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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文人的病

一个文人,一生中如果不生几场小病,那简直可以说虚度了青春。至少,他身上会被剔除了古典主义所遗传的飘忽与感伤,言笑举止皆暴露在阳光下,石头般健康、硬朗,他的思想,他低斟浅酌的诗,又怎样可能从纸上如轻松的羽毛飏起一设若谁在旁边悄悄吹一口气的话?多少年来,我奉若经典的,依旧是瘦的诗人弱不禁风地在花园的交叉小径上散步,抑或日暮途穷的游子在蒙满积雪的乌篷船中披衣卧听远郊钟声。病态在某些人身上是美丽的,譬如捧心蹙盾于吴王宫中凌波微步的西施,譬如躲在画山绣水的屏风背后以手绢虚掩住轻咳的黛玉;否则,又怎么会把某些美丽的情感(譬如相思、怀乡),称之为病呢?害相思病或怀乡症的人是幸福的,拥有芸芸众生体会不到的温柔。一场薄如秋凉的小病对于文人,有时会蜕变为发面的酵母,一点点地剥夺他为世俗尘嚣所麻木的精神外套,显现出多愁善感、纤尘不染的赤子情怀一或者说,能恢复其与生俱来的敏感。当然,那种卧床不起的重病除外,重病缠身,理想化的感伤主义则演变为不堪负荷的痛苦了。这正如醉酒,李白斗酒诗百篇,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那份微醺薄醉所达成的物我两忘、意气风发是如诗如画的,而阮籍大醉酩酊,驾长车途穷而哭则几近于苦不堪言的狼嚎了一这是否证明了盛唐气象与魏晋风度的区别?

病中体弱,不太适宜于出门兜风。在现实中,生病的最大好处是可以向单位请假,偷得浮生半日闲,从繁琐的文件、工具、功名心、人际关系、考勤制度脱身出来,享受一番无业游民的自由。病体需要补养一一我一向喜欢“养病”这个词,字面上透露出的恻隐之心,简直快把病作为一头令人垂怜的宠物来看待。一场无伤大雅的小病,使我们的注意力返回自身,就像长途跋涉的旅人寻找路畔一张柳暗花明的石凳坐下来,脱下风尘仆仆的芒鞋,挑剔错别字般抖落里面硌脚的砂粒。养病正如偷懒,肯定不能算是美德,但多多少少传染出来自生活本真的情调--甚至会是忙碌于世俗追逐的苦苦撑持者羡慕不及的。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享受闲适?病中的时光是没有钟点的,除了遵医嘱按时打针吃药之外,我们没必要再给床头柜上的闹钟拧上紧张的发条。脱下制服,换一身宽松的条纹布料的睡衣,从尘封的书架上挑出几本一直无暇翻阅的古书,坐在阳光灿烂的高楼晒台上,便逐渐忘却邻近的车水马龙,梦游般进入青灯黄卷、红柚添香的氛围。心灵开始像一尾搁浅的鱼,在涛声隐约中恢复了清明与滋润。养病是一门学问,而其中最美丽的功课则是煎服草药一必须承认,它已几近于失传了。持一柄西游记里的芭蕉扇,用旧报纸引燃唐诗宋词的红泥小红炉,漆黑如文物的陶钵煎煮着李时珍采来的药汤,你简直能闻到线装本的《本草纲目》的味道了。

一位两袖清风的文人,熬药时虔敬的神态,会使我联想到在炼丹炉里臆造出蓬莱仙山的法师,青梅煮酒的平民英雄,以及于茅草屋檐下痴心于茶道的闹市隐士。炊烟袅袅,人间的炊烟袅袅啊!我简直把它作为一种神圣的古典礼仪来看待一一喂养自己的心灵。在物质挤压的时代,以闲适为药剂,满足心灵最卑微的要求,杜绝窗外红尘万丈的诱惑,根治名利场上跌打滚爬所沾染上的种种恶习。年月,春寒难抵,我在暮鼓晨钟的北京城里养病。我依旧披着冬天的老棉袄,隐居在沙滩北街一座旧时代的四合院里,喝二锅头,读圣贤书,闭门不出。一场无足轻重的小病,就像一块明巩,投入我内心泥沙俱下的混浊水桶,而使一切变得安详与澄静。窗外的喧嚣与躁动消失了,心灵的浮躁消失了,风消失了,红绿灯与斑马线消失了,诗歌却拔幵落叶堆积而出现了。恐怕由于发烧的缘故,我靠披阅旷世经卷打发突然富有起来的时光,先人的面孔,从纸张上浮现,就像一条扫除积雪与履带痕迹的战后道路。昔样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矣,雨雪霏霏一一朗诵着悠悠千年前!生的诗句,飒爽的国风席卷我空寂的庭院,连一片树叶的降落都仿佛是谁精心安排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想起了米兰,昆德拉的小说标题。病后力乏,脚步像踩在棉花堆上,软绵绵的,开始理解在月球上行走的情景。放下行囊,你就能体会到生命的某种失重状态以及失重状态的美感。一块石头,从悬崖上坠落,你很久以后都没听见它落水后的掌声一于是,你一直把耳朵贴在固执的墙壁上。

病是一条慵懒的蚕,无动于衷的咬啮着时光的桑叶。哦,这殖民主义之蚕,以其贵族的优雅与傲慢修改着思想的版图。这是一片黑暗中的树叶,边缘正隐隐升起青铜的曙光一像教堂里被祭司的手擦拭亮了的器皿。这就是萌动中恢复的生机。你内心产生了一阵隐约的酥痒,你扪心自问,甚至抵触到它锯齿的形状。哦,这条侵蚀着书卷、知识、病历与单程车票的蚕,吐出真理般的丝一它幼稚的剪票口,正是丝铜之路的源头。你,一位养蚕的诗人,每次病后初愈,内心的殿堂便供奉着一枚被逐渐照亮的茧壳一一它是一个消失了的美人的卧室。你的心病是因为美人引起,你布满不规则齿痕的诗篇,是一次爱情的遗物--一次美丽的个人主义战争。你呀,害相思病的诗人,失恋的诗人,憔悴的文字迷宫制造者,衣带渐宽终不悔。

皇帝也会生病,皇帝在三千嫔妃簇拥下,愁眉苦脸地吃蜜渍的药膳。这关系到一个国家的命运一紫禁城里的太监守口如瓶,对外严密地封锁消息。美人抱病而退,躲进暗香浮动的闺房,月牙般的面庞被痛苦侵蚀,她更美了,沉鱼落雁;她从绣榻的层层帘幔后面慵倦地伸出一只玉腕,请留山羊胡须的老郎中把脉,然后开具一张平仄工整的药方。

古代的草药,在柜台上,是用小巧的天平称的,度量单位为若干钱若干两一哦,古老的病,总令我联想到“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的唐诗。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孤独的游子是最怕病卧异乡的,病是一位嫉妒的情敌,想方设法使他滞留在赶考或还乡的途中;是一条没有渡船的银河,只能与梦寐以求的幸福隔水相望一一兼葭苍苍,白露为霜。于是嘆若寒蝉的落魄书生拥被枯坐于荒郊野庙,听一夜冷雨敲窗声,以一帖聊斋的故事,自我慰藉,治疗凄楚苍凉的创伤。画中人,还不趁游子睡着的时候,赶紧下来为他准备一餐浪漫主义的晚饭给他伤痕累累的心灵做一回美丽的护士?患有怀乡症的游子,请相信世界是仁慈的。病又是一种最不容批判的理由。多少个朝代,又有多少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名士,称病辞职,挂冠而去,且放白鹿青崖间。归去来兮田园傳芜,那久别重逢的明月松涛一下子抚平你内心苍老的皱纹。田园诗人,乡愁催人老,在一帖炊烟、二两当归、七钱蝉鸣的治疗下你在城市里染上的那些毛病全都好了……

文人与病,说来话长。在文人眼中,美无处不在也只有文人,才能甚至从病中,都发掘出一缕游丝般的美感来。然后纺织一张捕捞思想的象征主义之网一一只有风才可能从中穿过而不留下什么。每一阵风起,我都会想起一个人,或一件事。风平息的时候,它们也消失。回忆某次生病的经历,我就看见窗前的一张感伤的脸,阳光把一张网格的阴影映在上面。哦,我年轻的脸,我为美与诗歌所蛊惑的苦难的岁月,百读不厌。在和平时期的露天广场,回忆每一次病中的我一就像深陷在琥珀中的昆虫,构成往事的标本,永远地挣扎,又永远地静止……

每写一首诗都像生一场病,我顫抖的手简直握不住蘸水钢笔。生活,我要抓住你的一点什么一一我的指甲在墙壁划出痕迹,真正的诗应该这样诞生,而不是无病呻吟。我是一位疼痛的诗人,爱美成癖。我在北京城里写诗,我在北京城里养病,养一种古老的病,一种从《诗经》里遗传下来的千年不治之症。久病成医,我每写一首诗,都等于给自己开具了一帖美丽的药方。纸上的诗,空中的花园,冥冥之中公布的神谕。每生一场病就像经历一次精神上的月蚀,语言的鳞片四处剥落,刀光剑影,在灯火通明的舞台上,我是唯一的演员,唯一的观众。每一次睡去都在重复着有限的死亡,而每一次醒来,都像是大病初愈,都像是光芒万丈的新生一哦,我年轻的脸,我为美与诗歌所盘惑的青春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