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玛也复活了。眼睛闪着光,脸色红润而年轻,一扫往日的阴沉忧郁,对生活充满了兴趣和热爱,简直歌不离口,笑不离脸,完全换成了新的一个人。她的整个身心扑在儿子身上,倾注了全部的爱和血,恨不得儿子一夜间恢复正常的人样。
假设,不发生后来发生的那件事情,照此一直发展下去,狼孩恢复了人性回到人类行列里是完全可能的。这件事情,艾玛没注意到,阿木也没有注意到,只有金嘎达老汉从没有放松警惕。那只如刀的独眼一直盯着它的出现。说实在,冥冥中,老汉有个预感,总觉得有个阴影在跟随着他。这个潜在的不祥的预感,时时警告他,一到夜晚他就提着枪院里院外地巡逻。白天一大早也去村外坨包上查看,巡视。他知道,那不祥的预感来自那条老母狼!一个疑问处始终萦绕在他心里:那条狡猾的老母狼在哪里?逮狗娃时它躲到哪里去了!为啥到现在还不来?它该来了呀……或许,被猎人打住了?或许,被虎豹野猪击伤?然而,他从来没抱侥幸心理,把独眼瞪得溜圆等待着。
它果然来了。像个幽灵。
那是一个明朗的早晨。村西连着大漠的那片坨子脚下,一只野兽正悄悄潜行。它行走得极为诡秘,头上顶着一团沙蓬草,整个身体蜷缩在这棵硕大的沙蓬下边,收腰缩肢,屈腿收尾,无声无息地靠近前方不远的两峰骆驼。这情景,远远看去,好像是一丛沙蓬随风移动。它后脖子有一块新近愈合的大伤疤,还没长全毛,而毛茸茸的长尾巴也少了一节,更显得凶悍猛恶。它就是老母狼。被猎人砍去一节尾巴,又遭到一头黑熊的一巴掌之后,又活过来了。它简直是狼的种类的不死的化身。
白驼褐驼安详而温驯,跪卧在坨根反刍装进胃里的青草。吃了一早晨的草,它们现在正处于最惬意的时刻,根本没有注意这只母狼在它们身旁出现。当惊愕地发现时,这条狼又像家狗那样友好地摇摇尾巴,晃晃头脖。于是它们俩信以为真,真当成家狗,不再去理会它,又微闭上总是流泪的眼睛反刍起来。这条狼此时确实也没有恶意,只是围着褐驼转来转去,嗅这儿嗅那儿,闻上闻下,然后把嘴鼻仰起来,冲天呼吸起来。最后,它久久地注视起东边不远的村落。
它又顶起那棵迷惑人的沙蓬草,离开骆驼,朝村子悄悄爬去。来到了村西口小树林,这只大胆的老母狼丢开头上的沙蓬草,跑上一个小沙包上,冲村子发出一声威风凛凛的长嚎。这嗥声传得很远。可是,突然从前边树毛子传出“砰”的一声枪响。显然,早有猎人埋伏在那里。子弹从它头顶呼啸而过。尽管它狡诈,也没料到会有猎人在此等候。它吓坏了,夹起尾巴急掉头,伸开四腿飞速跳向西边大漠。不过身后没再响起那可怕的第二声枪响。
当母狼的这一声嗥叫响起时,狼孩在屋里正跟阿木玩耍。隐隐约约听到那声音,他身上一激灵,登时静立在原地,木呆呆地谛听和捕捉起那嚎声。可是那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再没有响起来,代之而起的是一声震撼心魄的枪响。他眼神变得迷惘。阿木警觉到什么,立刻去逗他,转移他的思绪,但他再也没有高兴起来。等到艾玛端来早饭给他喂时,他才恢复正常。
第二天黄昏。
村西边小树林里,又传出母狼的嚎叫声。当金嘎达老汉赶到那儿放枪时,已经响起第二声嚎叫。那会儿狼孩正在院子里,坐在母亲艾玛的怀里,望着天空辨认星星月亮。一听到那第一声嚎叫,狼孩浑身一哆嗦,传出第二声叫时,他伸头伸脑烦躁起来,两眼射出异样的光,急不可待地要从艾玛怀里挣脱出来。艾玛吓得紧紧抱住他,三步两步跑回下屋,阿木赶紧关上门插上栓。幸亏没再响起第三声嚎叫。过了一会儿,狼孩在艾玛的抚慰、阿木的逗弄下,渐渐定下魂来,淡忘了那个嚎叫声。但不时瞅瞅门,眼神像等待又像惧怕。
第三天深夜。
这是个沉闷的黑夜。从大漠那边飘过来黑压压的一片乌云,把天上的星星抹去了,把月亮也吞没了,很快在头顶上织成一个纹丝不动密不透风的黑绒罩子。人们以为,大概要下场暴雨了。天这么热,这么闷,云又这么密而厚实。可是等到仲夜,这黑绒罩子竟是没掉下一滴雨点子,也不见电闪不闻雷鸣,只是一味地沉默着,一味地压迫着这大地这沙漠这村落。
金嘎达老汉的下屋里,燃着一盏油灯。昏暗摇曳的光线,朦胧地照着安睡的狗娃,照着睡在他身旁的艾玛。屋里那头,和衣躺着阿木。只有他睁着两眼望着房顶,陷入某种深沉的思考,一动不动。没有金嘎达老汉,大概在外边黑夜的某个角落,正辛辛苦苦地守夜巡逻。
屋里屋外,天上地下,一片沉闷的死静。这死静,似乎掩盖着一种不祥的祸端。
到了后半夜,果然发生了那场惊心动魄的事件。那个黑夜的使者,凶残野性的兽类代表——母狼第三次出现了。先是在村西口发一声嗥叫。这声冲破黑夜突然而发的嚎叫,凄厉瘆人,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刺着你的喉咙,尤其在这死静阴森的暗夜,愈发显得恐怖、瘆人,传得久远久远。黑夜中,整个小村子被这恐怖的嚎声击中了,震颤了。村里的狗们,叫了几声便威慑于这嚎声很快沉寂了。惊醒的村民们,谛听着外边那可怕的嚎叫,谁也不敢贸然走出屋子,面对黑暗,面对凶恶的兽类,人们默默地缩在各自的小窝里。
惟有金嘎达老汉这个勇敢而大胆的孤独的猎人,端着枪猫着腰,从院门口向村西小树林。他机警而悄悄地接近狼嚎处,“砰”地放了一枪。然而,那母狼的叫声突然从村北头传出来了,这是母狼的第二声嚎叫。老汉一惊,急忙赶到村北头,可是这会儿从村东南传出了母狼的第三次嚎叫。老汉惊惑不已,觉得这条诡计多端的老母狼正在有意跟他玩捉迷藏,利用黑夜的掩护,东奔西窜,捉弄自己,使他疲于奔命。
老汉心里突然一颤,意识到这条老母狼正实施着什么一个意图!自己不能再跟着它傻头傻脑地瞎转了,他思谋片刻,独眼放出光冷笑一下,干跪悄悄跑回自家大门口,选个离院门口不远的地方埋伏下来,猎枪口从横里对准了院门口。
没有了枪声,也没有了狼嚎,浓浓的黑夜一下子沉寂下来。但这一现象更显得恐怖,危机四伏。黑暗中的某处,闪着一双绿幽幽的光点,充满仇恨地注视着那座土房土院。它等候着那枪声,以便判断老猎人的位置。等了良久,仍没有枪声,它疑惑又不甘心,胆子也变大了,继续悄悄靠近那座院子。它避开门口,躲在房后不远的黑暗处,仰起脖,张开嘴,冲天嚎出一声长长的嗥叫。这是一声奇异的嗥叫,没有了原先那种瘆人的狂野和恐怖,声音变得细而长,如诉如泣,犹如一根根银针穿过鼻腔刺进脑子,又回过来刺进心灵深处。那颤栗的声音已充满了阴柔的哀鸣,充满了某种的母性的凄恻缠绵的感情。可以说,这是一种兽类对兽类的呼叫,也就是母兽对小兽的召唤。凄厉而悲切。
母狼一边哀嗥,一边围着土房飞速走动,决不停留在一个地方。它防着那杆沉默的猎枪,不时在黑夜中换着地方,像一个黑色的幽灵。
狼孩听到第一声母狼嗥就惊醒了。虽然随之而起的枪声使他胆战心惊,但连续不断从四面涌来的母狼嗥叫,使他再也无法安宁了。他开始烦躁地东张西望,两只眼睛滴溜溜转动,后来猛地跃起,在屋里来回乱蹿。艾玛从睡梦中突然醒来,一见儿子状况吓得魂不附体。她急忙爬起,扑向儿子,同时嘴里无限温柔地呼唤着:“娘的儿子,安静点,听娘的话,不要胡闹……听话,娘的心肝……”,一声声亲切入微的呼唤,犹如一道清凉蜜甜的泉水,注进狼孩那颗骚动不安的心灵,一时稍许清醒,控制了心灵的黑暗,抑压住浑身鼓荡的兽性的热血。
艾玛走过去轻轻搂抱住那个瘦小的身子,亲切地抚摸着那瑟瑟抖动的肩膀。
外边沉默了许久。突然,从很近的房后传出那奇异的召唤般的长嚎。狼孩冷丁一抖,微张开嘴,鼻翅搧动,脸色显出愚拙,两眼放出锐光,似乎正在驰进遥远的荒野世界。艾玛慌了,她把嘴附在他耳旁,一声声温柔而急切动呼唤,送进充满人性的母爱来召唤着那个受到诱惑的灵魂。并以此抗衡着那无孔不入的兽类的长嚎,进行着抗衡争夺,想用人类母性的善的慈爱来战胜那兽性的邪恶的召唤,保护自己失而复得的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