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阳子的眼里闪了闪,吭哧了一下说,兴许这几天事多,记不起是哪一件了。
桂品就把那天老板娘半月红对自己说的话又对花阳子说了一遍。花阳子显然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听罢沉吟一下才问,那你桂少爷是咋想的呢?
桂品三先让露莎出去了这才又对花阳子说,既是老板娘张嘴了,只要能做到,这个忙我自然是要帮的,不过我这人的脾气你也知道,最烦些个烂杂事儿,有的话咱还是先讲清楚为好,省得日后大家心里都别扭,我帮忙反倒帮出乱来。
花阳子说,您说吧。
桂品想想忽然说,我先问你句话,你花老板可别嫌我多嘴。
花阳子一下笑了,说,您桂少爷啥时也学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桂品三就说,看你这意思,老板娘跟我的这事儿,你好像不知道?
花阳子说,真是不知道。大概这些天太乱,她也就没顾上跟我说,不过听您刚才这一说,我也就明白她的意思了。这样也好,先让露莎出去躲些日子,孙参谋那边的火气也能消一消再说……再说,我也能过几天消停日子。跟着就又说,既然您桂少爷肯帮这个忙,有啥想法您就照直跟我说吧。
桂品三说,我的想法儿很简单,就算这件事儿是我帮你红春楼的忙,可露莎既然到我那儿去了,白天给我做汤晚上陪着我睡觉,我找个使唤丫头得多少钱?真包个姐儿去又得多少钱?会说的不如会听的,这事儿甭管说给谁,人家一听都能明白是我桂品三占了你红春楼的大便宜,这就不太合适了。
花阳子一笑说,既然说帮,大家又都是朋友,账就不能这么算了。
桂品三拦住他的活头接着说,甭管怎么算,账却终归是这么个账。干脆说吧,帮忙的话我也不想提了,咱来个两头合适谁都不欠谁的。也别按包月儿算--话说回来真包月儿我包小玉也不会包这露莎的。往后每个月头儿我都多少给你红春楼结点儿账,至于算露莎的包银还是这里边有她的赏钱,我就不管了。
花阳子听罢眼里转了转,忽然笑了,说您桂少爷真是为人仗义,这么说自然也是有道理的。俗话讲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么。不过我看这事儿就算了,本来是您帮忙的事,再收您的包银没道理,况且这点小不言的钱咱朋友之间还过不着么。
桂品三一下子反倒被花阳子这番话说得有些脸红了。
花阳子叹口气又说,眼下这世道一时比一时不太平,我估摸着这春楼生意,往后也是有一天没一天的事了。有件事儿恐怕您还不知道呢,头几天有个晚上,这红春楼里来了一伙子大兵,进门就直奔红玉阁,小红、小玉她俩给拿枪逼着,一口气一人侍候了十几个!
桂品三听罢吃了一惊,说有这等事?
花阳子说是啊,这露莎那天是没露面儿,要不还指不定得乱成个啥样呢!
桂品三接过话头说,既是生意不好这点儿包银我就更该给你了。
花阳子笑笑说,桂少爷咱这么着吧,露莎在您那儿仨月五月也好,一年半载也罢,您每月想给我多少钱,就先都在您那存着,等日后我花阳子要真有混打瓦没饭辙的那天,再去您那儿讨这份儿人情来,这总该行了吧?
桂品三一听花阳子说到这个份儿上,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于是把露莎叫进来,又吩咐龟头去下而整了几样菜烫一壶“美人红”上来,花阳子就陪着桂品三在圣彼得堡阁子里喝了一阵酒。喝酒时花阳子少不了嘱咐露莎儿句,说到了桂少爷那边要精心做汤,小心侍候着。然后又对桂品三说,以后有了露莎,红春楼这边也还常想着过来。
桂品三嘴上应着说,那是自然。
一天桂品三在大街上碰到张子修,张子修说,还有心思再出来?一边说着就又问,听说你把那红春楼里的一个洋粉头给弄回家来了,真有这回事么?
桂品三笑着点点头说,嗯,是有这事。
张子修问,那花阳子要了你多少钱?
桂品三说,没要钱,开始说是给他钱来着,可他死活不受。
张子修一听便哈哈大笑起来。
桂品三给他笑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就问,张老板你笑啥?
张修把手指,指他说,好你个桂大少爷呀,在这宁阳城里也算是个有心路的精明人了,你以为这是便宜啊?告诉你,这年月便宜就是坑!
桂品三知道张子修又要说花阳子和红春楼的坏话,却又不想把露莎如何得罪了孙参谋、自己又是如何答应帮红春楼这个忙的一些细情说出来,便摆摆手对张子修说,好了好了张老板,还是与人为善吧,也不要总把人往坏了想,黑白曲直我心里自会有数的。这事就算是他们红春楼真蒙我,又还能蒙到去?
张子修摇摇头说桂少爷您这个人哪,精明是精明,可就是为人太善了哟,别忘了那句老话儿,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啊。
桂品三笑笑说,我这人,一向是与人为善的。
张子修说,与人为善自然说明你桂少爷的好人性,可也不要忘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就不可无喽。早我就对您说过,那红春楼的一对狗男女可不是啥好东西,还记得那一回在我酒里下药的事吗?当时我是不好给你明说,那老板娘半月红再怎么歹毒也还不会想出这么阴损的毒招儿来,我看八成就是这花阳子给她出的主意!我曾给您说过的那种叫啥“三杯倒”的毒药,您还记得么?
桂品三点点头,说记得。
张子修说,据说这“三杯倒”就是藏在花阳子手上的。
桂品三摆摆手笑道,张老板,我知道你向来与花阳子面和心不和,都是做春楼生意的么这也难怪,不过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啊,不敢随便说的。
张子修急赤白脸地说,桂少爷啊,您非等着有一天也吃了大亏,才肯相信么?
桂品三说,不是我不相信,这件事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你自己的推测。俗话说拿贼要赃捉奸要双。没抓住把柄又没个真凭实据,这么大的事不要说我不敢轻信,就是搁别人谁听了也不会轻易就信以为真的。
张子修一下被噎得“哏儿喽”一声,跟着脸就红涨起来,朝前凑一步跟桂品三鼻子对着鼻子地说,就算这件事是我没抓着把柄乱说的,可有一件事恐怕你还不知道。当初红春楼的老板吴老龟还活着时,有一回那老板娘半月红站的红春楼门口骂闲街,嗔着我张子修想把花阳子挖的香春楼这边来。这事您总还记得吧?
桂品三说当然记得,为这事儿我还正要请教你张老板呢。既然你这么腻歪花阳子,又总把他说得一无是处,当初为啥还想要他过来呢?
张子修说是啊,既然我这么腻歪他,当初为啥还想要他过来呢?
桂品三看着他,等他往下说。
张子修说,现在我就都实话告诉您吧,要不您桂少爷还不知这花阳子究竟是个啥人品呢!这事儿说到底其实都是他自个儿做的套儿。那一次是他事先暗里送了我四块大洋,央求我差人到红春楼那边去给那么说的!
桂品三听了一愣,说,这我就不懂,花阳子为啥要这么干?
张子修摇摇头不紧不慢地说,您桂少爷这么聪明个人怎么会想不明白,他花阳子是想着让自己显得奇货可居嘛!您想啊,人都是这样的心理,一件物什平日搁的自己手里不觉着啥,可一旦有别人想要,这就成了稀罕物儿了。我那回这么一哄一抬,他花阳子在红春楼里的身份岂不下就去了?
桂品三有些省悟地点点头。
张子修又说,那一次事后不也果然如此么,没过多少日子他就从个烂茶壶升了管事,跟着就爬到那老板娘半月红的床上去了!
桂品三心下暗想,花刚子竟能干出这种事来,确是自己没料想到的。
张子修看着桂品三得意地一笑,说没想到吧桂少爷?您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
桂品三低头不语了。
……
二来也是想给红春楼个样儿瞧瞧,让这老板娘半月红心里明白,要没了他孙参谋这棵大树,红春楼也得像那几家春楼一样,整天让些乱兵进来祸害。
桂品三想想又问,那老板娘求我帮这个忙,为啥不告诉花阳子呢?
张子修笑笑说,这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那花阳子从小在春楼里做龟头,啥人啥事没见过?其实他的骨头眼儿里可是个最好色的人呢,那露莎长得肥肥实实的又是个洋货,他哪里肯放过?这一次趁着露莎得罪了孙参谋,他便把这露莎把过来,其实春楼里王八玩儿窑姐儿也是常事,可花阳子老把账房里的钱拿出来赏给露莎,这老板娘知道可就不干了,跟花阳子狠狠大吵大闹了一晚,连我香春楼这边都能听得见呢。
桂品三点点头,这才恍然明白了,于是说照你张老板的意思,那老板娘求我帮这个忙其实还另有一层用心,她是想先把这露莎从红春楼里给踢出来?
张子修一笑说,反正这里边的底细我都说给您了,您桂少爷也是个明白人,究竟怎么来怎么去,你自个儿还能想不出来吗?
桂品三说,想是能想出来,可我还有一样闹不明白,就是那红春楼里的一些烂杂事,你张老板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张子修一听哈哈大笑起来,说,看样子您桂少爷对我说的话还是信不过呀。这么跟您说吧,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今这同行之争也好比是打仗,只有摸清对方的底细才能多几分胜算,至少也能少挨点儿人家算计。对不对?
张子修说罢,朝桂品三拱了拱手就要走。桂品三这才问张子修,这是要去哪儿。张子修打了个嗨声说,别提了,这一阵城防司令部传下活来,说要向城里的各家商户征粮征钱,如今的春楼生意这么难做,整天光见些大兵进来糟害,却是一个子儿都收不上来,哪还有钱粮缴他们?我这是刚去城防司令部疏通回来,破财免灾吧!
张子修说罢便一摇一晃地走了。
桂品三回到家,心里还是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张子修说的那些烂事他虽然并不感兴趣,却也很让他吃惊,而且令他大感意外。这些年桂品三是自在惯了的,与朋友走动从来都是散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和则聚不和则散,最烦的就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却未曾想怕啥来啥不知不觉竟险些被搅进这一堆乱七八糟的是非之中。
于是也就暗暗庆幸,幸好这一次知道了是怎么回事,而且那红春楼如今也已经不大去了,这一来不知躲过了多少是非,也省去了多少麻烦呢。
不过张子修对花阳子为人的评价,桂品三却还是认为有失偏颇。这些年桂品三交朋友只看一点,就是这个人好与不好诗词歌赋。桂品三认为,凡好诗词歌赋者就必然会有个清雅飘逸的文人性情,而这样的人,就是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