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只花炮以饱满、雄浑的气势勃然放开歌喉。那声音一开始,有如一群骏马奔驰,急促脆亮,细细地尚可分辨;只过了短短一瞬间,奔驰的骏马就被一片洪涛淹没了。
于是,天地间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雷鸣、惊天地撼鬼神的狂飘呼啸。
一切一切的怀疑,一切一切的忧虑,都被洪涛冲散了,被惊雷击碎了,被狂飙卷走了!
人们由新奇而震惊,由震惊而振奋,由振奋而平静。平静又随着各种新品类、新花样的出现,而变成狂欢。
“聋子叔!原先你说是胡吹海(口旁)!信了吧?”张聋子的那伙揣着一肚子小算盘的同伴们,相互巴在耳边上大声地叫嚷着。
“你哪!我早说过人家羸官一口唾沫一个钉!你们不信!”
“谁想到姓安的那小子来?”
“那咱们哪?就让他给甩啦?”
“他敢!说好的入股分红!不上法院告他才怪!”
下边的话,被又一个新花样激起的欢呼淹没了。“二龙”所戏的那个。珠”中间,旋起一个巨大的光环;光环升到空中一声炸响,化作一条彩带;彩带上七色变幻,出现了七个艳丽的大字:“李龙山人民万岁!”
“噢!--”“万岁!--”
欢呼声中,张聋子和他的那帮伙计们,想起埋在自家墙下。土炕里、猪圈外的钞票,悄没声息地离去了--此时此景,他们是决不肯再错过入股的机会了。
在人群背后的一片高地上,岳锐陷入了激动的思索。那天他执意要回城里去,被淑贞和小玉强行拦下。他被逼不过说出十万花炮所引起的愤怒时,小玉扑到他身上笑成了一团。
“岳爷爷,你上当啦!那是羸官他们的计谋!”
“计谋?”岳锐一愣,“什么计谋?那一万块、十万响是真是假?”
“真是真,可那里面有别的意思。”
“别的意思?别的什么意思?”岳锐疑惑地问。
“那当然啦!”小玉说,“岳爷爷,这么说吧。你们过去打仗,首先靠的是人心齐士气足。要是人心不齐士气不足,就得想办法鼓起来对不对?眼下咱们李龙山区这么穷,商品经济这么落后,可群众还象过去一样把自己门在山沟里。还有,水泥厂明明建起来就能赚大钱,就能带动起很多村子,集资就偏偏集不起来。人家就是不信服羸官这伙子人!羸官他们的意思是得干成一件事,把李龙山惊一惊、震一震,也让群众看一看他们这伙子人到底说话算不算数!这跟商鞅变法,在城门口竖一根杆儿,悬赏让人扛是一个道理。”
“一个道理,就是一万块钱?”
“羸官说,一万块钱眼前是让人心痛,可舍不得这一万就不会有以后的十万、一百万、几百万。”
“那,就算是你那十万响放成了,群众就肯掏腰包集资办厂啦?”听过小玉解释,岳锐又提出疑问。“不见兔子不撒鹰”,对于山区群众的心理,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岳爷爷,羸官他们还有办法哪!”小玉说。
那天羸官从花炮厂出来后,把自己的想法又向董事会作了汇报。大家一致认为十万花炮是个好点子,然而对于能不能马上产生效应不无疑虑。列席会议的苏立群提出“以虚求实,以实补虚”人个字启发了羸官,他当即给“运贸”发去一封电报请求支援。第二天一早安天生便回电表示,愿意全力以赴,为创建龙山水泥厂和进一步开发李龙山区效力。
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岳锐的怒气算是消了。但他怎么寻思,总觉得羸官这套做法别别扭扭,不像是共产党的传统作风。他是带着满腹疑虑被淑贞和银屏搀扶到现场来的。场上群众情绪的变化,他一丝不漏瞧在眼里。无形中,自己的心也变得滚烫起来了。他从人群中寻找孙子的身影,同时不知不觉想起了自己。他十七岁时领着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毛头小伙子上山当红胡子时,他的父亲和当时还在世的爷爷简直把他视若寇仇。有一次他被两位老人缠住,差一点打断了腿。直到他当了游击队长,父亲还对他耿耿于怀,把他看作岳家的“孽子”和“克星”。整整五十年过去了,羸官这些孩子正处在自己当年那种血气方队雄心勃勃的年龄。自己这个当爷爷的人,是不是还要重蹈自己的父亲和爷爷当年的旧辙呢?一种悲凉、苦涩而又混合着某种甜蜜的情绪从心底泛起,岳锐觉得眼前有些迷蒙了。
在岳锐、淑贞稍后的一个土包上,秋玲也被面前的场景震撼了。本来,有了向云婶葬礼上与羸官的一面,她决然不会也来赶十万响花炮的热闹。她是来告别的。
向李龙山,向李龙山区认识的和不认识的父老兄妹,也向羸官--这个使他欲爱不能、欲恨无由的刚毅决绝的小伙子告别的。
决定了要离去,要远走高飞,秋玲的心境大不同往日了。站在李龙山的土包上,望着面前的盛景盛情和众多乡亲,她不觉热泪盈眶,涕泅横流。
淑贞今天是和小玉一起陪同岳锐来的,但她此时已经无心顾及岳锐了。只是把急切渴求的目光,一次次投向人群前方的空地那边。作为母亲,这要算是她最为幸福的时刻了。儿子的事业、儿子的成功,这其中包含着她的多少心血和寄托啊!水泥厂奠基,十万花炮齐鸣,淑贞的命运原本就是与此相联的呀!
然而,随着花炮燃放临近结束,随着场上气氛由热烈而凝重,淑贞的心不知怎么变得有些空虚起来。是的,儿子是成功了,李龙山是有了希望了,可自己呢?那孤寂、悲哀和怨恨交织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结束呢?
一切仿佛都已经形成定局。羸官、小玉忙于他们自己的事业。银屏早起晚归,面儿也难得见上,见上了张口就是:“妈,你怎么这么迂磨!”“妈,我急着考试哩!”唯一可以说说话的老爷子,也搬走了。诺大的屋院里空空洞洞,只剩下她和那个并不讨人喜欢的恺撒。也许恺撒与她遭受着同样的孤寂和折磨,晚间一缕风吹,一丝草响,两声蛐蛐叫,一个黄鼠狼子或一只蝙蝠一闪即逝的身影,都会引起它的一阵持续狂吠。那声音,远不如往昔或歌唱、或呐喊、或示威的嘹亮圆润,简直便是嚎叫,便是乞怜,便是哭泣。每到这时,淑贞便从迷迷蒙蒙和恶梦中醒来,平静地,一次次地重复起悲哀、怨恨和怨恨、悲哀。
岳鹏程!这个让人怨恨、让人爱怜的负心郎啊!岳鹏程病倒的消息,淑贞是上午刚刚知道的。上午上班只一会儿,淑贞正带着人为越冬花木做清盆整枝,大勇来了。他不言语,不靠前,站在花棚外面,拿一双眼睛朝淑贞骨骨碌碌瞅。淑贞被瞅得犯疑,走过去问:“上班时间,你不在办公室,到这儿逛游么个?”
“我昨晚去一○一,俺大哥病了。”
“病了?他怎么不死?”
“病两天了,躺着。妈叫我来告诉你。”
“告诉我干么个?他住的么个高级地方,妈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妈说……冲着那台洗衣机,就看出俺大哥心里对你还是……”
“我才不稀罕他那个破烂玩艺儿!你告诉妈,说我正找人给他往大街上当破烂扔呢!”淑贞似乎毫无来由地发泄着。本来那天回家见到洗衣机,她心里着实高兴了一阵子,也觉出了一些宽慰。听大勇把徐夏子婶的话一学,倒觉得那洗衣机是岳鹏程存心买回来气她似的。
“反正我告诉你了。”大勇见她变了脸色,转身便走。走着,又递过一句:“俺大哥这次可是真病了。镇委帅书记昨天也去看过了。”
眼望大勇离去,回到花棚里淑贞犯起了寻思。岳鹏程的体质没有谁比她更清楚的。虽说以前落下几种毛病,但没有一种是能够影响他欢蹦乱跳工作的。别的病,不论大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难得沾上一点,更不要说被撂到床上一躺两天了。她恨他,恨他背着自己跟别的女人干丢人现眼的事儿。但她平心静气时肚里也明亮,岳鹏程跟那种为了另寻新欢,不惜把老婆孩子朝茅厕坑里丢期死里逼的男人--那种男人有多少,天王老子说得清?--还有不同,算是良心和夫妻情义没有丧尽。
不凭这一条儿,那天她也不会起心去找曲工演那么出戏来。昨天听到秋玲与贺子磊准备马上结婚的消息,她又暗自庆幸了一番。如今她对岳鹏程还是恨,但已经不是那么撕心裂肺,更多的是凄楚、幽怨。至于对徐夏子婶和大勇原先的怨恨,早就被感激的心情取代了;虽然表面上,她还是很少把好脸子给他们看。
……躺了两天……这次是真的病了……镇委书记去看过……大勇和徐夏子站的用意,淑贞不须猜测。但要按他们的用意去行事,淑贞却大费踌躇。既然是躺倒两天,病情肯定不轻;镇委书记也被惊动了,去看望的人一定不少;按理她是该去的。
可他并没有要她去,并没有让人告诉她。她去了,他会怎么想?别人又会怎么想?
可如果不去,假如他得的不是好病(肿瘤、癌症!),假如他出了三长两短……一上午,淑贞几次要去医院,却又几次动摇了。中午思前想后总算下了决心,下午却被一连串的事情缠住手脚。此时,龙山水泥厂奠基结束,十万花炮惊天动地,数千群众欢呼雀跃,淑贞再也无法收拢胸腔中的那双翅膀了。
他这会儿怎么样了?病情会不会突然加重?犹豫什么呢?岳鹏程纵然有天大错,毕竟是与自己共同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夫妻啊!自己心里,毕竟也是在盼望着他能回到自己身边的啊!
去!立马就去!这里高疗养院近着呢!
淑贞顾不上抹一把鬓发,甚至忘记了该向岳锐和银屏打个招呼,便把匆匆的身影撒到通往崂山的小路上了。
在她身后,又是一片耀眼的通明,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和欢腾。
1986年6月-1989年5月五稿于济南-博山一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