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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陶羊子本来会立刻应了他。在方天勤一开口的时候,陶羊子其实就有了决定。这也是方天勤早判定的:他绝不会白来这一次。但陶羊子看不过方天勤摆在脸上的这种自信。以这种方式来决定任秋,对任秋是不公平的。陶羊子多少为任秋悲哀。但用这种办式让任秋摆脱天勤,不再受他的影响,那么一盘棋的输赢又算得了什么?陶羊子隐隐地感觉到,天勤看来自信的神态后面,似乎还悬着什么,那悬着的到底是什么?陶羊子看出来,就是有什么,也不是在任秋身上。确定了这一点,陶羊子能作决定了。

陶羊子感觉到天勤的耐心也快过去。这一刻陶羊子也清楚了:在他的内心中,总有一点怕天勤。不过他能看清,天勤也有一点怕自己。清楚了这一切的时候,陶羊子对方天勤说:“男人一言。”

方天勤跟着说:“驷马难追。”

陶羊子说:“好吧,不管怎么走,只看输赢。”他把一颗白棋摆在了与战局毫无关系的地方。

方天勤朝这步棋看着。下棋的人对奇怪莫名的棋,自然会有思考一下的习惯。方天勤很快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这放水也太明显了。方天勤皱了皱眉,心里却安定了,露出舒展的神情。

第二天在芮总府里,当陶羊子在棋盘上走出这步白棋的时候,旁边所有看棋的人都露出了莫名的思考神情。方天勤虽已知道了这步棋,但他还是略微震惊了一下,好像这步棋还会有变招,那吃不透的变招。方天勤棋上是输了,心理上也输了。方天勤去找陶羊子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就是谈不成,还有一搏。但眼前白棋这一步走出来,他发觉这似乎与大局没有关系的一步,还牵系着很多的伏着。他昨天就知道了白棋要走这一步,居然当时只意识到陶羊子是放水,没看到这一步的其它意味。他是害怕了,他真正感受到陶羊子棋的力量。过去看陶羊子与别人下的棋,他就知道陶羊子的力量,但他觉得自己是陶羊子的克星,他总能胜陶羊子。这一回方天勤真正意识到陶羊子的棋力已经飞跃到他的上面。就如陶羊子对他说过的话,棋的力量最后还是心的力量。

只有纯静的心才能飞升。

然而这时,陶羊子把手中的棋投在了盒里,站起来说:“我输了。”

陶羊子投子了。旁观者的眼光都看着他,觉得这个输者很奇怪。因为这最后的一步棋和接着的认输,都让人感到莫名。在天勤的迟疑和犹豫中,看棋的棋士也看清了最后一步棋的伏着。那么陶羊子是故意认输吗?他们说不清。他们能看清的是:陶羊子就是在战局之外下一手,这一盘棋也很难说得清胜负。那么,陶羊子在关键处下一子呢?

陶羊子觉得自己说输也容易。输了,也就输了。每一盘棋都要争胜到底为什么?这一刻,陶羊子想到的不是任秋,这一刻他觉得输了就是输了,一个人下棋认输又算得了什么?每一盘坚持要胜,又有什么意思?他觉得一身轻松,他可以不受输赢的束缚。

棋局一告结束,俞参谋便宣布:芮总本来就决定要嘉奖胜过日本人的棋手,并准备在这两位棋手中选一位担任副官,主管棋士的事务。现在就由方天勤来担任这个副官。

方天勤立刻穿上了副官的军服。陶羊子这才想到方天勤与俞参谋常在一起的关系。他也能想到这盘棋的输赢,也许还有俞参谋参与其中。陶羊子一直与俞参谋有着距离,对他是敬而远之的。

穿上副官服的方天勤满面春风。他朝陶羊子看来,眼光还有一丝不安。陶羊子不知他不安的是什么,是怕自己说出这盘棋的幕后真相?昨天晚上陶羊子一时没有应声,方天勤就有不安的神情,当时陶羊子就有疑惑,天勤不会为一盘棋胜负的面子拿任秋作筹码,那后面大概会有什么,不过,是什么他都无所谓的,哪怕自己像西南王一样离开芮总府。

陶羊子走出芮总府,在街口被田生禾拦住了,这个很少与陶羊子对话的广州棋手说:“你知道我与西南王的关系。你胜了他,他走了。虽然我气恨你,但也佩服你的棋力。只是,这盘棋你明显是让棋。使这么精彩的一盘棋变成了让棋。你没有想到这盘棋还联着一个副官吧!不但这个副官你丢了,并且还加上我与所有真正下棋的人鄙视你。一个下棋的人,没有什么可以在盘上玩的。”说完,他掉头走了,留下陶羊子独自呆站着。

陶羊子不想见棋人,他回到了小巷的后楼。有两天,他都没有到钟园与围棋研究会去。他不想人家问他什么,他也不想回答什么。方天勤因他的一盘让棋当上副官,这消息肯定在棋界传开了。田生禾的话确实让陶羊子有了一点耻于见棋人的感觉。其实,能看出这盘棋出进的人,又能有多少?他可以告诉别人,他是走错了一步,把棋走输了。但陶羊子没法这样对人说,他知道自己说不出口。他已经做了棋盘上的假事,再说出假话来,他实在没有这个勇气。虽然在上层场合,他听到过许多许多的假话,那些人说假话都成了习惯。

陶羊子坐在小凳上,对着床上的空棋盘。朦胧听到女老板在叫,开门见到的却是任秋。任秋来了,她打扮得十分漂亮,身穿红衣,如芙蓉出水般地站在楼梯上。

陶羊子把任秋让进房间。面对着任秋,陶羊子想到自己有些日子没去看她了。此时,她活生生的带点暖香的少女气息在房间里飘溢。他觉得自己所想的一切都无聊,就是知道了这一切后果,他依然会选择赌输,这件事是非做不可的,没有什么好反思的。

任秋在房间里站立着,没有说话,只是盯住陶羊子看。陶羊子在她的眼光中低下头来。

“你们搞的是什么?”任秋开口就说。

陶羊子这才抬眼,他看到她的眼中有点红红的。他想到任秋大概去找过天勤了。听说他当了副官,她当然会去见他的。看来天勤已经回绝了她,不知天勤是怎么说的,反正是与她断了。这一下,陶羊子对方天勤多少还有点赞赏,他怎么也是个讲信用的人。毕竟他们都是从那个重信用的小镇里出来的。

“没有……只是……”陶羊子嗫嚅着。想着该怎么对她说,他也觉得合着天勤这样赌任秋,总是不对的。

陶羊子明白自己不应该欺骗,他也没有欺骗的本事。他说:“只是一盘棋……”

任秋坐下了,静静地听着他说,她的眼光很亮。

“封盘那天晚上,天勤来找我。他提出来,赌输……”说到这里,陶羊子停下来,看一下任秋。

任秋突然爆发了:“输的人就得到我,是不是?”

陶羊子没想到任秋这么快就了解了这件事。天勤肯定不会对她明说的,但她却一下子道清了根本。她毕竟和他们从小在一起,明白天勤也明白陶羊子。

“也不能这样算,说的……说的是,胜的人不再与你交往。”陶羊子说,他不想给任秋有任何心理上的伤害。

任秋说:“还不是一样!就是输的人可以得到我。我除了你们两个,就再没有别人了。世界上男人都死光了。我只有被你们两个踢来踢去!”

陶羊子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他现在才知道,一个姑娘的面子是多么重要。陶羊子隐隐地又想到梅若云,他是不是什么地方伤了她的面子,她才离开了他。一瞬间,陶羊子又想到自己实在荒诞,居然此时还想梅若云。

“是啊,他肯定知道了,胜的人能得到副官做。他当然要副官,而随便把我丢开。你呢,你根本是个傻瓜,大傻瓜。你根本不知道会有副官等着你,就把棋输了来得到我!”

任秋声音抬高了,几乎是叫起来。陶羊子很担心声音传开去,楼下女老板和前楼的人,肯定支着耳朵听着。这条巷子里经常会有家庭吵架,一吵起来全巷子都听得到女人的高嗓音。陶羊子没想到任秋声音也是这样。他应该带她到围棋研究会的南院里去,那里墙厚隔音。他是第一次领教她的嗓门。别人是不是会以为他欺负了女人,女人吵上门来了。

陶羊子压低声音说:“不不不,就是我知道有这回事,知道胜的人当副官,我也会输给他的。”他的话有点不完全,但意思很明白:为了任秋他一定会这么做的。这是他第一次当任秋面说好听话。也许是唯一的一次。他说得理直气壮,因为他是真诚的。陶羊子从来就是真诚的,这一点任秋应该知道。

任秋愣了一愣,突然哭了出来:“凭什么?凭什么?你们凭什么拿我来和副官比,来和什么东西比。就算来比吧,也应该胜的人得到我。我却是输了得的!女人谁不想要强,谁要弱头!你也不看看你,你从来就没有比天勤强,他没读过多少书,没有学一肚子的东西,可他总是比你强。你就强一回让我看看啊。你就没想到,你要是当了副官,我就会心甘情愿地跟着你吗?你总算真正真正地强过他了。”

陶羊子很想说,我怎么可能会这样想你。可她却明明白白地这么说着。她理直气壮地喊着,她就是爱官嫌弱。在看的戏里,在读的书里,好女人都不会有这样的说法,陶羊子也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想法。但任秋却自伤自艾地哭叫着。这就是女人。

陶羊子觉得无奈,在社会上他确实不如天勤。百无一用是书生。他的所学仿佛只有阻碍他在现实中胜过天勤。但他并无深深的遗憾。女人的感受却比他要深得多。

女人毕竟不是东西,这是陶羊子的想法。但在社会上,女人就是东西。只要有钱有地位,女人也会像其它东西一样,三妻四妾地放在房里。想要得到女人或更多东西,就必须往高处爬,并且要练就爬上去的本事。

陶羊子认识到进了上层,就要混迹在里面,要争脸面,要争输赢,要不就会被排斥。这一点他不如天勤。天勤虽然生活在下层,但一下子就适应了上层。而他永远与上层保留着距离。

陶羊子有点悲哀。对生活,他本无太多渴求,卖报与戏院杂事,他都干得有滋有味,没觉得什么不好。进了芮总府后,他有点迷惑,并无特别兴奋的感受。他还是喜欢原来的生活,空下来悠闲地下下棋,不像现在这么紧张,而且这种紧张感往往来自于棋局之外。再说,他现在的生活比过去好多了,再娶任秋成个家,他就心满意足。又何必一直在紧张当中,以竞争来获得更多的东西?

陶羊子拿来毛巾想给任秋擦脸,她的脸上已经是涕泪纵横,只是他发现自己的毛巾已用得有点发硬,并且还有些黑污。任秋没管这些,一把夺过去,擦了脸,随手扔在了一边。

任秋不再说话。也许她说够了,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她就那么坐着。陶羊子不知怎么安慰她,他不擅长安慰人。他这一刻觉得自己实在是一点用也没有。女人是应该让男人去爱怜的,让男人去安慰的,让男人去为她挣得虚荣的。这几方面他都不行。对于女人来说,对于社会来说,他确实不如天勤,哪方面都不如。他又能说什么?

过了一会,陶羊子想起来说:“上一次,我想买你喜欢吃的羊肉串到你那儿去的。”

任秋朝他看一眼。陶羊子不知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他怎么会对她说到羊肉串来,像是把她当小孩了。

任秋站起来,说要走了。她似乎没有哭闹过,也没有对他吵过,她的声调轻轻的,比平时还要轻软。陶羊子跟着她下楼去。他看到任秋迎着下面女老板时,脸上还显出了一点微笑。她回过头来对陶羊子说:“你把我送到街口吧。这里的巷子多,我进来还找了一段时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