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上午是梁双牙的睡觉时间,梁双牙舍不得大睡,抽空去村外联系卖桥的事。几天下来,鲍真发现双牙瘦去一圈,人也是六神无主的样子,她审他干啥了,梁双牙就是不说。咋说呢?的确没个眉目呢,但他一直希望这块云彩下雨呢。这天晚饭以后,梁双牙背着双筒猎枪刚走,鲍真就倚着门框暗自垂泪。眼瞅着膀大腰圆的汉子要毁了。她知道双牙做事钻死理儿,是啥事折腾着双牙呢?鲍真抓拿不准,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双牙想弄钱开荒地。就他这样儿的能找钱来?贷款是没指望的。有时她想将存入城市银行的钱取出来给双牙用,又怕露了富引发村民的非议,还怕这愣头青拿钱打了水漂儿。她正想着,看见荣汉俊村长慢悠悠地进了院子。荣汉俊村长一见鲍真,眼睛是亮的。他就怀有深意地朝鲍真一呶嘴儿。鲍真就明白他有事情,她将荣汉俊村长领到爹的屋里。梁罗锅见到村长就诉屈说,我的大村长,你可得给我做主哇!这叫啥鸡巴年头,从村里到城里,回来的人们应该更文明。这可好,闹半天培养了一个个鸡和贼!荣汉俊村长知道老人是骂城里找工还乡的人。这时他看见鲍真的脸色难看,就纠正说,你老人家还能都骂着,你家鲍真不也从城里来的?谁不夸好哇?梁罗锅笑说,那是,我不是骂自家人!鲍真这孩子更懂事啦!荣汉俊村长说,我在喇叭里广播几遍啦,谁再偷秋抓住送派出所,还要狠罚呢!梁罗锅心疼得直捶肋巴骨,连说我家丢了不少庄稼哩!鲍真说双牙和鲍豆子每天护秋呢。荣汉俊村长的眼睛一亮,说护秋好哇,那就让双牙挨点累吧。随后他就说出晚上登门的来意。他说是来为乡里收划分土地款的。
梁罗锅愈发一脸哭相了,这划分土地,还收我们的款?我地都丢了,还要钱,又是向大户乱摊派吧?荣汉俊村长说,上头这么招呼,我是没法子!不论丢田还是分田户都要出钱的。鲍真问得多少?荣汉俊村长说,按目前占有土地的百分比收。你们家得交3000多块钱。梁罗锅猛猛地咳嗽起来,这不是欺负人么!瞧瞧,村长咱掏句良心话,我是劳动模范,啥时耍过赖?要这划分土地款之前,你说收了多少杂费?计划生育费、地头税、教育费、农田设施维修费、村里待客费、铺路费,那些名目繁多的捐款还不算。谁吃得消哇?荣汉俊村长点头,唉,深化农村改革,越改法越多,越改税越多。这问题我都向上反映过。有几个真正替咱百姓说话?就说那次乡里收铺路费吧,说好各村收上钱就铺石碴路,这不,钱都交一年啦,大路还土啦咣叽的呢!梁罗锅作为重点户为铺路捐了两千块,他嘟囔说,我听说乡政府把修路款挪用啦,说买汽车啦。没听百姓说么,当官的一顿吃头牛,屁股底下坐栋楼。回来我非问问老二恩华不可,到底有没有这档子事儿?荣汉俊村长叹道,梁乡长身不由己啊,这年月你就见怪不怪吧,生气就一天也活不下去。我这夹板子气也早受够啦!梁罗锅将老烟袋收起来,说咱可是地道的贫下中农,苦大仇深,毛主席他老人家处处想着咱们。眼下可好,农民阶级都没有了,叫我们村民,村长叫主任,听着咋那么别扭,土地政策变来变去,还有鸡巴啥主人翁责任感啊?荣汉俊村长不耐烦道,你别放怨气啦,你拍拍胸脯的四两肉说,今天的日子是不是比过去好了?梁罗锅噎住了,不再吭声。
荣汉俊村长继续说,上级已经意识到承包田调整太勤,造成农民短期行为,使土地恶性循环,这回重新划分之后,实行口粮田和承包田分离,谁要外出打工,只分给口粮田,回乡也不给承包田啦。像你家再分到的承包田要30年不变的!梁罗锅说,口粮田和承包田分开好,不过,谁还信你这30年不变?我记得几年前你跟我说10年不变的,结果咋样?荣汉俊村长板了脸说,你这老家伙不能像孩子一样翻小肠呀!乡里宋书记都说啦,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梁罗锅撇着嘴说,快别提这宋书记了,就说处理我烧棉吧,他那宝贝舅父冯玉民处处作梗!荣汉俊抬了头说,不是都弄妥了嘛?鲍真插话说,我又找了宋书记,冯经理才不挡啦!梁罗锅想了想大骂道,冯玉民凭啥硬气,还后是狗仗人势?荣汉俊村长苦笑了两声。他看了看鲍真,就说到她屋里坐坐。鲍真尴尬地看了看梁罗锅和玉环娘。荣汉俊村长站起身又叮嘱收划分土地费的事。梁罗锅刚说完白条子,就想起去上乡里收大豆时给他一张整3300元的白条子他从柜里翻出来,递给荣汉俊村长说,这张白条子就还给村里对顶啦。荣汉俊村长愣着看了看白条子。梁罗锅说那零头我也不要啦。荣汉俊村长黑了脸说,罗锅子,这不合适吧,歪锅对歪灶,歪嘴和尚对歪庙,一码顶一码。你这么对付我,那秋后分地,可就三个菩萨烧两炷香,没你的份儿啦!梁罗锅一听分地就蔫下来,收回白条子,将话也拿了回来。荣汉俊村长说准备准备钱,抬腿要往外走,梁罗锅忙说,别瞅我是大户,其实我是秋后的黄瓜棚空架子,双牙他们结婚还没钱呢。
荣汉俊村长笑说,别跟我哭穷,你有钱,鲍真也是财神奶奶呢!鲍真见荣汉俊村长又该抓拿不住了,赶紧拿话堵咽他。荣汉俊掀了门帘,奔鲍真屋里去了,鲍真给玉环娘递了个眼色。玉环娘就笑着跟了进来。闻着鲍真屋里的香水味,荣汉俊村长满脸的阴气就消散了。鲍真为荣汉俊村长倒水点烟,鲍真在娘家的时候,荣汉俊是不敢去的,荣汉俊想从鲍真嘴里打听一点鲍月芝的情况,往后只能找鲍真,找鲍真的地方只有梁家,所以荣汉俊对梁家采取了软硬兼施的策略。鲍真心里对荣汉俊村长有好感,过去在她上学的时候,学校减免了鲍真的学费,鲍真一问方知是荣汉俊给说的情。今天的荣汉俊又问鲍真她娘的身体?鲍真如实说了,但没有往别处想。鲍真心里惦记着梁双牙,这些天她为双牙神不守舍的样子发愁,就想求荣汉俊村长出个主意。鲍真话一出嘴,荣汉俊村长就夸奖双牙说,你可别小瞧了双牙这孩子,不窝囊,有理想,而且没私心。他跟我说过想开荒地的事,我跟他们组长们说,眼下村委会是逮住蛤蟆攥出尿,没钱!谁想开荒,各组想辙去,我全力支持。鲍真笑着骂,没钱你支持个蛋哪!荣汉俊村长说,这个鸡巴穷村,又回来这么多张嘴吃饭,你让我咋办?我就是浑身是铁能碾几个钉?鲍真眼睛亮亮地说,村里不是有轧钢厂吗?让钢厂给农业补贴补贴呗!再说,开荒地也可以贷款干嘛!荣汉俊村长上下打量着鲍真,你说话像吹糖人似的,钢厂扩建三号炉,正紧着贷款呢,哪有钱补贴农业?鲍真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荣汉俊眨了眨眼睛,忽地想起什么来说,贷款开荒也是个法子。不过人家镇信用社也奸啦,咱村欠他们的8万块还没还呢。他们还贷给咱?要是你和荣荣帮忙,将私款存入乡信用社以存放贷还是有戏的。玉环娘默默收拾房间,似乎对他们的谈话并不在意。鲍真的心咚咚地往喉眼里跳,说我和荣荣没那么多钱,你是听谁说的?荣汉俊说是荣荣亲口跟我说的。鲍真想了想说,我可以让城里朋友存款。荣汉俊村长说这都是明睁眼露的事儿,你们怕露富我也理解。反正你得帮帮双牙!你不帮他谁帮他呢?一来二去,这些事就敲定了,鲍真叮嘱村长贷来款多给梁双牙第二小组一些。这个时候,梁罗锅把玉环娘喊出去了。荣汉俊村长应着,又详细端详着鲍真,鲍真被看慌了,闪一下身子移开目光看墙上的唢呐。荣汉俊村长好像有心事,又不知咋开口。屋里一时很安静,屋外棚里老牛的喷鼻声都能听到。呆了一会儿,荣汉俊村长也将目光投向墙壁上的唢呐。过了一会才问鲍真,啥时跟梁双牙举办婚礼?鲍真说秋后,我娘说婚礼不想大闹啦,我和双牙旅行结婚。荣汉俊村长笑说,敢情也学城里人的洋玩艺儿呢?鲍真知道荣汉俊村长心思跟这事儿不搭界,究竟他有啥心事呢?荣汉俊又闷了一阵儿,憋得额头淌汗了。鲍真没有想到这个自己的亲爹,正在谋划利用她搞阴谋呢!他想让鲍真以色相拿回冯经理的占地,前提是冯玉民看中了鲍真的姿色。荣汉俊要对鲍真下手还是犹豫了好些天。荣汉俊如果仅仅想摆平一个冯玉民,是不需要忍痛舍出自己女儿的。关键是他要通过冯玉民跟他的姐夫宋书记搞铁,这个宋书记一副清高的样子,很是不好接近,听说冯玉民的姐姐在宋书记面前非常受宠,这样冯玉民在姐夫面前说话就占地位。只有牢牢抓住宋书记,梁恩华才不会对他构成威胁。
荣汉俊叹了口气,而且显得十分为难,说鲍真呀,我有事要求你,不,是咱蝙蝠村老少爷们求你办一件事。鲍真讷讷地说,有啥事,只要我能办的就说。荣汉俊村长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儿,仍旧没法张嘴。鲍真催了他几遍,荣汉俊村长才骂骂咧咧说,还不是为这鸡巴土地。眼下我掐算着,地忒紧张,真他妈的没法分配。你不知道,冯玉民那狗东西占着咱村800亩地,说是围给台商建厂,围了二年也不给村里钱,我要地他不给,就想求你帮忙啦。鲍真愣了愣,眼白翻出个鄙夷说,让我去找冯玉民要地?我出面了他能给?荣汉俊说行,只要你出马准行。那狗日的会给地的,其实那小子没钱建厂,那个台商吃喝他一通就跑了,他守着这片地,也跟娘们儿守寡一样难受呢。鲍真问,既然这样,他为啥还苦撑着?荣汉俊村长说,这狗东西想再从咱村榨出点油来呗!咱这穷村,可经不住他折腾啦。鲍真很气愤,这臭老鼠能坏一锅汤的。咱老百姓还是老实啊!不会告他个兔崽子!荣汉俊村长摇头说,这招儿万万使不得。鲍真呆坐着,一脸的晦气。荣汉俊村长说,我这长辈人,实在说不出口哇,冯玉民那小子看上你啦!鲍真心里明镜似的,那天在村长家里打麻将,那小子就紧粘乎。荣汉俊村长说,那东西眼够贼的,说荣荣长得太面,没你性感,说你有倾国倾城的貌。说你就是咱蝙蝠村的杨贵妃。鲍真一生气,在城里学的脏词就上来了,就他那猪都不啃的地瓜脸,也想跟我做爱?荣汉俊村长呆呆地看着她的脸。鲍真知道自己走了嘴,脸颊一片火热,说,大叔,我和荣荣是在城里是跟男人打过交道,可我们也不是随便让人作贱的人。
我们是凭自己劳动挣钱,这次回村,不就是证明吗?荣汉俊村长慌了,忙说自己不是那意思,大叔从没小看你和荣荣。别人说啥我也不信!大叔是看着你们长大的!鲍真心里很复杂,想起那天荣爷的一番攻击,心里很委屈,眼睛红着眼角也不光展了。荣汉俊村长心里也极为复杂,像是做了亏心事似的,身子底下窜出一股子凉气,慌慌地站起身,说大叔不为难你,你要不愿意咱就哪说哪了。他拔腿就要走。鲍真看着荣汉俊的背影,喊住了他。鲍真不敢抬头,喃喃地说,大叔,跟你老说句心里话,我既然回家了,就想当个好媳妇,当个好母亲,我越发感到好人难当了。我今天不怪你,因为你老为村里奔波委实不易呢。荣汉俊村长听了这话心中很感动,眼眶子抖抖得说不出话。静了一会儿,他才说,冯玉民那王八犊子可会装人呢。是他找我提的条件,我都成啥人啦,哪像个村长?都成皮条客啦!荣汉俊村长自责个没完,鲍真就心软了。她有自己的想法,凭着鲍真以往的性格,他会把荣汉俊骂个狗血喷头。可是她多了个心眼,她回乡了,要给鲍家和梁家撑住门面,就得利用荣汉俊村长。而且跟冯经理这样的人周旋,鲍真还是有经验的。鲍真就抬起脸来说,大叔,为了给乡亲们夺回那800亩土地,我答应你跟冯玉民来往!鲍真痛快地答应,荣汉俊村长却高兴不起来了,心里很难受,只想着将来分地时多划给梁家一些来报偿了。荣汉俊迟疑了一下说,鲍真,这些事情千万别跟你娘讲啊!也别让梁家人知道,你记住啦?鲍真点了点头,仄楞着身子目送村长走了,扭头望天上的月牙儿,心里惦念着护秋的梁双牙,更加觉得秋天的贱,也很沉重,想着想着眼睛就湿了。这个时候,梁罗锅躲在暗处仔细观察外面的动静,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荣汉俊背着自己儿子跟鲍真往来,这成何体统?但是他又不知道怎样跟鲍真说。他对玉环说,你听荣汉俊跟鲍真说个啥?玉环说,说啥开荒,存钱的,我没听清!老头子,你不是说过吗,鲍真是他的亲生闺女,不会有别的事情!梁罗锅狠狠地瞪了玉环一眼,说你真没用!我不怀疑荣汉俊能把鲍真怎么着,可咱是正经人家,我怕外面传闲话!
毕竟这还是个秘密,而且鲍真也不知道荣汉俊就她亲爹!玉环想了想说,也是,好说不好听呢!梁罗锅狠狠地敲击着烟袋,小声嘟囔说,鲍真这孩子在城里呆野了,跟荣汉俊勾勾搭搭,兴许有啥事呢!明天你旁敲侧击问问!玉环说,我看鲍真不会上荣汉俊的当,刚才是她给我使眼色的!梁罗锅的脸木了一会儿,叹息了一声说,反正不能让鲍真掉进荣汉俊的圈套!说着话,他们听见鲍真房里有了铺床的响动。转天晚上,荣汉俊村长笑呵呵地来叫鲍真打麻将,鲍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鲍真让荣汉俊村长先在爹屋里等着,自己换好衣裳,她坐在镜子前化了化妆,在脸上擦了一些润肤霜,点了明目液,让眼波水一些。以往在城里打工她有应酬的时候,都要简单地化妆,这是对人的尊重。她不管面对的是怎样的男人,都希望自己以美好的形象出现。在城里每一次,她都能巧妙地跟男人们周旋,几乎没有失过手。这一次的付出和获得又是什么呢?鲍真心里没底,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苍白的脸,还有一双忧郁的大眼睛。脸和眼睛很好看,真实而生动。看着看着,就被水浸湿成一片黑土地。印在平原上的脸不再苍白,变成红朴朴极鲜活的一张脸,分明是九月的秋风染就的。鲍真化妆时还没想好了对付冯经理的的招数。她跟荣汉俊动身的时候,梁罗锅和玉环娘的脸都阴沉沉的。梁罗锅终于忍不住了,他叫住鲍真说,你去干啥?荣汉俊心虚,示意鲍真别说真话。鲍真很镇静,笑了笑说,我去跟冯经理打麻将!梁罗锅继续说,他刚刚在卖棉中刁难我们,你还陪他打麻将?荣汉俊盯着梁罗锅的脸,刚要说话,鲍真却抢先说,谁陪他玩儿?我们是要回占用村里的土地!荣汉俊附和着,是这样!梁罗锅生气地说,你是村长还是支书?这不狗拿耗子吗?荣汉俊插话说,罗锅子,你这话就不受听啦!鲍真协助村里要回地来,分地时我会照顾你们梁家的!玉环轻轻捅了捅梁罗锅,说鲍真也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你就别操心了!鲍真说,爹,娘,我走了!梁罗锅没抬头,轻轻吐了烟。鲍真走出了院子,还能听见梁罗锅敲打烟袋锅的声音。鲍真走出梁家小院时顿时来了灵感,她让荣汉俊先回去她随后就到。
荣汉俊迟疑了一下,背着手走了。她没有直接去南街的荣汉俊家,而是去找荣荣,她跟荣荣交待了一下,说她要去村长家,从村长家里出来到哪儿我还不知道,到时我会留个纸条给荣爷的。让她马上到梁家的承包田里找梁双牙,带着双牙到荣爷那里取条子,就知道我在哪里跟冯玉民周旋呢,我要来了地,然后再让你们把我解围,如果姓冯的不给土地合同,你和双牙就狠狠地打这小子一顿,逼他拿出土地合同!荣荣点着头,心里替鲍真着急,你能对付得了冯玉民吗?鲍真说我不怕他!然后背着挎包扭着细腰走了,她的脚步声空寂而又温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