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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广场

真正的北京人很少到广场上遛弯儿。广场上集聚的人群大多是来自外省的游客。广场离火车站很近,坐公共汽车只有两站路。何况如果不在广场上站一会,等于没来过北京。

本地人上下班骑车经过广场,行色匆匆,顾不上看风景。放风筝的除外。每天黄昏,这里总有许多放风筝的老人和青年,倒退着抖擞线绳,形形色色的风筝便鼓足勇气越飞越高。那些纸剪的蝴蝶、蜻蜓、鹰或金鱼,离我们的城市越来越远。它几乎是没有表情地俯瞰大地上倒退着行走的主人。这一现象有两点令我惊讶。我一向以为放风筝是儿童的事情,想不到在北京城里它倒成为成年人的游戏。甚至是严肃的游戏。另外,放风筝本适宜于天高气爽的乡野,居然也会在车水马龙的都市如此流行。这简直带有抒情色彩。或许在放风筝的人心目中,广场就是这座繁华大都会中硕果仅存的一块打谷场。我常常把他们专注的神情、熟练的动作当作一首诗来欣赏。所有在城市里放风筝的人都是热爱大自然的,本质上都是田园诗人一谁能怀疑这一点呢?

有风筝的天空,便美丽了许多。每一只风筝,都和我们生活中的一双手、一颗心息息相通。想到这一点,我有点感动。仰望着风筝,我会莫名其妙记起《红缕梦》里薛宝钗的一句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天究竟有多高,我的手够不着,风筝却能够着。放风筝需要技巧。我估计风很重要,就像沏名贵的茶叶需要搭配上好的泉水,才能尽善尽美、功德圆满一样。放风筝的人对风的鉴别,是否和玩味茶道的心情类似?

放风筝这一活动在不同人手上,会体现出不同的境界。实际上只要比较一番他们或沉稳或冲动的手势,或陶醉或嬉戏的表情,就能发现其区别。我仅仅是广场上的观察家。我不会放风筝,只能临渊羡鱼。

广场每天都迎接着不计其数的外地游人,它仿佛作为全北京最公开的露天客厅而存在。早晨的升旗仪式,傍晚的降旗仪式,以某种神圣的氛围吸引着观众一我联想到奥林匹斯山巅“诸神的火炬。外地人三五成群,以天安门、纪念碑为背景,摄影留念,或坐在花圃的水泥台阶上吃干粮、喝矿泉水。面对他们,我总看见自己多年前初来北京的影子,看见多年前阳光下一张风尘仆仆的年轻的脸。那个背挎行囊的外省书生,是我吗?他现在在哪里呢?我不怀疑时间会修改一些什么。

我每次来广场,几乎都是陪同外地来的亲戚朋友。印象最深的是陪一对旅行结婚的中学同窗,他们特别开心,照了一整卷胶卷(那时只有黑白胶卷)。我平静地站在一旁。他们执意邀请我合影,我仍觉得自己和玉兰灯柱,绿化树、节日的旌旗一样,不过是道具。能够给一对幸福的人一生中的蜜月做一回道具,我也是有福的。

我和一位北京姑娘谈恋爱,曾经并肩走过广场。记得走到前门的城楼下,黄昏的天空栖集着一大群鸟,我以为是乌鸦,仔细一看,不像。也不是蝙蝠。形状较像雨燕,估计至少是燕子的一个品种吧。它们围绕着残缺褪色的雕栏玉柱飞高飞低,叫个不停,仿佛乐不可支一它们心中装着怎样的喜事呢?据说大前门楼上空,清朝就巳经有这种鸟装点着黄昏,典型的人间城郭景象。我头顶的这群鸟,已经历过多少代传承呢一一这本身就是一个秘不可宣的故事。这个故事只能由岁月来讲述。记得那是晚秋,一抬头看见鸟群像被谁安排好的布满城楼上空,我身边的那位姑娘惊喜地叫了起来。印象中她很俏丽,也很活泼。她摘下极鲜艳的红披肩,向头顶的鸟群招个不停。多夕年过去了,这仍然构成我心目中广场上的晚霞。我小小的家在故宫后门附近,黄昏散步一不小心就沿着浅浅的护城河走到长安街了。今天我一个人在广场上转了半圈,突然想起那位说着一口清脆京腔的姑娘,想起那年晚秋的风曾经打着唿哨掠过我肩膀。她早已嫁人了。我们早就失掉了联系。今天,走过广场的瞬间,我突然很关心:她,现在在哪里呢?我们不可能有在广场无意间重逢的机缘一那只能作为小说中戏剧性的情节。毕竟,一生太短暂了。好多人一生修行的缘分,也只能见一面。这已经算有缘了。即使事实中的她真的与我擦肩而过―我们恐怕都认不出对方了。毕竟,多少年过去了。毕竟,我们都有点老了。只有广场没变。在城市里,只有广场永远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