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骚动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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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来了。”齐修良从人群后面,拽着领过一个二十一二岁的青年。不知是被找来得过于匆促,还是过于紧张,青年耷拉着头,一双脚不停地交叉揉搓着。

“你就是于小银?”

“嗯。”

“房子刮坏,是你报告的?”

“是……不,我是说着玩的。真的!”

“你到厂几年了?”

“三年。

“现在是几级工?”

“二级。

岳鹏程嘴唇只一动,对齐修良说:“通知灯具厂,于小银从今天起定为四级工。另外,颁发两千块钱奖金,通报全公司表彰学习!”

于小银蓦地抬起头,上下眼皮鸡啄米似地眨巴着。

“这是书记对你的表扬,还不快谢谢书记!”齐修良读了于小银一把。

“书记万岁!”于小银突然一个高儿蹦起,野驴撒欢般地跑去。跑去好远,又一扬手送过一声呼叫:“书记万万岁!”

四个单位的厂长经理,越发感到了末日的来临。岳鹏程的奖惩制度,是盖着总支和总公司的大印下发到各单位,并且向全体职工公布多次的。但他兴之所至、怒之所生,随时都可以用口头的法律加以修正或发挥。一个职工迟到三分钟被他发现,张口罚款三百元。一个干部让木器厂的师傅帮助做了一个茶几,茶几当场被劈烂,干部当场被撤职,那位木工因为用了公家的铝和刨子,当场被宣布罚交折旧费一千五百元。大桑园的真正法律是在岳鹏程嘴唇上。这些厂长经理们是再清楚不过的。

重奖必有重罚。报了一句信几赏金两千、提升两级,他们这些失职的“父母官”……“你们几位老爷干了一夜,受了点教育没有哇?”岳鹏程和眉善目打量着众人。

没人回答。这种时候,你把心中的懊侮刻上石碑、铸作铜字,也没有丝毫意义了。

岳鹏程也不追逼,在众人面前走动了几步,忽然说:“你们累了一夜,我也不批评你们了。不过你们得记住,哪个在大桑园耍官僚、不管老百姓死活,我岳鹏程就是他的第一个克星!就这样吧,今天放你们一天假,各人回去洗洗澡睡一觉,准备到大会上作检查。”

厂长经理们象报信的青年一样,一齐愕然地偏起脑壳,神经质似地把眼皮紧张地开启和关闭着。

难以置信!这真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

其实,岳鹏程的治人之道并非只有一个“威”字。恩威并用,以威为主而已。

“恩”也是时常布施的。果园没承包时,两个青工晚上偷苹果被他捉到了。他两个耳光子过去,把偷的几个苹果摔得稀烂,说:“真他妈没出息!你们这一辈子没吃过苹果是不是?去,找果业队长,就说我批的,每人抬一筐回去!”第二天,两个青工大气不敢出,果业队长还真派人把苹果送到门上。手下的干部职工有谁在外边闯下祸或惹了麻烦,只要你求到岳鹏程名下,只要有可能,无论原先你与他关系是否亲密(仇人自是除外),他都会挺身而出,把事情朝自己身上一兜一揽,把你保下来。一个厂长去福建贩了几百只手表,公安局准备逮人。他找去把胸口一拍:“能判几年?判了还不得给他饭吃?不是净给你们添麻烦?交给我得啦,我保准不比你们管教得差!”凭他的情面和几句话,公安局真的偃旗息鼓了。“别看书记平时凶,紧要时刻可仗义!”凭着这,有时他尥蹶子又打又骂,许多人也并不记恨他。

厂长经理们得到大赦,感恩戴德地散去了。

岳鹏程好像这才发现了作家采访团。

“昨天我们还不敢相信,刚才来看看,觉得岳书记这才是个真正于事业的大家气象!”老党由衷地说。

岳鹏程只是笑笑:“哎呀党主席,难哪!咱是共产党,你享受一点也罢,做点过头事也罢,九九归一,你不能叫老百姓骂祖宗哇。可有些人哪,你没有治!”

来到路口,老党他们要告辞回去。岳鹏程坚持同众人一起散着步,到宾馆吃了早餐。

上午参观访问,由秋玲负责。程越被留下了,与岳鹏程躲进二号小会客室。服务员端上龙井,送上西沙旺的苹果、芦儿岗的在梨、大泽山的龙眼,以及新疆的葡萄干、芜湖的傻子瓜子。

“吃。”岳鹏程礼貌而热情地朝程越面前摆放着,说:“我让人捎过几次信去,你怎么也总不见面?”

“忙嘛,我刚接手那一大摊子。”

“柳秘书这次怎么不一起来?他怎么样?”

“他也是忙。我走时他还特意让我捎话给你,说谢谢你的邀请,谢谢你在我们结婚时花那么多钱。我们都觉得怪过意不去的。”

程越把腕上戴的那块瑞士郎琴镀金方亮小坤表亮了亮。去年结婚时,岳鹏程给她和柳边生每人送了一块进口高级金表。

“那算么个。结婚是人生大事,你们收下就算是瞧得起我。哎,柳秘书没说下一步怎么安排?”

“有过话,准备让他下去锻炼半年再上来。可能是当组织部长。”屋里只有两个人,程越还是朝门口囗了一眼,压低了音调。“鲁,现在对人权抓得可紧啦。该提的提,该调的调,该培养的培养。上边派了个正市级的副书记,才四十几岁,明摆着是来接班的。”

“鲁呢!彻底退?”

“那也不会。回省里他不愿意,可能到人大干几年主任。”

“鲁,人是好人,就是有时候愿和个稀泥。”

程越知道岳鹏程指的是黄公望当市政协副主席的事,说:“上面的事复杂得很,有时候不和点稀泥还不行哩!”

岳鹏程笑笑表示理解。又遭:“不管怎么说,将来还是在柳秘书和你这些人身上--夏市长、方市长怎么样?”

“夏年龄也到了,方很有可能接班。”

方是方荣祥,两年前当上的常务副市长。

“经委计委那帮人呢?”

“物资局商业局那帮人呢?”

“我们县这位祖,有没有可能上去?”

“祖和方的关系还是挺好?”

岳鹏程一个一个问,程越尽自己所知一个一个答。这种对于上层人事变动及相互间关系的关注,是岳鹏程自那年吃了黄公望一门根,又喝了鲁光明一顿喜酒之后开始的。在资本主义社会,财产就是权势和地位,有时总统也得听由大财团大资本家左右。在中国,财产无足轻重,而且任谁也不可能有多么大财产,权势和地位才是根本性的。你要想干点事儿?你要不想挨闷棍?不了解上层动态,不抓住几个靠山,试试看!不仅上层,中层、下层,凡与自己有关或可能有关的人事、政治信息都不能放过。也不仅抓几个大靠山,中的、小的,现在的、将来的,都得尽可能考虑到,恰到好处地抓到手里来。这是一门玄妙的艺术,一种一本万利的投资。关键时刻关键人物的一句话,能使乾坤翻转、沧海变桑田。不信?嘿嘿,瞎眼骡子一个!

掉进马尿坑里淹死还以为喝啤酒呢!为此,岳鹏程曾经下功夫对干部队伍的状况,对各类干部的心态以及这种心态的变化,进行过细致研究。比如,年轻新上来的干部,生活上比较谨慎,工作上希望打开局面,对尊重并且支持其工作的人特别看重。

现职干了几年,有希望升迁的干部,生活上就松一些,工作上好大喜功,对经常给点甜头吃和能够为自己吹得响的人特别看重。现职干了几年或多年,没有希望升迁的干部则复杂得多。有的贪图财利追求享受,有的注重人缘八方交结,有的培植亲信安排后路。这些人共同的特点是:生活上的口子开得比较宽,希望尽可能多干几年。因此,特别看重忠诚如一和能够办实事的干部,最忌恨的是那种捅漏子、揭疮疤、有可能争位子和开始露出不尊重或怠慢情绪的人。靠着这些研究成果,采取“各个击破”和“连环马”相结合的方略,岳鹏程在登海镇、蓬城县,在市里乃至省里、北京,扯起一张无形然而威力无比的网,使他真正达到了“乱云飞渡仍从容”

和“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境地。

程越的到来,为岳鹏程提供了一次极好的机会,不仅仅是加深相互间感情,更重要的是提供了攫取上层动态信息的极好机会。

直到问到没有什么值得再问时,程越才轮上开口的机会。

“你这一段日子过得怎么样?”

“怎么说呢,”岳鹏程向嘴里塞着葡萄干,“经济上想大上一上,眼下正在想办法。县镇新来的两个一把手,说冷不冷,说热也热不起来。”

他想起邢老来的那次座谈会上的情形,肚里又烧起一股火。但他还是问:“听说省里最近要开两个农村方面的会,你听到些风声没有?”

程越想了想:“听柳边生说,邢老那次来,好象对你和你儿子的大小桑园,都很有兴趣。”

“他没向鲁夸我那儿子?”

“好像说过,挺欣赏--现在关系好些了吧?”

“不压到老子头上不死心。”岳鹏程叹口气,“晚啦,都是从小让我给惯的。

那小子从小就倔,出去打架不带怯的。哪回打完,人家领着孩子把状告到门上,我赔完礼道完歉总得问他:打赢了打输了?说输了,我说你他妈囗包一个,当不了踹他一脚。说赢了,我说行小子,总算没给你爸丢脸,以后出去不准打架,要打就得打赢了回来!”岳鹏程讲起儿子小时候的事,喜气不由跳上眉梢。

程越乐得前仰后合一阵畅笑。笑完说:“到底吧,矛盾归矛盾,总是父子感情嘛。”

岳鹏程却有道不尽的难言之苦,摇摇头说:“你不知道,那小子现在对我比仇人还仇。”

他想起早晨司机小谢告诉他的石硼丁儿被小桑园收留的事,牙根也似乎隐隐作痛。他不愿意把心中的隐痛暴露到程越面前,赶忙把话题转移到描绘他的海岛开发大业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