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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画中人

男人会做许多梦。其中的一种便是对画中人的幻想我也不例外。而我是怎样一个男人呢?食无鱼,出无车,东窝无菊花,青灯黄卷,门可罗雀。但我却总是梦见红袖添香,我在北京城密集的建筑群里拥有一间简陋的小屋,每当夜幕低垂,我骑自行车下班,远远望见万家灯火,唯独自己那扇窗口是黑洞洞的,孤独感便浸透全身。尤其出远门归来,精疲力竭地提着风尘仆仆的行囊走到家门前,真希望灯海中属于自己的那一盏是亮着的,希望灯光倒映出秋水伊人的身影,正倚靠着风起云浦的窗台边织毛衣边等我。甚至当我掏出钥匙开门,依然相信奇迹会出现:一向尘封的写字台上摆满热气腾腾的烟酒菜食,而精心安排这一切的无名女郎却抻秘地回归画中,悬诸髙壁。李白说过:美人如花坐云端。然而我总是失望。

眉是在我最孤独的时候出现的。上帝是仁慈的:一位流落异乡的穷书生不见阳光的小屋,终于来了一位美丽的女客人。世界变得明亮了。她穿着一袭白色的针织外套,毛绒绒的,就像一只草原上的羊羔或小兔子。我的心里面也是毛线绒的,那是屑于早春的酥痒一芳草萋萋,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不敢看她熠熠生辉的眼睛,只是凝视她那标本般雅致的鞋子。那一会,聂鲁达的诗句在耳畔响起:这两只船载着你,跋山涉水,远渡重洋,终于寻找到我……这是茫茫人海中的怎样一条航线啊!两个陌生人的相识永远是神秘且充满天意的:一路上有多少偶然因素在促进或阻挠他们会合?我不用表达认识眉所感受到的那种幸运。因为只要假设一番一如果当初与眉擦肩而过,我今天的生活将少掉多少内容,就会为命运的惊险暗捏一把冷汗。

眉身上永远有那么一股古典美人的味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令人联想到丝绸、剌绣、团扇、瓷器、词牌、琵琶行与茉莉花。我推测她的籍贯是南方。其实眉是地地道道的北京女孩。她家住城南的白纸坊,古朴的地名表明这是明清两代造纸厂的遗址。而眉正如纸上的美人,风一吹就摇摇欲坠。眉四岁便开始画画,把稚嫩的小手伸向纸笔。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用过的宣纸若拼接起来,该有几公里长吧?这位诗情画意的少女与纸为婚,以纸为路。她勾勒的山水,在纸上呼吸一却又在现实的地图中缺乏记载。

第一次到眉家做客,我“惊喜”地发现:她家与北京印钞厂在同一条街上,而旦仅仅相隔几十步一尚不够短跑选手冲剌的。我夸张地张开双臂:钞票的发源地,我可找到你了!眉却以为我想拥抱她,一闪身躲开了。这打断了我的即兴抒发。我深情地凝视着印钞厂金光闪闪的门牌(而不是眉的面庞),悻悻然地搓搓手:“都怪平常见的少了,我太想你了。”这回眉倒没觉得我一语双关:“瞧你那见钱眼开的样,一照面就摩拳擦掌的。有能耐别干吼,抢银行去。”我吸吸鼻子:“难怪一来你家觉得空气不对呢,原来是闻到钱味了。唉,能和印钞厂做邻居,也是有福的。”眉见我对她的生活环境流露出无限的羡慕的抻情,乐了:“当然敁,没准风稍大点,就会吹几张钞票过来呢。咱换房吧,你搬到我这儿来傍大款,我挪到你那小破屋去画画。”眉本人对钱的态度极平淡,由此可窥一斑。她妈妈也跟我说过:“眉花钱简直不像女孩,她交往的朋友们都说她大方一”眉在一旁脸红红地打断:“他们是说我的气质落落大方。”事后她也承认那是在狡辩。她妈妈继续说广大伙儿聚餐,男孩们还捂住钱包面面相觑呢,别的女孩都沉默地弃权,我们家的眉却抢着付帐。”

盾除了抢着付帐时的“勇猛样”,她的仪态其实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简直令人一见之下对世界顿起悲悯之心。而且她说话声极纤细,仿佛那话不是说出来的,而是靠呼吸吹送出来的,飘飘忽忽。正因此,她很早便获得“蚊子”的外号。第一次和眉的朋友聚会时有人倡议:“赶紧点一支蚊香。”我不解地顾盼,噢,原来眉正发言呢,蚊子在谈艺术呢。她画画的朋友们想她,便说:“蚊子好久没从家里飞出来了。”

听见眉的声音,我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就像生怕惊动了画中人一正如她也不愿惊萍这个世界一样。别以为我的描述很过分,其实我只想给眉一种放任的自由,你只有背对着她,她才能兌现在这个世界上一当你一转身,她或许就消失在空气中了。水月镜花。谁能了解她的想法以及她那隐秘的生活?你稍不留神,她便会被一张纸、一缕风抑或某个机遇席卷而去。

我这样描写一位叫眉的北京女孩,别人看来也许有点夸张。好在对于盾,除了我之外,还有其它证人。河南一家杂志来京城举办作者招待会,我领眉去玩。眉,那天正感冒,像林黛玉一样蹙着眉头咳嗽,引得众人像看一幅仕;画般看她。真让人心疼哟。一位女编辑和眉聊天,越凑越近,好不亲热一真应验了“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典故。到终了听那位女编辑解释才恍然大悟:“她说话这么轻,我简直是下意识地往跟前靠。简直是耳语。”

或许我内心有一堵空白的墙壁,这构成我长期的孤独。我多希望能在上面张贴一幅画抑或供奉一个模糊的影像一哪怕她与我的生活无关,仅仅让我能在心里想一想就足够了。我相信自己是为美而存在的,我的文字生涯也倾向于浪漫主义的激情,正如普希金一首诗的标题一《美人啊,请让我为你歌唱》,我对生活所求不多,但这恰是一位诗人渴望拥有的权利。如果我梦见过画中人,她就是盾。画中人是我的浪漫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