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品三一听便不好再多问,忙让小玉弄了些酒菜来,说是权当为何老板饯行。
两人喝着酒时何老板就说,这一次真要感谢你桂老板了,原来只说是打扰个三五天,没想到一下竟这么十几天地住下来,添了不少麻烦。
桂品忙摆手说哪里话呢,这些子与你何老板聊天可是长了不少见识,再说你把玉儿的病也给治好了,我还不知怎么感澍你呢。
二人这样喝着酒,桂品三就觉着有些依依不舍。何老板笑着宽慰他道,清水镇只在城东不远,日后得了空儿还请桂老板带着夫人过我那边去住一阵子,再说城里我也肯定是断不了还要来的。
两人又喝聊了一阵,何老板就起身告辞走了。
何老板走后的第三天,乡下柳庄就有人给送过信来。
……觉我舍不得睡,眼下那些整天胡吃闷睡的都成了……
桂品三听了就没好气地说,如今这世道可不是你说想咋着就能咋着的,那城里还有人一夜工夫儿就不知被谁杀了的呢,眼下命都顺不上了还顾个屁家产!
桂老万一听儿子这话,气哼哼地说,话可不能这么说,光保住命没了家产那命还有个啥用?就是命丢,这份儿家产也不能丢!
桂品三情知跟他爹讲这个道理是讲不通的,便说我城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儿呢,你这叫我回来究竟有啥事儿就快些说吧,说完了我还得赶回城里去呢。
桂老万早就听说了儿子在城里开餐馆的事,就问他餐馆如今开得咋样了。
桂品三惦记着城里小玉那边,心里烦烦的像长了草,也无心跟他爹说得太具体,便说眼下城里也乱,餐馆的事我自然会想办法,你只说叫我回来干啥吧。
桂老万这才对儿子透出自己的想法,说他想着尽早有个防备,先把家里的房契地契跟些剩下的细软都找个地方藏起来,等日后看一看风头再说。
桂品三一听这话又好气又好笑,便对他爹说,眼下这时局究竟咋回子事你还是没闹清楚,那解放军的队伍真有一天打过来,这世道就是另外一个世道了,你过去的那些房契地契统统都不再做数儿,藏它还不也是白藏?
桂老万听儿子这么一说就没了主意,想想又说,我叫你回来还有个事,就是那柳一刀的家里前一阵突然遭了把火,好端端的一份家业一夜工夫就烧得光净光净。你这趟回来,该过去看一看。
柳叶儿姑娘当初跟着她爹去城里看过桂品三的事他没跟桂老万说起,此时他暗暗思忖着,既然那一回面对面地都已经把事情说开了,当时柳叶儿又显得挺开通,应该说她心里面还不至于存下啥芥带吧?但转念再想,女人终归是女人,孔子曾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啊。她会不会借这个机会公报私仇,也是难说的事。
于是桂品三便答应了他爹桂老万,当下决定去看一看那柳叶儿姑娘。
桂品三当晚来到柳家,一看眼前这情景就着实吓了一跳。那一回他来这里相亲时是何等样气派的一座青砖瓦房大院,外面是两重出斗门楼,一进门是座高大的影壁墙,里边是两进两出带东西厢房的深宅大院,还开了月亮门通着上下跨院儿,不清楚的外人进来了不着道儿。可眼下,这院落竟已是一片黑漆漆的残垣瓦砾了。他不由得心下暗想,真是世事无常,浮财如过眼烟云啊。
他站在这里愣愣地出了一阵神才想起自己是来看那柳叶儿姑娘的,跟着渐渐地也就看清楚了在那一片瓦砾堆里有个地窝子样的小棚铺,此时正从里面透出星星点点的光亮儿来。于是便踩着破砖烂瓦小心地走过去。来到这小窝棚跟前,刚想开口朝里而招呼一声不想一个人影儿却“嗖”地从里边蹿出来,把桂品三吓了一跳。桂品三定睛一看,才认出这人影儿正是柳叶儿,瞳紧就向前凑了一步。
柳叶儿这时也已经认出了桂品三,立刻本能地朝后倒退一步,一只手就已经扶到了腰间,嘴上厉声喝问道,站住!你……你要干啥?
桂品三看着柳叶儿的样子还没等张嘴,便已经相信了他爹的话。他发现这柳叶儿装束英姿飒爽身上杀气逼人早已不是当初在“翠鸣茶楼”上送他镀金壳怀表的那个柳叶儿子,这心中便有些惋惜,暗说好端端一个女孩儿家怎么也上了这条道?这哪里是良家妇女干的事,挺好的个柳叶儿真是可惜了。嘴上却说,我……我只是来看看你的。
这时柳叶儿也恢复了常态,听桂品三这么说口气便也缓和下来,说,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跑来看我,城里的寄生虫生活过得不耐烦了?
桂品三这时才真真感觉到柳叶儿确实是变了,连说话的腔调都变了,比如像“寄生虫生活”这样的词儿,她过去是无论如何说不出来的。但仔细想一想却又觉得还真是说得挺像那么回事儿。于是叫了声“柳叶儿妹子”,说,这一两年没见,你还真变了。
柳叶儿说,是么?变了好,连世道都该变一变了。
桂品三又说,听说你家遭火烧了?
柳叶儿说,烧了好,烧了干净。
桂品三一时被柳叶儿噎得说不出话来,便觉得挺尴尬,就吭哧了吭哧又没话找话地说,我已经来了也不让我进去看看柳叔?一边说着就要拿腿进窝棚里去。却冷不防的一下被柳叶儿推了个趔趄,磕磕绊绊地朝后倒退了好几步才算摇晃着身子站稳了。
柳叶儿边推他,嘴里就吼出一声,别进去!
桂品三原本就是个文弱人儿,平素都斯文惯了的,这时又没有防备,哪里禁得住这样的一下推搡?也搭着那柳叶儿的手重了点,顿时就把他给吓得面色死白并激灵灵地出了一身的冷汗。话也不敢再说了,连招呼也没顾再跟这柳叶儿打一个,转身便惶惶地逃了。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发现窝棚里有几个男人的身影在晃动,手里像是都拎着枪。
桂品三回到家一头便扎到炕上,心里突突着半天才缓过气来。他爹桂老万一见儿子回来了,就急着在一旁问咋样咋样。
桂品三不想把刚才的事告诉他爹,他觉得这是他这半辈子以来干的最没劲的一件事了。但这种时候,却又不好埋怨他爹,更不能跟他爹发作,便只是含混地说,见是见着了,也说了会子话儿,可人家眼下正忙就没多耽搁,赶紧回来了。
桂老万一听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便又问,那土改的事她提了么?
桂品三说,提倒是没提,不过我看柳叶儿一个姑娘家狠也狠不到哪儿去的,当初亲事不成情意还在么,再说又都是乡里乡亲,土改的事想她也不会做得太绝的。桂品三这样安慰了他爹桂老万一番,便躺在炕上睡了。心里想着这乡下也不是啥好地方,看来不能再呆了,天亮还是赶紧回城里去吧。
桂品三特意起了个大早。由于他心惦记着城里的小玉和餐馆那边的事,一路就让车把式将大车赶得风快。桂品三的心里已经有了种预感,这一阵紧巴归紧巴累归累,但说起来总还算是太平日子,可从今往后的光景就不敢说了。正这么琢磨着,桂品三就觉得右眼皮一跳一跳的,心想八成是要出事。
果然,还没等进城就在路上出事了。
桂品三的大车在瘦龙河的大堤上咕噜咕噜地走着,冷不丁就从坡下蹿上几个人来,个个儿都五大三粗手里还拎着一腕粗细的木头棒子。当头的一个拦住去路伸手就要去抓那辕马的嚼子,辕马一惊便咴咴叫着两条前腿也就跟着抬了起来,一下子险些将车里的桂品三扔到堤坡下面去。赶车的把式也没防备,一头就从车辕子摔了出去。
那领头的提着棒子走过来。这人是个络腮胡子,浑身上下方方正正的净是棱角,像是被刀削出来的。他看看趴在地上的车把式问,你是干啥的?
车把式说,赶车的。
络腮胡子一脚踹在那车把式屁股上,说滚一边儿吧。然后就又朝大车跟前走过来。
桂品三这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滚带爬地下了车,刚站稳脚跟惊魂还未定,就见这络腮胡子已经来到了眼前。他站在桂品三跟前二话不说,抬手就朝着车轴子上哐地砸了一棒子,吓得那辕子里的雪青马就又是一激灵,桂品三也险些坐在地上。
络腮胡子问,你是柳庄的?
桂品三说是,是柳庄的。
络腮胡子又问,你是柳庄桂老万的儿子叫桂品三?
桂品三又说,是,是桂老万的儿子,是叫桂品三。
跟着桂品三就有些糊涂了,心想自己跟这些人并不认识,他们咋会这么清楚自己的底细?这么想着再细一端详,竟就觉得这眼前的络腮胡子还有几分面熟,但一时却又记不起曾在哪里见过他,反正是不远的事。
这时络腮胡子就又问,你去城里干啥?
桂品三答说我就住城里。
络腮胡子一瞪眼问,那为啥突然跑乡下来?
桂品三说,我爹病了,回家来是看我爹的。
络腮胡子旁边的人就冷笑着说,是跑到乡下来探听情况的吧?
络腮胡子横里瞪了那人一眼,扭过头来又问,你在城里住哪儿?
桂品三说,南下街上,一问都知道。
络腮胡子就歪了下脑袋说,你走吧,乡下这边要是出啥事,我们可是要去城里找你算账的。再说你爹就在柳庄,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自个儿也仔细寻思着,要干啥事先掂量好了再干。
桂品三听了络腮胡子这番莫名其妙的话越发摸不着头脑,却又不敢再多问,一见放他走了,连忙就扯上车把式赶上大车就奔城里来了。直到来在城门底下他才猛然想起,刚才那络腮胡子自己确实是见过的,而日就在昨晚--是他去看柳叶儿时,曾在柳叶儿家的小窝铺里一闪而过的人。
桂品三回到家来一见小玉,先问她这两天餐馆里有没有啥事。小玉说事倒是没啥事,就是外面街上越来越乱,人少生意也就更难做了。桂品三一听说餐馆里没啥事,心才总算是放下了,便对小玉说,这年月没事就是福了,只要人没事旁的啥都好说,这餐馆生意能做就做,实在做不下去哪天关掉它也就是了。
小玉一见桂品三脸色不好,才想起问他这趟回乡下看了他爹的病咋样。桂品三含糊着说没事,跟着就将乡下的形势都说给小玉。小玉听罢沉吟了一阵说,如今外面街上也是谣言四起说啥的都有,咱也闹不清像咱这样的人,等那解放军来了会咋样。
桂品三说,你还好办,横竖是两手攥空拳啥都没有,甭管到啥年月来了啥人,拿着穷人总是没有办法的,恁的一条命要拿便只管拿去,旁的东西反正是没有的。我可就难说了,城里开着这么个餐馆,乡下我爹那里又有那么多的房地田产,好歹也算是有钱人。听说那解放军就跟有钱人的仇儿大。桂品三这么跟小玉说着,就又想起了刚在路上遇到的那伙子人。
这时桂品三心里就已经全明白了:柳叶儿肯定也是这络腮胡子一伙的!昨儿黑夜自己去看柳叶儿,这络腮胡子一伙人想必是正在柳叶家的小窝铺里商量事,见自己这么没头没脑就直挺挺地去了,恐怕自己是城里的奸细或黑衣队的探子之类,就有些放心不下,惟恐自己回到城里来将他们的事透露出去,所以今儿一早才埋伏在瘦龙河边的大堤上想探一探虚实,顺带再吓唬自己一下。
桂品三想明白了这些心里就一冷。他觉得那柳叶儿实在没必要这样,自己这些年在瘦龙河好歹也是有名有姓的,十里八村说起来哪个不知他桂品三少爷的为人?不要说从不做那些鸡鸣狗盗之类的事,就连兵匪的道儿也是从来不沾的。柳叶儿若担心他会跟城里的官面上有啥勾结,那可就真是把他桂品三给看扁了。不过经了瘦龙河边的这一次,桂品三也就真知道那些人的厉害了。就冲着那络腮胡子凶巴巴的狠劲儿也能让人想到,倘若有一天他们真得了天下,对付有钱人会是个啥样子。这么一想心里便又有些酸凄凄的拉住小玉说,原指望有这么个餐馆,大家好歹在一起热热乎乎的能混个温饱,却不成想就是这么个小康的日子也没几天过头儿了,倘若有一天我出了啥事,你可咋办?想一想你的命也真是够苦了。
小玉被桂品三这么一说便也勾起了伤心,叹口气说,谁说不是呢,我这刚欢喜了没几天,只说是总算熬出了苦海,如今吃穿不愁又有这么个好男人疼爱我,可哪知道眼瞅着日子又要一天儿不如一天儿了。罢了吧,也是命啊,怨不得谁的。
这么说了一阵,又相对着叹息了一阵,桂品三便安慰小玉说,眼下总归还没啥事,先过一天算一天吧,只要咱这餐馆一天不出意外,大家就还能有口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