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遥遥听到几声召唤,抬头,看见柴禾妞站在面前,他愣了。柴禾妞跑下了,哭着说大哥你是好人,你受苦受难都是为了我哩!我愿伺侯你下一辈子!宗安上前扶起柴禾妞,激动地哭了。从此之后蝙蝠河的地埝繁衍成小村,小村又变成了小镇,梁家的鼓艺也声名大振,小村独有的醉鼓节也便传下来生生不息了。蝙蝠乡百姓以醉鼓节为自豪,十里八村都高看一眼梁家鼓呢。荣家的分支从滦州迁移到蝙蝠乡,曾经出过几个好鼓手不假,但是梁家一直是醉鼓的正宗。据说宗安老祖有幸吃过一只千年白蝙蝠,竟活到百岁方在一片醉鼓声里隆重埋入鼓坟。梁家的六角木鼓就是宗安老祖留下来的。梁家老二梁恩华骨子里的那股正气,也许就与鼓王世家的气脉有关。梁恩华生得一副女相,比他的哥哥帅气多了,瘦高的身材,白净净的脸,脾气随和,一双深沉的眼睛罩着一层忧郁。他把荣家的人送进了监狱,梁丙奎老汉从没有过的痛快,可是梁恩华和他的大哥梁罗锅并没有幸灾乐祸,梁恩华渐渐觉得有啥东西不对头。这种感觉是在他对农民现状做了详细调查之后产生的。处理了荣汉俊之后,县革委对梁恩华的工作比较满意,查处种黑地的工作组就结束了,本来他可以回县城复职,可是他不想走,他忽然有一种犯罪的感觉,这种感觉来自他农民的遭遇的同情与体悯。他对公社书记说,以后抓人别跟我报喜了!我不忍心再经办这类伤心事。公社书记愣住了。他连夜挑灯给县革委徐正果主任写了一份申请,要求在蝙蝠乡搞一项农民现状调查。徐主任准了,还表扬了他的责任心,让他拿出一套救农民于水火的独特方案来。
梁恩华走访了鲍三爷、荣加奇、梁四海、李广田等几十家农户,这些人对待梁恩华的态度有变,尽管他回蝙蝠乡铲除了荣汉俊,人们并没有感激他,有人见他是狐疑惊恐之色,有人像逃避瘟神似地躲避他,这让梁恩华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梁恩华记得自己入伍那天,鲍三爷亲手给他戴上光荣花,还亲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梁家这小子会有出息的!可是他走访鲍三爷的时候,正赶上刚过满月的鲍月芝给爹的后背拔火罐。自从鲍月芝把女儿鲍真生下来,鲍三爷竟然很喜欢这个没有爹的外孙女。鲍三爷让那个右派书生包贵清顶替了名义之后,又后悔了,将来鲍真的爹是右派,那孩子还有啥前途可言?鲍三爷对包贵清来了个模糊处理,他找了公社张秘书悄悄把包贵清的介绍信改了,包贵清就不是右派了,他害怕有人追查,就稀里糊涂地将包贵清转移走了,叮嘱他永远别踏上蝙蝠乡。有人传说包贵清不是鲍真的爹,有人说包贵清知道了底细后自杀了,也有人说他逃避改造偷偷跑回北京去了,总之包贵清被鲍三爷变戏法似的变没了。可是他们没有听到,蝙蝠乡的人早就窃窃着关于鲍真身世的传闻。劳心伤神的鲍三爷的背痛病犯了,月芝要将爹体内的寒气拔出来,她看见梁恩华很谦逊地走进来,就急忙撤了火罐,鲍三爷黑瘦的后背上涂下了四个圆圆的紫印子。鲍月芝见到他脸上硬硬的,有一层愤恨的青颜色。梁恩华说明自己留下的意图以后,鲍三爷对梁恩华有了点热情,而且还十分宽容地原谅了他,他注定是执行上级的命令,也许不是这小子的本意。他朝鲍月芝点点头笑了一下,可鲍月芝却对他不依不饶,骂他是害人的狗!蝙蝠乡的败类!梁恩华不知道鲍月芝与荣汉俊的特殊关系,被她骂愣了。
他强忍着说,鲍月芝,小学的时候我们是同学,我没仇没怨,你为啥这样待我?鲍月芝说,你把荣汉俊害了,就等于害我!梁恩华很腼腆,仓促地回应说,这与你有啥关系?鲍月芝吼道,他种荒地惹着谁啦?集体荒废的地,产了粮食喂到人的肚子里,又没跑狗肚里去,你们为啥把他判刑?梁恩华沉默了一下,解释说,是他违反了政策,是自作自受!鲍月芝骂道,你公报私仇,你不得好报!梁恩华沮丧地走了。后来一些日子,梁恩华脑子里竟然时常闪现鲍月芝脸,而且还特别想见到她。她这样待他,为啥还想见她呢?也许她对他的吸引力就在她的厉害吧?一想到她的时候,身上就一下子冷起来。可他要解开这个谜,曾经九次吃她的闭门羹,最后还是能够跟她见面了,见面说的都是农民的贫穷,但没能解开心中的谜团,她为啥替荣汉俊说话?后来还是在回家后大哥梁罗锅跟他说,鲍月芝跟荣汉俊是那层关系,他在腰带山上捉过他们的奸!梁恩华终于脸色难看地哦了一声,梁罗锅不知道弟弟是啥意思,但是只有梁恩华自己明白,从这一刻起,他把自己对鲍月芝的喜欢驱走了,强迫自己把她的印象从自己的生活里抹掉。但是,他从她的举动里感受到了农民压抑胸腔的愤怒。这年春季大旱,土地撂荒,蝙蝠村三个生产队继续出现农民逃荒潮。村支委和鲍三爷在路口设卡,围追堵截外出逃荒的农民。一队农民荣富来携家眷逃荒被追回,回到家里张生活无望悬梁自尽,引发北街农民骚乱,全队罢种罢收。事发那天荣爷刚从县城上访回来,作为一族之长,也着实苦了荣爷。他已风烛残年,本应该好好享受伤残功臣的晚年之福,可他享不到这份清福。荣爷听说本家侄子被逼死了,当即就炸了!他就是这次骚乱的幕后军师。荣家人被逼死了,荣爷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自从儿子荣汉俊被捕之后,荣爷望着自己的军功章夜以继日地想着一个问题:革命革命就要革自己的命吗?革命成功了就要老百姓吃不饱饭吗?荣爷拚了这把老命也要说个明白,说这荣家人押的押死的死,还让不让咱活了?荣家人在荣爷身上找到信心。荣爷是功臣,荣爷挥舞着拐杖喊,说一千道一万,共产党的龙墩垮不了,总有说理的地方!他带领族人到公社门口,顷刻间把公社给围了,起初还都是荣家族人,可是没过一会就聚集了外姓人,整个蝙蝠乡都罢种罢收。连梁家的人都掺和进来了,梁恩华走到荣爷身边的时候,荣爷瞪着他激愤万分地嚷嚷着,官逼民反!
梁恩华的身体在下坠,一看是荣爷这样的功臣领头,他和公社领导们都慌张起来。梁丙奎老爷子害怕耽搁了儿子前程,急忙让梁罗锅把被围的梁恩华喊回了家,劝说梁恩华赶紧回县城躲开这是非之地。梁丙奎老爷子年事以高,高高瘦瘦,却无大的疾病,只是腿脚有点不便,平时喜欢蹲在老墙根下晒着日头等月亮,只有击鼓的时候,老人才感觉自己还行。老人爱抽老烟叶子,还时常招来一些烟友,他的牙齿和手指都被烟熏黄了,脸也成了猪肝色。梁丙奎老爷子不怕穷,可他就是害怕荣家发达。从历史上看,梁家与荣家在蝙蝠乡头顶一天脚踏一地,兴衰不一,可是老人决不允许在自己在世的时候,不能让荣家超过梁家!荣汉俊的被捕和梁恩华的得势,多少让梁丙奎有些欣慰。梁恩华听老爹训话的时候,心里仍然担心公社门口闹事的人群在荣爷的挑唆下再生祸端。任爹咋说,梁恩华仍然是凛然不为所动的神色,说爹,您心里甭含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得为咱老百姓说句公道话,说句真话!梁丙奎惊得打了一个喷嚏,说你糊涂了吗?在家跟爹说真话,在官场就得见风使舵。梁恩华忽然跟爹跪了下去,说爹,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儿只能选一头了!梁丙奎看出儿子竟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听梁恩华继续说,我经过调查,咱农民太穷了,主要原因是集体劳动没有积极性,三个和尚没水吃啊!深挖洞广积粮,被认为是上上之策,可是粮在哪儿啊?乡亲们自己种粮还吃返销粮,手里没钱连返销粮都买不起,只有逃荒,爹您是逃过荒的人,这他妈的是啥滋味啊?梁丙奎老眼红了,脸色有些灰暗,说爹更怕穷,可天下人不都这么熬着吗?他毫无光泽的双眼,迷迷蒙蒙地盯着梁恩华。梁恩华避开爹的脸说,荣汉俊入狱前喊过一句话,给我震动很大!他说与其等着死,还不如拚着死!反正都是个死!现在看来荣汉俊干的对啊!土地与其撂荒,还不如借给农民多种一点保命田。
凡是队里无法耕种的土地,都可以借给农民种啊!多产一斤是一斤啊!多产一斤粮就多保一条命啊!再说了,从荣汉俊耕种的黑地上推算,农民自己种田能翻出队里产量的十多倍!梁丙奎吓了一跳,骂你个混账,这不是三自一包吗?小心打成你反革命啊!梁恩华脸红得像是喝了烧酒,说爹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啥是有价值的人呢?咱梁家老祖宗安就是有价值的人!梁丙奎嗓门很高,说孩子啊,你要学你宗安老祖?你要干啥?梁丙奎的话音引来了大哥梁罗锅。梁恩华没看大哥一眼,严谨地把握着自己的情绪,继续说,我在蝙蝠乡搞了半年调查,憋出了这么一个方案!我想跟县委、地委和省委反应!我想提的口号是借地于民!咋个意思呢?就是把剩余土地借给农民耕种。一个借字,国家并没有放弃对土地的控制,可视为灾年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对咱农民来说,借就意味着谁种谁收,就有了活路,就会迸发出超常的热情!梁丙奎和梁罗锅都惊呆了,借地于民会使他们有个好收成,可是他们最最担忧的是老二梁恩华的政治风险。老爹问,万以败了,你小子想过后果没有?梁恩华说大不了丢官蹲监狱!梁丙奎老爷子呜呜地哭了,你万万不能啊!梁恩华不顾爹和大哥的阻拦,大步流星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