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历史是明天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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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蔡伦在历史时空的一幅肖像

自从考取驾照,这是我第一次单独驾车出行。新春撰文谓之开笔,电视首拍谓之开镜,佛像落成谓之开光,在我,初次正式上路,无以名之,姑且谓之开幕揭开人生髙速而动感的一幕。驱车于道,人与外界的关系骤然改变,保持距离,乃汽车王国的金科玉律,车速越快,相互的距离应该越大,井水不犯河水,好汉分道扬镳,你跑你的,我跑我的,任何亲密接触,任何冒失碰撞,都不啻是无妄之灾。这当口,就是有百万大奖从天而降,也要暂时抛之脑后,就是有初恋的情人在前方相约,也要强行压制心跳。喏,就像这样:含腹挺胸,凝神绝虑,目光平射,余光兼及两侧后视镜。可是一讨厌的可是!今天我心猿意马,思维刚要收拢,收拢于挡风玻璃前的视野,转瞬又分了神,但觉万象纷纭,如节日的焰火蓬蓬勃勃地炸开。一会儿是你大名的叠印:蔡伦,蔡伦!蔡为上蔡之蔡,蔡邕、蔡襄、蔡锷之蔡,伦是伦敦之伦,哥伦布、麦哲伦、克伦威尔之伦;一会儿是你古典而阳刚的造型:我不喜欢传统的白描,寥寥几笔线条抽去了多少微妙而又生动的个性,我崇拜古希腊的石刻,以及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想像中,你就是米开朗琪罗的大卫,以大理石为体,伟岸为姿,坚毅为魂。魂兮归来,蔡伦!在这公元2002年的元旦,在我的心海之舟车轮之上方向盘之侧。右首的座位虚席以待,柔蓝的座垫搁了一份剪报,标题的浓眉大眼揭示出内容的耸人听闻:《(蔡伦)身世引发着作权案》。

你知道这事吗,蔡伦?你想站出来调停吗,蔡伦?说的是陕甘两省的数位秀才,贾平凹、杨闻宇们的乡党,为秦腔历史剧《蔡伦》的首创权闹上公堂。让他们去打吧,蔡伦。他们为你而唇枪舌剑,寸步不让,是因为你启动了荣誉和商机。这是审美,不,是争美。双方都视你为自己人格的化身,口气未免专横,但也无妨。他们在混合交叉的状态下塑造了你,根据《宦官列传》提供的四十来字的史料,其余均属向空虚构。这也怪不得他们。太短了啊,太短!你为这世界贡献了书之无穷、用之不竭的纸,这世界只用了四十来字就把你敷衍了事。这太不公平!这太出格!光冲这,就值得打一场荣誉权官司。

但是你能找谁去算帐?毕竟,已过去了一千八百多年;毕竟,证人证据都已湮没无存。我请沈彦教授帮忙查过《后汉书》,宦者列传第六十八,有你二百八十二字的小传,前面提到的那份四十来字的史料,估计为小传中的精华部分。二百八十二字就二百八十二字,那也实在太少,太少,以你同朝大师的作品为例,不及扬雄的半篇《解嘲》,更不及张衡《两京赋》的三十分之一!

这就相当不易了你说。肯定是你在说,我听得耳边有人轻轻提醒:居然有二百八十二字的生平介绍传世!是的,我当然明白,我哪能不明白,只要换一个角度思考。要知道,这是在古代中国,这是在唯官独尊的一元社会。而你之所以能在汉书挤占一席,多半搭帮你官员的身份,咋说也做到中常侍兼尚方令,这是一个在皇帝身边转悠的要职;何况,你还曾主持朝廷的官修经史,即后世称谓的《东观汉记》。在你之前,发明车轮的那位仁兄,绝对是个天才,功劳不在造纸之下。怎么样,于今听说有谁还在纪念?以及文字,功劳更在车轮之上。轮子转动了世界,文字启蒙了世界。最初想出轮子和文字的,肯定是一个或一帮平头百姓,胼手胝足,粗衣乱服,王侯不屑一顾,史家断然弃之。这就让黄帝的史官仓额捡了个大便宜。《荀子解蔽》记述:上古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壹也。说的就是,文字的发明人很多,仓颃不过是其中之一,但最后的功劳,都归到他一人头上。仓颉何幸?推敲起来,不能不归结于他本身就在圈子之内。

曾经反复把玩你的小传,人眼尽多典型化的细节,难怪陕甘两地的秀才,仅凭四十来字的史料,就结构出一部煌煌大剧。小传说,伦有才学,尽心敦慎,数犯严颜,匡弼得失。寥寥数语,就勾画出你的博学、谨慎,而又锋芒毕露、刚正不阿。接着说,每至休沐,辄闭门绝宾,暴体田野。好一个暴体田野!《后汉书》在这儿留下了千古悬念,有学者解释这是指深人民间,更多的学者则认为这是在行日光浴。对此,我不想作进一步考证,姑且从众。你啊,你,一个宫廷内臣,逢到休假,就关门谢客,然后躲去旷野,裸体享受日光的抚摸!这仅仅是字面上的意义,内涵,应远比说出的更为丰富。我想起《草叶集》、《桴鼓集》的歌者惠特曼。惠特曼为了强身健体,一度奉行日光浴,大自然裸着身子,他也裸着身子,放浪形骸,自由自在。不仅凭双眸和心灵,而且用四肢百骨去领悟什么叫天籁,什么叫纯洁、健康和美。蔡伦,可叹你生不逢时,也不逢地,没能遇上一代艺术大师米隆、米盖朗琪罗或罗丹,因而也就不可能有如《掷铁饼者》,如《大卫》,如《青铜时代》那样元气淋漓、大气磅礴的塑像问世。

让我们静下心来想一想,即使你在野外日光浴的途中,有幸碰到上述任何一位艺术大师,也不会激发古典而阳刚的联想。你的肌腱不会勃怒如奔马,你的身材不会魁梧如金刚,因为你是太监,大势已去。势,即睾丸,失去势,你就失去男性的势头、势派、势焰。你从形貌到嗓音,都已扭曲变节如女子。此中酸楚、哀怨,读者只要翻一翻司马迁的《报任少卿书》,便不难感同身受。想当初,司马迁因为替兵败途穷、不得已而降敌的李陵说了几句公道话,触怒汉武帝,罹患宫刑,一腔抑郁,纠缠盘结,二六时中,无有了时,乃愤而着书,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终成一家之言。而你之去势,性质固然与司马迁不一样,但作为阉者的隐痛,则不难臆测。丈夫立世,雄风消歇,仰愧于天,俯怍于地,长夜耿耿,辗转难眠。因而,你的种种异言异行,包括先前的暴体田野,以及而后的创意造纸,不外是一种生命的渴求与呐喊,都可以在弗洛伊德的学说那里找到经典的诠释。

今天,前文已经说明,恰值2002年的元旦,离开你的生辰,蔡伦,应该是多少周年?你为什么笑而不答?难道,这也涉及保密?哦,你说,你只能提供史书已经记载的,史料已经证实的,除此而外,一律无可奉告。我想你是对的,史学的游戏规则,人人都得遵守,否则,必然引发天下大乱。我呀,只能恨史官的吝啬,史料的短缺,后汉书只标明你去世的年份,公元口1,你的生辰,千百年来始终是一个谜。对了,今天我出行的第一站,是北京大学,拜谒素所敬重的一位恩师。抵达校门的那一刻忽然想到,作为巍巍学府,北大已矗立起若干伟人的塑像,屈指算来,有老子、严复、蔡元培、李大钊、马寅初、陈岱孙,此外还有西班牙的塞万提斯。那么,能否再添上一座你呢?对,就添上一座你,蔡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