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没有名字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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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回到了一九七九年的小树林里。月色昏黄,树影朦胧,图书馆的灯光亮成一片遥远的边幕,秋虫在野草间鸣叫得如怨如诉。我们躲在黑暗之中,身体与身体之间隔着一个彼此认可的距离,双手轻轻相握,探着脑袋,口唇张开,小心地寻找,试探,碰触,品味,像两只头颈相交喁喁缠绵的鸟儿。我记得他说过的那句话,关于我的唾液滋味的结论,很纯粹的孩子的语言。他的眼睛里也是孩子式的满足。他以为这就是爱情。我们都这样认为,在很长的时间里。

他还在吻我,一点都没有停顿和结束的意思。但是他的舌尖上不再有从前那样的冰凉。也许因为我们封闭在房间里,没有了夜晚小树林中冷风的吹拂,体温能够恒久的缘故。也仅仅是这样的一点不同,我对他感觉到了陌生,心里闪过一种追寻不得的失落。接下来的几分钟,我开始变得被动,起码没有太多的积极性。我的身体对他只有迎合,没有接纳,更没有鼓励和纵容。这对唐仁来说非常糟糕,有点伤他的自尊。

他停下来,抱怨我对他太不热情,他是远渡重洋回来看我的,他做梦都想着跟我再一次接吻。

我从他的手臂中挣脱出来,回到沙发上坐下。我需要歇一歇,喘一口气。我还认为他的话言过其实,他不可能专门飞回来看我。这么多年,他不是在我的面前如烟蒸发了吗?

从前你有家庭,现在你离婚了,你让我又有了机会。他说。

我张口结舌。我离婚才一个月,消息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可见现代社会中信息渠道是如何的畅通。

我又想,他应该还是真心爱我的,否则他不可能时时刻刻关注我的婚姻,收集我所有的信息,包括我的手机号码。

可是,他还知道别的什么吗?关于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他听到过哪怕是一点点传闻吗?我不能确信。

我走到床前,开始脱衣服。那是一张很宽很大的双人床,“KINGSIZE”的,已经躺到了床上的唐仁在超大尺寸的被子里显得更加弱小,像个始终没长大的孩子。

我拉开外衣的拉链,双手别在背后,让衣服从肩背滑下去一半,再用一只手去扯另一只衣袖,脱下来的外衣扔到沙发上。然后我交叉了手臂脱套头的紧身内衣。

唐仁把被单拉到下巴处,只露出一张脸,神情庄重地看着我。他好像有一点紧张,还有一点羞涩,眼光时不时滑到别处去,躲避着什么似的。我没有指望他照顾我,替我脱衣服,安顿好我的一切,然后他再上床,躺到我旁边。不,他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他不知道女人是需要由别人来宠爱的。

我在解胸罩搭扣的时候遇到了一点麻烦,细细的金属搭扣头缠到胸罩的蕾丝花边上了,而且越绞越紧,怎么都弄不开来。

唐仁说:“你慢慢解,我等你。”

可是我在那一瞬间改变了主意。我明白我不能强迫我自己。我放弃解搭扣,并且拿起脱在床上的那件套头内衣,重新往身上穿。

唐仁把脑袋支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对他道歉。我说我本来是想要好好爱他一次的,事到临头才发现我做不到。我说,我们之间交往的最高级状态就是接吻,只能是接吻,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定型,二十年后不可能再有改变。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为我无法逾越从前而对不起。

唐仁慢慢地躺下去,用被子蒙住头。我知道他一定是哭了。他肯定会哭的,这个孩子样的男人。

我穿好外衣,走出房间,回手给他把房门带上。

大学三年级的暑假,我买了一张学生火车票,回家。唐仁在考试一结束的时候就回家去了,我如果像前两年的暑假一样,呆着不走,就会在学校图书馆里消磨一整个夏天。图书馆通风敞亮,找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让小风习习地吹着,一天时间悠悠闲闲地读完一本外国小说,或者一本文学期刊,是无比享受的事情。

可我母亲来了信。母亲生气地写道:如果你这个暑假再不回家,那就一辈子也不要回家吧。我觉得这事情闹得有点误会,我不回家是为了替家里省钱,可我母亲认为我心里没有他们。母亲这么一说,我是非回去不可了。

学生票是坐票,一天一夜,从北京坐到省城。然后,我必须再搭乘长途汽车,六个小时左右,到我老家的城镇。火车进站时间在中午,出站花去半个小时,打听去长途汽车站的路径、坐公交车过去、排队买票……又是一个小时。售票员嘴巴里嚼着一块泡泡糖,爱理不理地告诉我,当天的班车已经没有了。我不敢迟疑,赶快买好了第二天上午的车票。

一下午和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我只能提着我的旅行包在陌生的省城流浪。而且我不知道晚上可以在哪儿睡觉。一个孤身女孩,从没有住宿旅馆的经验,也没有足够的住旅馆的钱,形单影只,惶惶不安。我就这样在长途汽车站四周的马路上徘徊。

我想到了他是必然的。省城里我只有他一个熟人,可靠的人,我信得过的人,一定一定会给我提供帮助的人。

按照我带在身边的通讯录上的地址,经过长时间辛苦的寻找和打听,我找到了省城的那所着名大学。我又找到化学系,找到系里研究生的宿舍。我最怕的是他放暑假后已经回家,人去楼空,让我白高兴一场。但是我很幸运,宿舍传达室的老阿姨告诉我,他在学校,只不过暂时不在房间,去实验室了。

老阿姨热情招呼我在她的房间里歇一歇脚。我坐了一会儿,心里有些兴奋,坐不住,又出了门,到路口等着他。天各一方的日子里,我对他并没有什么惦记和思念,现在见面在即,我发现我还是期盼这一刻的,起码心跳的频率比平常快了很多。

将近五点钟,他从实验室回来了。校园大马路与我的距离在一百米开外,西斜的阳光把路面照得花花的,马路上走动着无数穿白汗衫灰裤子的人,但是我一眼就看见了他。

他一定要我先洗一个澡。盛夏时节,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又在马路和校园里流浪了半天,疲劳和肮脏的模样可想而知。他知道女孩子都比较看重形象,我嘴里没有说,可是我心里肯定为自己的灰姑娘模样而自卑。他知道。

那一天学校的浴室没有开放,他无法带我去女生楼解决问题,就干脆领我到他们楼里的盥洗房。所好是在暑假当中,时间又是傍晚,整个楼道里不见人影。他给我送进去两瓶开水和一个脸盆,我找出旅行包里自己的毛巾和换洗衣服,就进去了。他替我把门关上,嘱咐我别紧张,别害怕,慢慢地洗,他会在外面守着我的。

我先洗头发。头发浸透了汗,又沾了太多的灰尘,粘结成一团,像头上顶着一层硬壳一样。我用袋装的洗发精洗了两遍,再把脑袋伸到水龙头下,直接冲涮。水管被太阳晒得发了热,出来的水流是温乎乎的,漫溢在我的头皮和发丝间,再顺着额头和耳根往鼻尖聚集,流成又一条直线。然后,我把头发挤得半干,后退两步,弯下腰,拼命甩动脑袋。水珠在盥洗室里四处飞溅,把墙壁和地面打出啪啪的声音。脑袋去掉了一层垢壳之后,瞬间感觉到清爽和轻盈,轻得我一时间不能适应,站立不稳。我第一次体会到洗头也能给人带来这么多的快乐。

冲洗身体的时候,我用脸盆接了水,举过头顶,慢慢地沿肩背和胸腹浇下去。无数道水流在我的皮肤上翻山越岭奔逃流窜,余下的水滴被汗毛沾住了,一颗颗地站立着,浑身上下像缀满了珍珠。身体轻轻一摆,珍珠就纷纷掉落,皮肤变成涂过蜜的玻璃纸,被窗外夕阳映得闪闪发亮。

我最后从盥洗室出来的时候,眉眼浸透了水汽,看人看物都带了雾状的朦胧,手脚在水中泡得久了,粉白透明,头发湿滤滤地垂在肩上,浑身上下飘散着玉兰牌香皂的味儿。我穿着一件蓝白条纹的短袖布衫,一条藏青色三角短裙,趿着乳白色的塑料拖鞋。布衫是我自己缝的,那一年里我们宿舍的女孩子们热衷于自己缝制衣服,当手工消遣。蓝白色的竖条纹布本来寻常,可是我用剪裁剩下的边角布料在领口、袖边、下摆缀上了一圈斜纹的镶边,布衫就变得不同凡响,有了一些“时装”的意思。三角短裙的做法更加简单:拿一块四方形布料,对角相叠,裁开,再剪成扇形布片,加一条拉链,缝接起来,全部工序只花半天时间,穿上身的效果青春气十足。

他接过我手里的水瓶和脸盆,顺便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笑一笑说:“我让你洗个澡是对的。”

他带我去学校的教工食堂吃晚饭。研究生的伙食待遇比本科生要强。因为是暑假,食堂里人不多,菜肴却丰富,他给我的饭盆里装上了干烧带鱼、糖醋排骨、清炒丝瓜和鸡毛菜。他不断地劝我多吃,说北方吃不到鱼,也吃不到新鲜蔬菜,生活比南方清苦得多。他说:“你要增加营养。”

我们面对面地坐在食堂靠窗的饭桌边。我努力把筷子从堆尖的菜肴里挖下去,才能挖到最下层的米饭。米粒浸透了鱼、肉和蔬菜的汤汁,油润亮泽,鲜香无比。我一口菜不吃都可以消灭掉半盆米饭。天很热,饭菜的热量又过于充足,我的鼻尖开始冒汗,脸颊也有点喷红。他起身出门,从旁边的小卖部里买回一把黑纸的折扇,递给我。他顺便还买了一瓶冰汽水,放在我面前的时候,瓶盖已经打开了。

吃完饭,他洗碗,洗我的饭盆和他的饭盆。我抢着要帮他洗,他把我推开,让我退汽水瓶去。他开玩笑说,难得一次啊,让我有机会照顾一位女士。

他称呼我为“女士”。从前他一直喊我“小丫头”,最多喊我的名字。

解决晚上的睡觉问题,费了他一点周折。他不放心让我独自一个人住旅馆。那时候的旅馆条件都差,一个房间里好几个床位,人员混杂,他怕我半夜里睡得太死,被人抬出去卖了。我知道他是开玩笑,可是玩笑能反应出他对我珍爱的程度。

他出去找他系里的女同学,想跟她们通融一下,让我到女生楼里挤一个晚上。转了一圈之后回来,他说恐怕是不行了,女生大概都放假回家了,一个人也没碰上。

最后的解决办法是:我睡他的房间,他借宿出去。

他打一盆水抹了床上的凉席,拿手电筒把蚊帐的四个角落搜检一番,确信没有隐藏的蚊子之后,把帐门放下,掖好。房间里的蚊香早早点上了,灯光下隐约能看见空中一缕一缕缭绕的青烟。气味有点呛人,但是想到蚊子在这里没有藏身之处,心里还是觉得安逸。他关照我,睡前一定要把房门锁上,任何人敲门都不要理睬。他说,他就睡在我对面不远的宿舍里,有情况他会过来处理。

他走了之后,我立刻就锁上房门,钻进蚊帐。两天一夜的旅途折腾,我累了,困得要命。我侧身蜷在床上的时候,嗅到他枕头上淡淡的脑油味,这让我想起了县中的校园,春阳把油菜地晒得发烫之后,土地氲氤出来的那一股新香。我把手掌摊开,紧贴在枕席上。席面异常滑腻,因为用水擦过而透着些微的冰凉。房间里虽然关了灯,但是楼道里的灯光透过气窗玻璃照进来,我从蚊帐里能够影影绰绰看见书架上又大又厚的专业用书,一些做实验用到的玻璃器皿,用纱布罩着的碗筷,还有肥皂和剃须刀一类的东西。我忽然想到,明天早晨他需要这些洗漱用具的时候怎么办呢?他肯定要等我起床之后才能进盥洗室了。

我在进入朦胧状态时听到轻轻的敲门声。起先我没有在意,以为是别人的门被敲响。后来一下子彻底惊醒,发现是有人敲我的门。我很紧张,以为是他同宿舍的人突然回来了,心里嗵嗵直跳。片刻之后他在门外说话,问我是不是睡着了?我慌忙下床开灯,拧开门锁。他隔了门缝递给我一个很大的纸包,说我夜里方便的时候可以用它。我关门之后把纸包打开,才知道他给我的是一个白瓷的带盖痰盂。我笑起来,心里想,我自己在睡前怎么就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

我回家的当晚,母亲操办了一个相当隆重的家宴。不是专为我接风洗尘,是为我哥哥,他的女朋友初次登门,母亲必须表示一个意思。母亲在厨房煎鱼的时候对我说,要我暑假回来,是希望我替哥哥掌一掌眼,看看他这个女朋友的模样人品是不是能过得去。母亲说,我现在是北京人了,见过大世面的了,识人经事总要比小地方的女孩子精到许多。母亲再三再四地嘱咐我,这是哥哥的终身大事,一定要替他看仔细了。

母亲逼我这个暑假回家,原来是为了我的哥哥。母亲的心里还是只有儿子。

我很无趣。家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我在回家的第一天就开始想走。

我哥哥的女朋友不是他谈恋爱谈出来的,是对方看上了他,通过家庭关系找上门来的。我哥哥读了三年师专,暑假一结束就要毕业分配。他的这个女朋友是县文教局长的女儿,许诺能让我的哥哥分到县中教数学。如果不是这层关系,哥哥十有八九会分到乡村的某个学校,在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子里安置下来,备课、改作业、做饭、睡觉,娶个小镇上的营业员当老婆,寂寂地度过终生。心高气傲的哥哥肯定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

哥哥在婚姻和工作面前只能屈从一头。他选择了县中。也就是说,他选择了舒适、体面、整洁和秩序。

如果让我猜,我能猜到这个结果。我哥哥就是这样的人。

因为天热,家里的门窗都是开着的。风从南窗北窗交替着吹过来,带进了窗下夹竹桃花的闷闷的浊味,还有附近一条河沟里腐殖土的腥臭。空气不见凉爽,更觉燠燥。一盏六十瓦的灯泡高高地悬在饭桌上,把母亲精心准备的一桌菜肴照得五光十色热闹异常。一只不知趣的灰蛾扑到灯前,一圈一圈发疯样地飞舞,我哥哥站起来,拿扇子狠命一甩,灰蛾被甩到了远处的墙角,可怜巴巴地抽搐不停。

母亲称赞哥哥说,赶得好,否则蛾翅上的粉落进菜碗里,就太不卫生了。

母亲这话明显是说给那女孩子听的。

结束厨房的工作,上饭桌之前,母亲曾经进她的卧室梳洗打扮了一番。她在乌黑的短发上擦了薄薄一层发蜡,然后用发夹把头发紧紧地别在耳后,整张脸庞就显得特别光洁和明亮。她穿着一件白底带咖啡色圆点的翻领短袖衬衫,配一条黑绸的过膝褶裙,下面是短丝袜和黑皮鞋。我母亲在县城里一向是时髦的人,当年她的这一身打扮,应该说是尽了她的最大努力的。

我父亲夏天在家里总是穿白色的老头汗衫,那晚也没有例外,但是汗衫是崭新的,有整齐的折痕,颜色也白得发青。他不穿那条常穿的豆青色斜纹布西装短裤,却郑重其事地套着一条浅灰色长裤,好像还是薄型毛料的,质地很好,衬得他的形象既不张扬,又不简慢,真正的恰到好处。

我妹妹和我都是家常打扮。我们肯定没必要喧宾夺主。

我哥哥很怪,一般情况下他是个很讲究穿着的人,一件普通的布料衬衫,他都要叠得有棱有角,在枕头下压得板平,然后才肯上身。但是那天晚上他的装束是显而易见的简单,甚至是刻意为之的随便。一件半旧的浅蓝色T恤,一条皱巴巴的米色卡其布裤子,裤子已经洗得缩了水,在脚踝处吊着。我知道他其实有一条很时髦的咖啡色涤沦筒裤,用衣架撑着挂在他的床前,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穿。我怀疑他是故意要把自己弄得不三不四,以表现他的高傲,他对女方的怠慢和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