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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北京的书店

北京的书店星罗棋布,对于藏书成癖的我辈而言,有的默契如远亲,有的熟稔如近邻。我有过星期天骑自行车圈阅大半座城市,仅仅为了寻觅一套自巳偏爱的旧版本的经历一一那份喜悦来自于踏破铁鞋、遍访名山而终于如愿以偿。外出办事时透过公共汽车的窗口浏览到某家书店的招牌,便会蓦然想起,书架上的什么书正是从这店面里选购的。潜意识中和这家书店也是有缘分的了。节假日逛书店,出门时常常囊空如洗一就像花花公子刚做完一觉扬州梦,于是以戴望舒《巴黎的书摊》为临摹的榜样:如果你袋中尚有余钱,便可以到圣日尔曼大街的小咖啡店坐一会儿,把沿途的收获打开来,预先摩娑一遍;如果你巳倾了囊,那么就走上须理桥去,倚着桥栏,俯看那满载着古愁并饱和着圣母祠的钟声的赛纳河的悠悠流水,然后在华灯初上之中,闲步缓缓归去,倒也是一个经济而又有诗情的办法……

王府井书店拆迁,对于我就像精神上的阿房官被焚毁似的,温和的记忆顿显凋零萧瑟,总呈现瓦砾遍地、荒草滋长的幻觉。移情别恋去投靠其它书店,便多了一层取暖与御寒的意味。沙滩北街的五四书店,名字起得庄严肃穆,站在台阶上看得见老北京大学的红楼(今文物出版社),我总觉得落地玻璃橱窗里该伫立着一群穿灰布长衫、系白围巾的读者,他们翻动书页的沙沙声简直是从大半个世纪前传达的……

由五四书店再顺道往西南去,北长街有北京职工读书服务中心新开的传记书店,汇集了古今中外名人传记千余种,也兼顾其它品种。不知它为何以人物传记为主要经营方向,但它的店面与故宫的西门隔街相望,读者从书架前一抬头,便能透过玻璃观察到紫禁城的雕梁翅檐以及绿苔般的琉璃瓦一或许这就是历史,或许历史原本很简单,历史不过是由人物与事件构成的。传记则是对历史忠实的记录与评点,是历史的空中楼阁投射在护城河里的倒影一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司马迁的《史记》了,入木三分的“太史公笔法”也因而流芳百世。我去传记书店,主要是搜集一些名人的回忆录,考察这些对历史构成影响的人物最道真的心态。据说某研究生偶然路过此店,购得了上大学时遍寻不着的《布哈林传》,书价仅元人民币由此可见传记书店的含金量及对众多淘金者的诱惑力了。书店老板鲁良洪是位文弱书生,人民大学毕业,在北京的文化界交游颇广。友人常约我共赴传记书店,一是访书,二是访友。在前厅里选购完新书后便拐进后院鲁老板的办公室,虽无青梅煮酒,但一壶新沏的绿茶足够点缀君子之交,并在清风满怀中渲染书生们蓬勃的话题。

我的寓所离故宫很近,有外地的客人要来寒舍,怕他们不识路,常电话中约好在北长街号的传记书店碰头因为书店临街,比较好找,加上我可以边看书边等人,省去在风沙扑面的大街上无聊的翘盼了。我和传记书店的缘份,大抵如此。鲁老板从顾客中看见我的身影,总是一脸欣喜,给我推荐几套新进货还没上架的好书。他的神情使我想到阿英《城隍庙的书市》里菊隐书店掌柜常对顾客唠叨的话:“肯跑旧书店的人,总是有希望的,那些没有希望的,只会跑大光明,哪里想到什么旧书铺。”书店不是公园,那些喜爱逛书店胜过逛公园的人,究竟怀着怎样一种希望呢?

昨夜梦见又去王府井书店了,还是在二楼卖中外文学名著的柜台,我一边挑选一边想:王府井书店不是已拆除了吗,我怎么还在这儿买书呀?做梦的缘故,可能因为我想王府井书店了,或者,王府井书店想我了。后一种解释有些夸张,我虽然曾经是它的常客,但王府井书店在过去几十年里,接待顾客的人次肯定是天文数字,堪以用恒河沙数来比喻。包括有多少我所倾慕的文化名流,曾经进出过这扇大门。这一切都是无法统计的。尤其在今天,王府井书店,确实巳拆迁了,水泥地上遗留的脚印被扫帚清除了,熟稔的书香味被邻近的麦当劳美式快餐的油烟抵消了,浮现在时间深处的那一张张苍老或年轻的脸,随同他们的梦想一起,泡沫般息灭。它那古色古香的红字招牌,终于被一只无动于衷的手摘下--退出历史舞台。

但是,泱泱大国,伴书而眠时梦见王府井书店的,远远不止我一人。遗憾之余,也不无欣慰。王府井书店是有福的,被拆除之后,仍然有许多人梦见它;我也是有福的,因为我梦见了王府井书店。

王府井书店对知识分子的吸引力,一点也不亚于故宫。在去王府井的路上,你会觉得最梦寐以求而无处可觅的一本书,正躺在柜台里等你呢,等你懷慨解囊,把自己的梦想赎回来。这全国最大的书店,在想象中仿佛能满足每一位书生的愿望。确实有这样的情况:一位穿中山装、戴黑框眼镜的外地人下火车后不去逛故宫,却直奔王府井书店。我是有发言权的。因为我就曾经这样。只是,多少年以后,王府井书店也成知识分子的故宫了,一座红尘滚滚罢免了的文化废都。再过多少年,路过时我会指着其遗址(可能已轮回为五星饭店或夜总会什么的),告诉后人:这曾经是王府井书店。”

张中行在《东安市场》一文中,回忆三十年代卖旧书的丹桂商场--现在已改为经营百货了。“我有时从门前过,进去看看,经常是人山人海。我也买过一次东西,是腰带,牛皮的,坚韧,很合意。高兴之余,想到昔时,辨认,原来就是当年买得木版《聊斋志异》的地方。”这在当年,他却没有任何预感。

闻一多在抗战时有名言:“偌大的华北,搁不下一张书桌。”现在,财源滚滚的王府井也容不下清贫的书店了。幸好别处还有书店。王府井书店的存货,据说作为分部安排在另一家本来已很挤的书店里;即使另起门面,也不适宜叫原先的名字了吧。若指着一溜破落的店铺:“这就是王府井书店。”读书人会伤心的。

几年前麦当劳餐厅平地而起、张灯结彩,在豪华的邻居面前,书店的老式建筑便多多少少有点相形见绌,就像灰布长衫与丝绸马褂同行一样。现在,连立足的地皮都出让了,文化快被商业挤到河里去了。书店停业之时,在紧闭的玻璃橱窗张贴过告慰大众的颇悲壮的一条标语,内容记不清了,但肯定不是“十年之后还是一条好汉”之类。为这中国一大文化堡垒的失守,知识界沸沸扬扬过一阵子,很快就平息了。李白歌咏过的三峡都可以从地图上消失,何况区区的一家书店?读书人就像掉了一颗门牙,空落落的,说话漏风一一但很快也习惯了。只有少数愚顽不化者星期天仍骑车去王府井购书,走到半途蓦然想起:王府井哪还有书店呵!更多的人顶多跟我一样,偶尔梦见一回。这已算很有感情的了。

一叶落而知秋。坐公共汽车路过王府井,我会透过窗户瞧瞧书店的位置。门前的空地上有一溜摊贩卖羊肉串与冰镇汽水。关于藏书的乐趣,很多人写过了。只有一点大家极少触及。巡视汗牛充栋的书籍,你不仅知悉其内容或版本方面的价值,还依稀记得每一本是从什么时间、地点、哪家书店购得的乃至当时如获至宝的心情,这就功德圆满了。尤其对于边远地区的书生,一生中可能只有那么一次机缘来北京,若书架上有几本从王府井书店购获的读物,简直可作为旅行宝贵的纪念品,甚至在灯下阅览也有非同寻常的感觉。尤其在今天,王府井书店巳消失了的时代。柏林墙拆除,残砖断瓦多年后竟然没被遗忘,而明码标价出现在黑市上一这就是历史。王府井书店消失了,储蓄有几册从王府井购买的书,也是有福的,也算为了忘却的纪念。当然,这是读书人自己的事情。

关于王府井书店,我还能说些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