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胡马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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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的四次掉马经历(2)

那是我当兵第四年的事,仍是替马倌放马。了望台打回来电话说,边防站的牛群,钻到河口的树林子里去了,已经有两个小时不见出来,要马倌去看一看。

边防站的马,专门有一个战士放,这叫马倌。边防站的羊,专门雇佣了一名哈萨克牧工放,因为汉人放不了羊。至于边防站那六十多头牛,它是没有专人放的。牛早上出圈,晚上归圈,不必人管。但是有两件事要照应,一是防止越界,二是晚上要关圈门,防止狼伤害小牛。这事由马倌和牧工捎带着管。

我赶到河口以后,发现这条叫阿拉克别克的界河在流入大河的那一刻分成两岔,中间圈了足球场那么大一块绿茵。边防站的牛群,正在那片绿茵上吃草。

从理论上讲,这块绿茵属于中国领土还是前苏联领土,很难说清。通航的界河,以主航道为边界;不通航的界河,以河流中心线为边界。现在,这阿拉克别克河分成了两条,那么怎么确定边界呢?我还是决定去赶它们。越过那浅浅的水流时,我的心惊悸了一下。到了绿茵草原,我飞马绕了个大圈子,截住前面的牛,吆喝着往回赶。但是牛很顽固,不听我的吆喝。原来,还有另外一部分牛,穿过绿茵,越过那另外的二分之一界河,顺着额尔齐斯河,已经跑到下游约三公里远的地方去了。

我犹豫了一下,遂决定斗胆越一回界,去赶它们。

我所以胆大,是因为那天我胯下是一匹好马。这匹好马也许是千百年来传说中的那种“汗血马”。

我骑着快马,顺额尔齐斯河东岸奔驰而下,来到牛群跟前。这是一群大驮牛。我绕了个圈,将最前面的牛拦住。牛是聪明的牲畜,它们自己也知道来到了不该来的地方了,如今见有人赶,于是调转头,朝来路跑回。

我的头顶,前苏军的黄土山上的雷达咔咔咔咔地响着,这些雷达据说可以监控到我国的兰州机场。而在四周的树林子里不时地露出明堡暗堡的枪眼,这些枪眼随时都有理由射出子弹。

我为自己愚蠢的做法突然产生一阵后怕。于是弃了牛群,一个人在前头跑起来。这样,在穿过一片树林子时,突然与林中空地上的五名打马草的苏军士兵相遇。

他们都剃着光头,穿着托尔斯泰式的俄式开领衫,手里挥舞着大镰刀。我那天也没有穿军装,也剃着光头,因此,在我突然出现的那一瞬间,他们把我当成了前来送饭的本国士兵。直到我的马头已经快挨到他们身上时,他们才发现这是中国士兵,于是五个人齐刷刷卧倒,然后,去摸不远处那支在草地上的枪。

我的汗血马这次救了我。它像风一样快,飞快地从五个士兵的中间穿过去,然后,在光秃秃的河滩上,一阵迅跑。马上的我,只觉得两耳生风。

我把头埋进马脖子,生怕后边射来子弹。子弹倒是没有射来,但是,在前面遇到一个障碍物,马成九十度转弯时,我被重重地摔了下来。

惊了我的马的是一个胡杨树根,它是大河某一次春潮过后摊在河滩上的。树根十分庞大,十分丑陋,像史前怪物。在骤然与它相逢时,马的惊乍应当说是必然的。

我被摔下来以后,马跑了。而我身后,牛群像洪水决口一样,也轰轰隆隆地从我身边跑过去。我向后看了看,打草的士兵没有追来。这时离绿茵草地已经不太远了,于是我徒步穿过两个二分之一界河,回到边防站,向值班的指导员汇报了这件事。

那次掉马给我的创作生涯以重要的影响。我写过一个叫《惊厥》的中篇,说长期以来这个退伍老兵时时会在睡梦中被一种怪物打搅,陷人梦魇状况。一位心理学家说这是受过一次惊吓的原因。这个怪物就是那个胡杨树根。

这是我的第三次掉马。那匹马真快,骑在上面像飞一样,此前和此后,我都再没有骑过那样快的马了。

我的第四次掉马,是在复员命令已经宣布,临离开边防站的前一天。

边防站的马,我几乎全都骑过了,甚至包括平曰只用来拉车的大辕马。但是,还有最后一匹马,我始终不敢跨上它的马背。现在就要复员了,我总觉得,不骑它一次,会是我一生的遗憾,于是我要马倌将这匹马给我留下,我要骑一骑。

这匹马的全身像火一样红,只在额头和鼻梁的地方,有一道白色,所以它的名字叫“白鼻梁子”。那白色的形状,像电线杆旁边竖的那个“高压危险”的标志一样。这匹马特点之一是性格暴烈,特点之二是跑起来飞快,特点之三是跑起来有马失前蹄的毛病。

所以连队里没有人要它,它属于公用的马,偶尔有人骑一骑它。记得有一次,哈萨克举行“姑娘追”,来边防站借马,结果满圈中挑上了这匹马。在那次活动中,这匹马得了第一,因此它在这块草原上,也算一四好马。

我让马倌为我把马鞍配上,这是摆摆老兵的架子。在配马鞍的时候,我要马倌将后肚带尽量地往后勒一点。这是我从哈萨克牧工那里取得的经验,他说,骑这种容易失蹄的马,骑在背上时身子朝后仰,减轻前蹄的压力,后肚带向后勒一点,防止马失蹄时,骑手从马头上连鞍子带人翻过去。

马号外边,马倌捉住马钗子,扶我上马。

我刚接过马钗子,还没坐稳,白鼻梁子就一个立桩,像袋鼠一样直直地站起来。我赶紧双腿将马肚子夹紧,双脚用力蹬牢马镫,身子向前一仰,用两手抱住马脖子。马摔了两摔,见摔不下我来,于是两只后蹄往前一蹬,屁股一掀,又倒立起来,而我则身子后仰,像贴在马背上一样。白鼻梁子见摔不下我来,于是一声怪叫,双蹄腾空,向戈壁滩上跑去。

我明由要制服它,必须放开马钗子,让它尽情地跑,跑乏了,身上那一股邪火消了,它才会服帖。于是,我抖着马钗子,双脚磕着马刺,将马引到一片大戈壁上,让它尽情奔跑。

这块戈壁滩有几十公里,平展展的。现在正是暮春时节,积雪已经化了,草还没长出来。消融的雪水滋润得戈壁滩很湿润,马跑在上面,会很舒服的。我骑在马上,风呼呼地吹着,也很舒服。

整个戈壁滩上只有两个人在欣赏着我的骑术表演,一个是中方了望台上的哨兵,一个是邻国了望台上的哨兵。那邻国的士兵,爬在了望台的栏杆上,目不转睛端着望远镜在望,距离只有二百米远近,我甚至能听见他嘴里发出“乌拉乌拉”的叫声。

风太大,奔驰中,风把我头上的皮帽子刮掉了,露出一个剃光的光头。那位邻国哨兵,在了望台上嘲笑起来。奔驰中的我,朝那哨兵威胁般地扬了扬手,这哨兵赶紧躲进哨楼里去了。

白鼻梁子急速奔驰的目的,是想把我摔下来。但是在奔驰一阵后,它明白了这个人骑术还不错,不是轻易能甩下来的。于是它奔驰的速度减慢了,开始打别的坏主意。

戈壁滩尽头,中方了望台的下边,有一大片沼泽地。白鼻梁子现在开始实施它的坏主意了。它穿过沼泽地边缘的芦苇丛,一个蚂蚱式的跃步,蹿进了沼泽地里。

沼泽地里的泥,有的地方深及马腿,有的地方甚至深及马肚。马扑通一声,陷进沼泽地又扑通一声跳出来,然后再陷进去。这样折腾了一阵,我仍然像膏药一样贴在马背上。见状,马只好跑出泡泽地。继而,它钻进了旁边的一片沙枣林。

有沼泽地的地方,旁边通常会有沙枣林,起码也会有孤零零的一棵。钻进沙枣林以后,我的眼前像过电影,无数的横的、竖的、有刺的沙枣枝扑面而来。没有办法,我只好身子完全地贴在马背上,双手搂住马的脖子,头则深深地埋人马的鬃毛中。

—阵哔哔啪啪的响声过后,我终于钻出了沙枣林。我的脖子上,手臂上,划了很多血口子。

在经过这一切以后,我仍然骑在马背上。这叫我自豪。

但是还没容我尽兴自豪,白鼻梁子使出了马匹对付骑手的最后一招。只见白鼻梁子四膝一蜷,卧了下来。然后,就地就是一个打滚。这是一种痞子的做法,任你洱高明的骑手,到了这时候,也得赶快从马背上逃离。据说前些年有个老兵,就是遇匕了这样一匹痞子马,没来得及逃脱,结果在马打滚时,把他的交裆掰了,骨盆也压了。

我很荣幸,在马的身子就要压住我时,我一个就地十八滚,逃离了危险区域。

溅满黑色沼泽、渗着滴滴血珠的马,跑回马号找别的马去。我的最后一次骑马的事情也就结束了。

后来马倌告诉我,并不是白鼻梁子执意要将我甩下来,而是马的后肚带上得太靠后了,在奔驰中又一直向后溜,勒住了马的生殖器部分,马感到很别扭,很难受,很疼,所以它执意要把骑手摔下来。

这就是一个骑手四次掉马的经历。

对一个单个的人来说,这些经历也许是重要的和值得一提的。但是在这个关于马的恢宏的大话题中,它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因此在写上“我的四次掉马经历”这一节的标题后,我立即就有些悔意,后悔自己用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来打搅读者的耳根清静。不过既然它已落实到纸上,那么我也就不打算删去了。

下面我将谈汗血马,将谈汉武帝因为梦见汗血马从而发动的那场西域战争,将谈在三千八百年以前,人类第一步跨上马背时的那历史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