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喃喃的话语,使孤独者意识到他沉溺在一种想象里,他上去用冰凉的手拍了拍老人满是胡须的脸,老人一下清醒了,泪水立刻涌满了他的眼眶。老人怔怔地望着他,突然在泥泞里跪下来,双手搂住孤独者的腿,扬起脸,用乞求的目光望着他。老人说,求你啦,帮我个忙吧,她就要死了,她就要死了……老人的胡须在频频而来的秋风里拂动。
我能帮你什么呢?孤独者吃力地把老人拉起来。
老人说,她等你,她一直在等你,这是她活在世上仅存的一点希望了。你快跟我回去,让她感到幸福吧。
孤独者拍了拍老人的脸,老人又回到了现实里。老人说,我求你啦,求你帮我个忙。
孤独者想了一下说,那好吧。
老人立刻被孤独者的话语所感动,他忙拉正毛驴车,让孤独者坐上去。毛驴车的轮胎挤压着路上的泥泞,一点点地接近那个黄色的村庄。
孤独者说,我是她的什么人呢?
她男人。
不可能。
是不可能,她男人已经在那里睡三年了。
老人指了一下那座已经离开他们很远的孤坟说。老人的话语使孤独者的眼前呈现出一场浩荡的大水。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那场大水从西方的天际漫过来,淹没了无边无际的土地,冲毁了他的村庄,把孤独者和他的情人抛进一片激流里。他吃力地托着她,可是她一次次地沉下去,她死死地搂住他的脖子,他挣扎着,挣扎着……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他和她都会沉下去,孤独者不得不用拳头击打她的太阳穴。情人的手松开了,正当他伸手去拉她的时候,一个浪头打过来,她就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无边的悔恨使孤独者不愿意再留在村庄里,无限的思念催促着他去寻找他的情人。多年以来,孤独者就那样在连绵不断的陌生的土地上行走,行走逐渐地演变成了他的一种义务。现在那渴望又从他的心中冒出来,他渴望见到就要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个女人。
现在他们已经接近村庄。黄昏像一场雾从四处漫过来,孤独者看到前面的房舍和树木如同一片灰色的剪影。有狗叫声从某处房舍里传出来,使得驴子很兴奋。驴子停下来高高地扬起脖子嘶叫一声,驴子的叫声号角一样在村子的上空回荡。黄昏抖了一下又继续淹没过来。驴子不愿再走动,老人无奈只得从车上跳下来。他一边吆喝着一边用力拉着缰绳,驴子只得跟着往前走,老人和驴子的六只足踩在泥泞里,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村里的房舍胡乱地摆放在黄昏里,村子的格局没有在孤独者的记忆里留下任何印象,因为那个时候他的脑海里正想着他将要见到的女人,当那辆架子车在一个院子里停下来的时候,他还没有从想象里走出来。
到了,到了。
老人一边说一边把毛驴拴在一棵粗大的但已枯死的桐树上。接着,孤独者跟着老人走进了一间漆黑的屋子里。老人朝黑暗里说,妮儿,他回来了。
在黑暗里,孤独者听到有一种声音慢慢地接近他,当有一双手紧紧地搂住他的腰时,他才知道那是一个女人急促的呼吸声。女人丰满的乳房挤在他的胸脯上,一股热流涌遍孤独者的全身。孤独者用手去抚摸那女人,使他惊恐的是,他在那个女人的头上没有找到一根头发。接着,他又发现那颗头颅上既没有耳朵,也没有高高的鼻梁,那颗头颅像一个葫芦那样光滑。这是一颗什么样的头颅呀?
啊,你可回来了,你到底又回来了……
凄泣的声音从女人的头颅里飘出来,这使孤独者十分感动。他用手再一次去抚摸她的脸,孤独者感到有两行热泪小溪般地从那头颅里流出来,孤独者就紧紧地把她搂抱在怀里。女人的身子在剧烈地颤抖着,凄厉的哭诉声仿佛一场小雨淋湿了孤独者的思想,响……响……
孤独者想,响是谁呢?就是她在等待的人吗?孤独者抱着那个女人摸索着在床边上坐下来,他的眼前是一片漆黑而陌生的世界。他不知道那个老人现在到哪里去了,他不知道这所房子是什么结构,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个什么样子。孤独者想,是什么样的灾难毁掉了这个有着纯真情感的女子的面容呢?他又一次用手去抚摸她的头颅,她的头颅上是一块又一块光滑的皮肤,他突然意识到那是一些伤疤,伤疤,伤疤……孤独者想,只有火才能留下这样的伤疤,难道是一场大火毁了她?一场大火……现在孤独者多么渴望光明,他想看一看这个女人的面容,可他又是多么的惧怕光明,他想,不要看到她的面容,你独得了一份真情,难道还不满足吗?世上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吗?
那女子的呼吸声渐渐地平静下来,她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服。她在他的怀抱里慢慢地睡着了。
孤独者就那样抱着她坐在那里,长年的游走使孤独者渴望有一个安定的地方居住下来。现在他苦苦地思索着,明天自己是在这里留下来,还是在情人呼唤他的声音里再走向远方呢?
怀念拥有阳光的日子
车停了,站牌前的人都拥挤着往车门边来。乘务员用尖细的声音喊道,先下后上先下后上……车上的人鱼贯而出,接着,车下的人鱼贯而入。在车门快要关闭的时候,车门里伸进来一根竹竿。乘务员又说,慢点慢点。我和萍同时看到了一位盲人。盲人摸索着走上来,把竹竿揽在怀里,伸手探摸着头上的吊环,他高大的身子仿佛一道墙贴在我的身边,他的衣襟被车外的风扬起来,撩着我的脸,这使我生出几丝不快,我看了身边的萍一眼,身子往里挤了挤。萍突然说,让他坐吧。说完她就站了起来。
那个时候我和萍正在热恋,萍的善意驱走了我心中的不快。我也跟着站了起来,拉着盲人的衣服说,来,你坐。盲人很感激,说,谢谢。在行驶的汽车上,我指着盲人身边的座位对萍说,你坐吧。萍伸手揽住了我的腰,萍说,就这样。我的手抓在吊环上,萍的身子在行驶的车上不时地靠在我的怀中,她那光滑而散发着菠萝香味的长发使我感到无比的幸福。恋爱使我身边的一切都变得美好,我用祥和的目光来看待世间的一切,那段日子里的阳光无比的明媚,我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在那些日子里,我和萍几乎每个星期都要乘6路车到河滨公园去,到那里度过我们有着浪漫情调的周末。
就在那年的春季里,我开始注意到那位盲人。他总是一个人坐在河边的石凳上,面对洒满阳光的河面,久久地一动不动。有些时候我和萍远远地看着他,就对他的行为产生了兴趣。一个盲人,他来这里怀念什么呢?我想过去和他交谈,但被萍拦住了。萍说,别打扰他,或许他正在回忆一段幸福的往事。我说,什么往事呢?萍说,可能在想他所爱的人吧。我说,他所爱的人到哪里去了?萍对我摇摇头说,不知道。而后她又补充道,或许她出远门了,他们约好了在这里相见,他就一直在这里等她归来……
我抚摸着萍的头发说,或许是这样。说完我就紧紧地把萍拥在怀中,我们一同望着河道。河岸上,有几个孩子正在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风哨从洒满阳光的空中传下来,那快乐的声音掺和了某种情绪洒满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这样快乐的时光一直延伸到夏季,在那场暴风雨来临之前,我和萍又一次看到了那个盲人。盲人在闷热的空气里坐在那条石凳上一动不动,雷声从头顶上传过来,狂风像一只巨擘蹂躏着河边的树木。萍说,去告诉他,暴雨要来了……可没等萍说完,那个盲人已经站起身来,他用竹竿探着路向我们走来。那时暴雨已经来临,在盲人的前面,有一根高压电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刮断了,黑黑的粗线像一条蛇横在盲人的前面,可是那个盲人还在向前走。萍惊叫一声,挣脱我的手,朝那个盲人跑过去。萍在风雨中展开她的胳膊,像一只飞翔的鸽子,她一边跑一边朝接近高压线的盲人喊叫,别动--!我心里闪过一丝惊恐,也跟着萍奔过去。在明亮的雨丝里,我看到萍在拉起那根黑线的时候被什么东西抛起来,尔后又摔在了地上。我还没有接近倒在雨水里的萍,就感到有一股强烈的电流涌进我的体内,我的身子被什么东西狠推一下,抛进了路边的冬青丛里……
醒来的时候,我的眼睛上缠着绷带。我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就伸出颤抖的双手,我说,萍……可是我没有听到萍的声音,回答我的只是悲伤的哭泣声。我撕心裂肺地叫着,萍……我在悲痛之中又一次昏了过去。
在那个遥远的夏季里,我失去了明亮的双眼,世界从此在我的面前变得一片黑暗。我常常处在一种凄伤的情绪里,我的耳边常常回响起萍的笑声,我开始变得沉默不语。在黑暗里我常常回忆起我和萍在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在一个周末,我突然产生了一种要到河滨公园去的渴望。我独身一人用竹竿探着路来到6路车的站牌前,仿佛看到了萍就站在我的身边。车来了,我听到乘务员那尖细的声音,慢点慢点……我被一只手拉到了车上,我把竹竿揽到怀中,伸手摸索到了头顶上的吊环。这时我听到一个女孩甜甜的声音,她说,你坐吧。我在一只手的搀扶下,在座位上坐了下来。我听到一对情人站在我的身边窃窃私语。在黑暗里,我突然看到了萍,萍在灿烂的阳光里朝我奔过来,萍奔跑的样子很像一只飞翔的鸽子,我在心里默默地叫了一声,萍……泪水就夺眶而出……
老鼠
你又出来了是不是?我看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呀!你他妈的我一拉灭灯你就出来给我呼啦,你呼啦,我叫你呼啦!
啪--灯又亮了。
你在哪儿?你咋不呼啦了?灯一亮你就不动了?你在哪儿?我看见你了,就在窗台上,咦,你还给我露一手了!我悄悄地摸住手边的一件东西,一扬手,啪--是啥?茶杯,没砸着老鼠倒把茶杯给砸碎了,他妈的都把我给气糊涂了!这下可好,把妻子又给搅醒了。妻子噌的一下子坐了起来,她瞪着我气呼呼地说,你还叫我睡不叫?
我说,老鼠。
老鼠老鼠,又是老鼠,今天夜里你弄了几回了?你看看都几点了?马上天都亮了,你都快折腾一夜了,你说还叫我睡不叫?
谁不让你睡了?我也想睡,我都瞌睡死了。
瞌睡你咋不睡?
我能睡得着吗?我一拉灯老鼠就出来呼啦,我能睡得着吗?
那你就不拉灯。
不拉灯我睡得着吗?你这会儿不心疼电费了是不是?
那你说咋办?你不睡也不让我睡?我明天还得上班你不知道?你想就这样让我红着眼睛没精打采地去上班吗?你想让老板炒我的鱿鱼是不是?你以为我找个工作就那么容易?
不容易你就不去!
让我在家里呆着?你养活我?看你那本事!也不撒泡尿照照。有本事你做生意别赔呀,有本事你弄钱去呀,弄钱买汽车,也让我跟着你风光风光,也没有算我跟你白结一回婚,去呀,去弄钱呀!弄钱买楼,二十层,看看还有没有老鼠!
妻子说完“啪”的一下子把灯拉灭了,她气呼呼地又躺下了。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凄伤像黑色的夜,刷的一下把我吞噬了。我日他奶奶,我还算个男人?在单位混得不像人,回到家里也受气。受人的气,受老鼠的气,我日他奶奶!
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