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雪是午后停息的。鲍三爷来喊鲍真回家。鲍三爷身后跟着那匹没精打采的枣红马,枣红马的出现使空旷的原野上有了一点生气,对鲍真来说,却是个顶可怕顶没劲的时辰。警车消失在雪野里了。白雪刺激着鲍真的眼睛,她喘着粗气在旷野里摸索了很久,直起腰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一把雪,她使劲揉着,揉得皮肤一惊一乍的。鲍真眼皮微红,嘴唇微肿,鼻翼煽动着红光。她的长发无比柔润地缠在浑圆的肩上。她看见了鸽子群,也就猜出是鲍三爷引来的,家里的鸽子已经出栏了好多。她不去瞅鲍三爷,站起身扑打扑打身上的雪粉。风像死了似的,停止了喘息。鲍真就是在风息雪停的时候,默默走回梁双牙家里来的。梁罗锅和老伴儿玉环已瘫软如泥。儿子梁双牙被捕,几乎使这个家庭塌了一方天。梁大立和媳妇急忙跑过来守候着爹娘。梁罗锅担心双牙判个几年,连这么好的媳妇鲍真都丢掉了!鲍月芝听说梁双牙被捕之后,自己马上联想到自己和荣汉俊,怕这是不好的兆头,将来鲍真的婚姻不会太顺利了!难道这都是命?梁罗锅动都不能动了。梁罗锅就唉声叹气地望着房顶,他和儿子梁双牙始终在土地上劳作,村里连续几年的售粮大户。梁家人很知足,过去沿街乞讨,如今不愁吃不愁穿了,家里还有一囤一囤的粮食,挺个一年半载,也不会有断顿儿的时候。梁罗锅一家手脚不停地忙碌,从未见他在哪坐着,歇着,更没见他跟谁说说话。
梁家人知道,就是忙上了天,也无济于事了。梁家的土地丢了不少,并不知道还将在年根儿经历这场劫难。梁双牙想在跟鲍真成亲之前,想把桥卖掉给村里荒,也想在鲍真跟前露个脸,谁知刚一动作就犯了法。呆子不识走马灯,从啥时候?从哪件事起?梁罗锅想来,一切都是那样的模糊,鲍真看着老人悲戚的脸让人心酸。鲍真忽然想起一个主意,在梁罗锅耳朵里嘀咕一阵,梁罗锅让老大梁大立去市委党校找梁恩华乡长,把梁双牙出事的情况先报告给二叔。梁大立急急地走了。梁家的人越聚越多。鲍真好奇地发现,荣爷坐着轮椅摇过来了。荣爷没有进梁家的屋子,而是将轮椅停在北街的街口上,轮椅停放的地方正对着梁家大门。荣爷这人的脾性难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住着豪华的草房子,坐在轮椅上竟然比先前胖了,脖梗上鼓起膘乎乎的一坨肉,一双牛眼很有威势地瞪着,看着让人发怵。荣爷主动到梁家的门前来,已经是破天荒的事了。他听说梁双牙被逮的事情,是幸灾乐祸?还是替梁家着急呢?其实,荣爷的此次出山另有一番意图。因为这些天来,冯玉民常常到老头的草房里聊天,冯玉民恼恨鲍真和梁双牙,就胡造了一些鲍真和荣荣的丑闻,说她俩在城里打工的时候,卖淫挣钱还被公安抓住过。他说他是亲眼所见。
在鲍真和荣荣回家那阵子,荣爷听说了一些传闻,所以在鲍真和荣荣面前叮嘱了几句,可是没想到有冯玉民说的那么邪唬。荣爷先把自家孙女荣荣叫到房里,狠狠地训斥了一通,然后就听说梁家二小子又被捉了!梁家爆出这么大的丑闻,荣爷却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情,因为对手梁丙奎已经过世,没了梁老爷子,荣爷对梁家的态度就变化了很多。等到梁罗锅出来请荣爷进屋的时候,荣爷开始表现了前所未有的亲近。荣爷哆嗦着说,罗锅呀罗锅,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前两年,你这售粮大户是红纸裹绣球,里外都红!如今咋这么快就败啦?梁罗锅的老脸显得很干涩,怔怔地望着荣爷说,荣爷呀,快进屋坐啊!在这当口你老人家还惦念我们呵!双牙出事的底细你老全知道?鲍真和荣荣也过来拉荣爷。荣爷细细地审视鲍真,她虽说有点憔悴了,可依旧清丽照人。鲍真被荣爷那双凶狠多疑的牛眼看懵了。荣爷想了想说,鲍真,快救双牙吧,汉俊正在家里等你们呢!鲍真点了点头,拉着荣荣去了。鲍真走后,荣爷就摇着轮椅进来了。荣爷在这个特殊时刻的神态,引发了梁罗锅费解和神秘的猜想。屋里的火炭盆子,烤得人暖和起来。荣爷的长烟袋熄了,又在炭火盆里点燃,坐在炕沿儿吧嗒吧嗒地吸着,两只牛眼耷蒙着,老脸像岁月一样陈旧。他的身后映着一团巨大的黑影。梁罗锅往荣爷跟前凑了凑,大气不喘地说,荣爷,你说话呀!
荣爷咳了咳说,罗锅,我们荣家和梁家虽说有旧怨,可是你爹都走了,你、你家老二恩华都跟汉俊和睦相处,我这老眼也看得见。所以呢,我跟汉俊说了几遍,梁家人出了事,咱荣家人不能看热闹。今天我跟你说个秘密事儿,关系你梁家荣辱的大事!我也是怕你梁家,抱着金砖跳海,人财两空啊!梁罗锅心头一紧,不知道老头摇说啥?这个荣家的长者能善待梁家吗?梁罗锅荣爷,此话怎讲?荣爷摇头说道,你这院好久不见蝙蝠了吧?梁罗锅说是没见过蝙蝠。荣爷继续说,你还记得秋后那场雷阵雨吧?你家门口的歪脖柳落两股杈儿,连筑巢多年的老鸹窝也连锅端啦。这落地雷是专收妖魔鬼怪的,你咋还糊涂?说明你家有妖啦,知道吗?梁罗锅惊讶地吸口凉气,说有妖?荣爷说没妖你家能连出邪事儿吗?包括咱村上妖气太盛,得镇一镇啦。荣爷眼底红了,说有人骂我荣爷是老朽了,别人骂我是老式窗户,条条框框多,可我没有坏心眼子。说着用手背将两串泪珠抹碎了。梁罗锅连连劝着,说荣爷,您在村里德高望重,有啥话你就直说吧。荣爷顿了顿说,我就直说了,入秋以来,外出打工的村人还乡,你们真的没听到啥风雨闲话?梁罗锅叹说,没有哇。
荣爷说,你家有妖啦。传说鲍真和荣荣他们在外没学好,光挣那些歪道上的钱。梁罗锅瞪圆了眼,老哥,你是听谁说的?不对吧,鲍真和荣荣可都是个好闺女哩。鲍真要是不骑骏马骑骚驴,净走歪道,荣村长能这么看重她么?荣爷的脸变得阴郁而苍老,摇头兴叹,你个梁罗锅还执迷不悟?你是真不信,还是羽毛缎子盖鸡窝,图个外头体面?梁罗锅恼成一张猴腚脸,说一家饱暖千家恨,我的鲍真在外头打工,至于别人说七猜八的,我才不信呢!老哥,你不也是听说吗?梁罗锅老伴儿玉环也帮腔,说我们鲍真可是个好孩子,就是命苦哩,就要举行婚礼了,可梁双牙就……她说着又成泪人。荣爷闷闷地吼,你们哪,我没十分的把握敢说八分的话?再说荣荣爷是我的孙女哩,我能把屎盆子往她的脑袋上扣?我们当亲人的总是往好处想。要知道,人都是怪物,面孔只是招牌。我这话糙可理不糙啊!女人是有许多名堂的,是祸水哩。我跟你说的意思,就是要携手帮助鲍真和荣荣改造世界观!资产阶级那套害人啊!梁罗锅摆摆手,说荣爷,你别说啦,不管咋说,我也不信,眼下是我儿梁双牙对不住鲍真,人家从城里回乡跟他成亲,可这个不争气的孽种,犯了法呀!荣爷终于开始感到难过,说梁双牙这孩子本本分分的,能犯啥法呢?梁罗锅老伴儿附和,是哩,梁双牙能犯啥法呢?梁罗锅叹说我也不知道啊!村治保主任去镇派出所打探去了,回来就知道啦。荣爷手擎的烟杆已经熄了,没有心思去点燃,呆坐了一会儿,摇着轮椅悻悻而去。荣爷的一番话,使梁罗锅和玉环都很难过。鲍真从荣汉俊家里出来,荣汉俊直接到镇派出所打听双牙的情况。荣爷作乱传到鲍真耳朵里了,鲍真要找荣爷争辩,被玉环给拽住了,说救出双牙再说吧。鲍真气得脸色发白,心里也嗖嗖泛凉气了。
鲍真和荣荣刚刚回村,她一直十分侥幸地活在荣光里,孰不知乡亲们背地里早有风雨闲话了。是乡亲们瞎猜疑?还是那个混蛋冯经理放风?鲍真泥塑木雕般地呆坐,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是那般委屈。担心了半天的祸事,到头来真的砸在自己的脑瓜顶上了。往后的日子,她真不知在村里怎么过了,想着想着,泪水便涌盖了脸颊。梁双牙的母亲玉环走过来,以为鲍真是替梁双牙难过就劝说,鲍真,别难过了,万般都是命呵,双牙他要是真的犯了大法,判个十年八年的,你就再找一个家吧。多亏了还没办这婚礼。鲍真哭了,紧紧抱住老人,热热地喊了声娘,然后说她要把梁双牙救出来,即使救不出梁双牙,她也要等他。老妇人被鲍真说得泪流满面。傍晚的时候,前来问候的乡亲们都走净了。鲍真系上围裙,十分麻利地到灶台上做饭。梁罗锅在天黑之前,突然感到头疼得厉害,老伴儿赶紧给梁罗锅的额头拔火罐。老伴儿说你别咧嘴,不拔出淤血来是不能好的。梁罗锅痉挛着身子,鲍真放下灶台上的活儿,也进屋帮着拔火罐。天黑的时候,荣汉俊村长回来了,腿还没迈进屋,就说是开荒害了梁双牙。然后哭丧着脸说,梁双牙为了咱集体开垦荒滩,卖了铁桥,那桥可是国家财产啊!听说要判刑的!梁罗锅倔倔地吼,汉俊哪,你可得给我们双牙做主哇。我家可没得着一分钱,卖桥也是为了开荒地啊!人倒霉连盐罐子都生咀,如今是人是鬼都往我家头上扣屎盆子了。鲍真都明白了,生气地说,梁双牙整个一法盲,国家的桥怎能说卖就卖呢?荣汉俊村长叹一声,眼下说啥都没用啦!快想救人的法子吧!
梁罗锅说,好人好报哇,唉,我那傻儿子,敢情是叫花子走五更穷忙呢。荣汉俊村长心里乱糟糟的静不下来,说鲍真,你在外面经多识广,快想想招子,咋救梁双牙呢?老伴儿玉环急得跺脚,是哩,咋救他出来?鲍真皱着眉头,红着脸盯着自己的膝盖。荣汉俊村长催促说,求人花钱打点费用村里出。梁罗锅拔着火罐子说,鲍真,家里有钱,快点把双牙赎出来。鲍真不吭声,她在猜想梁双牙为啥那么蛮干,干这件让人无法解释的事情。荣汉俊村长急了,鲍真,你快说话呀!鲍真咬咬牙说,你们光知道花钱打点,无头苍蝇似的瞎送咕,弄不好会坏事的。我们农民得学会用法律保护自己!荣汉俊村长愕然了,用法律保护自己?要知道是我们农民犯了法,又不是谁欺负咱!鲍真像法官司似的审问荣汉俊村长,你说,梁双牙为啥犯法?荣汉俊村长说,为咱村集体开荒!鲍真生气地骂着,你这老鼠眼能看几层?荣汉俊村长疑惑地说,你是说这背后有一双耍皮影儿的手,变着法儿地捉弄人?鲍真试探地问,梁双牙他为啥敢卖铁桥?那是咱村的桥吗?荣汉俊村长一拍脑袋,对呀,那是铁路上的桥啊!鲍真说是啊,别人的桥他为啥敢卖?除法盲的悲哀之外,我觉得背后有勾当。你说呢?汉俊村长?荣汉俊村长眨巴着眼,脖子直了半晌,忽然想起了什么,说王官营村有一个叫王秃子的人跟梁双牙许愿了!是王秃子帮双牙卖的大桥!鲍真想了想说,我们去找王秃子。弄清底细后,我到城里为梁双牙请律师!听了鲍真一席话,荣汉俊村长仿佛就一懂百懂了。连连叹说鲍真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哩。梁罗锅和老伴儿玉环长长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