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强心里堵堵地怪不好受,这冯三仙也不知从哪论的,竟论出大侄子来。不过倒也好,要论出姐姐兄弟来,更让人接受不了。赵国强说:“前街弄不好要进水,你上这来干啥?”
冯三仙说:“莫要紧张,休要害怕,我有南海观世音保佑,再大的水,也伤不着我,我是来看水的。”
赵国强笑道:“敢情,那是你租的房子,泡倒了你也不心疼。”
冯三仙抽着烟说:“对啦!叫你说到点子上啦。我交房租住房,漏塌歪倒,烟熏火燎,只要不把我埋里头烧里头,我就不操那个心。”
赵国强摇摇脑袋说:“你在这看吧,我走啦。”
钱家院里院外全是东西,快让人插不进脚了。院外主要是木料,从一人搂不过来的原木,到做镐把铣把的木棍子,堆得小山一般。后院还堆着破好的板子,跟房脊一般高。好几台电锯比着赛的响着,吵得周围半里地树上都站不住鸟。前院呢,住人。住人的地方严实些,放了许多怕丢的东西,像汽车轮子呀,汽油桶呀,水泥白灰砖瓦啥的,圈里还养着不少猪,满地跑的鸡。狗……
钱家的日子富得流油。钱家也乱得有点出圈了。这么说吧,头年腊月,他家孩子买来鞭炮就放,二踢脚崩猪圈里,炸了窝,猪都跑河套上了,后来找回来,就觉得数有些不够,可问谁谁也闹不清有多少头。结果,这事就拉倒了。后来,听说河套有三口百十多斤的猪,都让手脚利索的村民弄家宰了吃了。玉玲也不知从哪知道了,心里憋气,有一天吃饭时说咱们的日子也不能这么胡造呀。玉芬不高兴,扔下饭碗就走了,剩下两个妯娌--满地媳妇高翠莲、满山媳妇梁小秋,都眼睛瞅着房顶,说这么过不是挺好的嘛。就把玉玲给气的,真想上去给她们俩耳光。后来满天他娘说就这么过吧,乱哄哄小鬼懒得来,太四致了,弄不好来个二次土改,咱罪过更大……
赵国强来到钱家大院时,已经到了做晚饭的时辰。赵国强进了院里,铁链拴着的狗汪汪叫。钱满天从屋里出来,见是国强,拍手道:“哎呀,你来得正好,你来得正好呀!快进屋来,进屋来。”
俩人说着就进了上房西边钱满天住的屋里。他家的上房一共是六间,三间一个门,东面三间现在住着老娘和满河玉玲,西三间就是满天住,东西厢房各三间,住着那俩兄弟。做饭呢,以满天这屋为主,旁的屋也不闲着,为的是烧炕,反正有的是碎木头,不愁烧的。
赵国强不知钱满天说的你来的正好是什么意思,他并不想掺和钱家的事,于是,他便直截了当地说:“姐夫,我今天来,是想求你件事,咱村南的大坝缺石料,眼下全靠草袋子支撑着,可草袋子也不够使的,万一大水再下来,就麻烦了……”
钱满天点点头:“你的意思是让我拉草袋子,这好办。”
赵国强说:“那太好了,你先给垫上,回头村里一定还你。眼下,咱村里日子不好过……”
钱满天摆摆手说:“不用说了,不就是几千块钱的事吗,兄弟你说咋办就咋办。”
赵国强乐得直想往回跑。可他还能控制得住自己,他抓起烟让满天换一根,又划火柴点着,然后小声说:“没啥事,我看看亲娘,就回去了,那边的事还不少呢。”
钱满天说:“你别这么快就走呀,我还没跟你说呢,我这出了事了,你得帮我的忙。”
赵国强一愣:“出了啥事?”
钱满天说:“玉芬和玉玲闹意见,弄得我左右不是,旁人又跟着瞎嚷嚷,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赵国强愣了愣说:“她们姐俩闹啥意见,那不叫人家笑话吗。”
钱满天说:“可不是咋着,我这一大家的日子全靠她俩,那个翠莲和小秋,都是跟着唱一二一的,恨不得这个家败了才好。她们姐俩这一闹,闹得我都没心境过日子啦,真想一跺脚把这个家分了,各顾各得啦!”
一提起分家,赵国强心里就明白了点啥,影影绰绰听村里人说,钱家钱多得要在一起过不下去了,主要原因好像在这几个儿媳妇身上,尤其在满地和满山的媳妇身上,说这俩媳妇好吃懒做,还爱往娘家捣弄东西,在一起过受大伯子管着不自由,总想挑起自己的小日子,想咋过就咋过。
赵国强特别是不愿意沾钱家这些烂事的边儿,自己大小是个村干部,到时候说多说少都不好办。他笑笑说:“我对过日子的事,外行,嘿嘿。”
钱满天精透了,小眼睛一眨说:“咋着,不想帮我的忙?”
赵国强说:“不是不想,是没那个能力。”
钱满天说:“你有没有能力,我还不知道。也罢,若是这么为难,就算啦,草袋子嘛,我得另考虑考虑,大雨天的,山道滑呀……
他说着发坏地笑起来,显然是半真半假地跟赵国强逗气。赵国强明知道他不会不去拉草袋子,但受不了钱满天的这个架式。赵国强叹口气,点点头说:“得,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谁让我求着你呢,等哪天我把村办企业办得好好的,你还想求我?没门。”
钱满天乐道:“你不是还没办好吗,先按我说的办,你去找玉玲谈谈。”
国强转身向东屋走去,恰巧玉芬从屋里出来。赵国强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自己的二姐了,老爷子过六十六时玉芬没去,打那往后玉芬捎过口信儿说要回娘家,却一直也没回成,老爷子不说啥,娘都生气了,常跟国强说你二姐也不知瞎忙啥,隔着一条河,好像隔条天河,把爹娘都忘了。
玉芬看来真是够累的,脸上皱纹多了,鬓角花白,看上去要比她的实际年龄大不少。玉芬见了兄弟赶紧问:“咱爹咱妈好吧,我可有一阵子没回家了,等水下去,我说啥也要回家多住几天。”
赵国强说:“可应该啦。二姐,有个事我想问你,你跟玉玲咋的啦,弄得满天那么不高兴?”
玉芬说:“没啥,我们姐俩,再打咕,也是一个娘肠子爬的亲姐妹,你放心。甭管她咋闹,我也不会跟她生气。”
赵国强说:“问题是,满天为你俩的事,都急坏啦。”
玉芬说:“你别听他诈唬,他心气不顺,卖出去的板子,收不回钱来……”
才说到这,玉玲沉着脸从后院过来,手里拎着一个包袱。她站在当院喊:“都出来!都出来!”
玉芬赶紧说:“你别嚷。”
赵国强一看就明白是咋回事了,忙说玉玲有啥话回头再说吧,我要回河东,你有啥事吗。玉玲摆摆手,把包袱往地上一摔:“这是谁的?往木头垛里塞!”
她这么一喊,把钱满天哥几个也从各家屋里喊出来了。他们这哥四个,论脾气秉性,跟旁人家哥们不大一样。乡下人都说老大憨厚老二精,老三嘎咕,老小灵通。钱家是老大又精又灵通,老二是馋加懒,老三是贼嘎咕,只有老四是太憨厚了。正因为钱满天有头脑能算计,家里这份产业又是他领头创下的,所以,有他在场,旁的哥几个都不敢多言多语。可话说回来,不多说不等于人家心里不想说,日子过到这份上,实际就是心里有话又说不出来,憋的。
玉玲猫腰就把包袱打开了,里面是衣服,男人衣服有两三件,剩下的全是女人的,还有一些零七八碎的东西,如乳罩、尼龙丝袜子、发卡、铅笔盒啥的。
梁小秋上前抓过乳罩就骂:“这是谁干的缺德事!偷我的东西,害得我找了一天,我还以为让狗叼走了呢。”
钱满河指着说:“那是我的上衣,前天洗的,晾绳上就没了。”
玉玲不依不饶:“你们说,这到底是谁干的?”
赵国强忍不住劝玉玲:“算了吧,有啥事听你大哥的。你消停点。”
当哥的说妹妹,一般情况下还是管用的。玉玲果然闭了嘴,瞅瞅钱满天,意思是看你的。
钱满天犹豫了半刻,转过身指着房后,问他三个兄弟:“你们说,这些木头堆在那怪碍事,想不想一把火燎了?”
三个兄弟都说:“不,不想。”
钱满天点点头,又转回身问女人和孩子:“你们呢?”
玉芬说:“你糊涂啦,谁盼自家着火。”
钱满天叹口气:“那好,这东西,是谁的谁拿回去。”
梁小秋说:“不中,贼没查出来,东西不能拿。”
玉玲说:“对,不能拿。”
钱满天脖筋鼓起来:“不拿,是不是?满河,把柴油拿来,我点了!”
赵国强说:“满天,你算了吧,这点事,你上那么大火干啥!”
满地给众人使个眼色:“你们还愣着干啥。”
玉芬说:“都快拿走。”
女人和孩子上前七手八脚把各自的东西拿走,只剩下块包袱皮。玉玲说那把这闹事的东西烧了吧。三丫头给扔灶坑去!
三丫头一手抓着铅笔盒,一手拎起包袱皮,她看看说:“老婶,这好像是我二婶的……”
玉玲说:“甭管谁的,烧!”
高翠莲忍不住了:“你敢!那是我娘给我的嫁妆!”上前一把夺过来。
玉玲上前抓住问:“你的包袱皮,咋跑柴垛里去啦?”
高翠莲:“我哪知道!没准是你偷去的呢!”
玉玲:“谁偷东西谁心里明白,包袱里咋没你家东西!”
高翠莲:“有谁家东西,跟我也没关!你别你哥来了,你就不知道老几啦!”
一句话把赵国强给捎上了。赵国强又气又恼,跟钱满天说我走啦,抬腿就走。钱满天说我也不留你,改日再坐。玉芬上前要拉国强,玉玲说让我哥走吧,要不天黑了过不了河。
走到院门口,赵国强扭头说姐夫别忘了去拉草袋子。钱满天说放心吧,吃了晚饭我连夜去。
出了钱家大院,赵国强浑身轻松不少。他朝西边瞅瞅,稍亮的那一片天已经远远地隐在山后,日头依然是不肯露一面。他有些担心这雨可能还要下,那么,河南岸的大坝就危险了,稻田就危险了,前街就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