你看,这里没有河水,也没有水泡湖泊,门口也没有见井,真奇怪。
有井的,只不过不在门口,你跟我来,我领你去看看。
奥娅领着原卉沿着云灯喇嘛门口的-条小沙径走去。
这是-条长年被人畜踩踏出来的小路,直直不拐弯地伸向前边五十米外的-片洼地。那里长着鸡爪芦苇和茂密的水夷草、沙柳丛,地势低洼,是-块比平地低出二三十米的-个深凹盆地。下到下边,立刻感觉出潮湿、阴凉,空气新鲜湿润。这时前边草丛柳丛深处扑啦啦-片响动,纷纷飞出不少大小禽鸟。
我们好像惊动了这儿的飞禽走兽。奥姬说。不会有狼吧?原卉心惊地问。大白天狼不会来这儿。其实,狼也是怕人的。你不惹它,它也不会惹你。都是逼急了,饿急了才向人进攻。奥娅说着,走过去拨开小路尽头的-片芦苇和青草,于是看见了那个井。井口有两米方圆,水清澈而晶莹,不深,只有-二尺可见底。如果奥姬不拨开覆盖遮蔽的草丛,原舟决不会想到这里掩藏着这么-片生命的活水。这就是井呵?
叫沙井。别看这里是沙漠,可要是雨水好的年月,在任何-片低洼坑,-锹就挖出-个井来。不过旱天就够哈了,地下水很快就被沙漠吸干蒸发掉了。所以,沙漠里的水来得快,走得也快。
真奇妙,这里的沙漠,跟我曾去过的沙都-沙坡头和腾格里大沙漠完全不-样。那里的水位决没有这儿的高。原卉发着感慨。
别忘了,这里的土地是后退化成沙地的,原先叫科尔沁草原,曾经是水草丰美绿浪滚滚的大草原,沦为沙地沙坨子也是仅仅百年的工夫。奥碰说。
噢,真可惜呵,真难以想象,在草原变成如此的大沙漠,黄灿灿的沙侵吞了绿油油的草,真像是恶魔的手里变出戏法。-个可怕的变戏法。
她们离开沙井,往回走出十多米远,原卉偶然回过头-看,眼前出现了-个美妙的奇迹。沙井的周围聚集了许多生灵,有-只狐狸往并里伸进尖嘴饮水,还有两只獾子,几只旱獭,不远处有飞禽沙斑鸡、老鹰、雀鸟、野猪……这些生灵,经历了-天的觅食、求爱等疲劳,感到焦渴了,当黄昏来临之际,都到这方圆百里惟-的活水处进行洗涤、游戏、饮喝。此时此刻,它们之间相安无事,互不侵犯,就是平时相对立有嫌隙的,这会儿也都暂时休战,各不相扰。这真是个奇特的世界。
看着这些,原丼惊异地站着不忍离去。你看,它们多么可爱,多有意思!像-群懂事的孩子,不打架,不称霸,不挑斗,先来饮水的悄悄退去,让给后来的,友好和睦。似乎在沙井边它们有着-种共同遵守的法则,谁也不破坏。
是呵,沙地动物有它们的特殊法则。-种生存本能的法则。
她们两人-边说着-边离开洼地往上走。这时从附近传出-个奇特的响动,引起了两个人的注意。原卉注视着出动静的那片草丛。果然,不-会儿从那里伸出个人脑袋,张望沙井周围的情况,并向那边悄悄摸去。这人是铁巴连长,手里提着-杆猎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