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汉俊站在自家的楼顶上看田园和厂房。荣汉俊的轧钢厂由村办企业升为镇办企业,荣汉俊是集蝙蝠村大权和企业大权于一身了。除了对鲍月芝的思恋,他好像没有啥不如意的事情。鲍月芝真是一个顽强的女人,几年过去,对荣汉俊的飞黄腾达无动于衷,不仅不让他见孩子们,而且自己对他一直冷冰冰的,见面也不说一句话了。如果还有点不如意,姚来香的眼睛瞎了,这也算是一个遗憾。他带着姚来香治了好几个地方,可是都没能出现奇迹。望累了,目光就缓缓收了回来,看见瞎媳妇姚来香从房间里走出来了,他的心就咯噔一下子,仿佛停跳了。他努力回忆自己娶亲的情形,但是那些内容总是模糊不清。今天不知怎的,忽地明朗起来了。旱年不娶,涝年不嫁。荣汉俊娶亲的那一年,先是潜旱,后是深涝,到了稻田吐穗的时候,天气见湿见干好得无可挑剔,而冀东平原蝙蝠乡的人们几乎逃光了。逃荒了,驴日的,逃到哪儿去不是个受罪呢?荣汉俊的老爹荣万昌总是这样骂着。骂归骂,荣爷没走的真正原因,是等着给大儿子荣汉俊娶一房媳妇。荣家娶亲的这一天,正是白露和秋分之间的季节,乡里竟然空无一人,荣爷的脸上极为不悦,就像有人在那上头糊了一层黄泥。他坐在镇口骂街的时候,声音渐渐变小变得嘶哑了,皱巴巴的长脸泛着青色,慢慢没了力气,盯着眼前的一片灰土墙不动了。那片灰墙上搭着一个破衣烂衫的人体,日光在人体上照得生硬绝情,远看像一片破席头。人和土墙的颜色连成一片难以分辨。荣爷冷不丁抓起红木拐杖,朝灰墙扑了几步,以为是哪里来的叫花子跟他示威,便挥着拐杖朝那人的脊梁骨抽打起来。那人头上、脸上、屁股和腿上,都让荣爷的红木拐杖给烙红了,可是那人不动不吭,慢慢就顺着荣爷拐杖滑下墙头,把墙下的青草压倒了一片。是汉俊,咋会是你小子呢?荣爷呼吸着扑腾起来的土末儿脸便白了,咚一声在儿子面前跌倒了。
荣爷抱着荣汉俊的头摇了又摇,荣汉俊却是蜡黄着脸不睁眼。荣爷解开裤子尿到他的脸上,荣汉俊是被爹的一泡热尿呲醒了,尿水流得他满脸都是,他露出饿了要吃的满脸可怜相说,爹,新娘子啥时候来啊?不争气的东西,你咋挂到这了?荣爷咳了一声喊。他的右裤腿儿空洞洞的,裤管像悬空的拐杖一样摆来摆去。他记得昨天晚上,荣汉俊离开家到十里开外的稻地镇去借要在婚礼上穿的衣裳。荣汉俊搂着爹的一条单腿泣不成声了,在嗓子眼里哭诉,说跟三姨夫借来的卡旗布衣路上被一群叫花子抢了。他们不仅抢了他借来的衣裳,还把他身上的衣裳扒走了,荣汉俊只好把叫花子扔下的破衣烂衫穿上了。他没脸见爹,肚子饿得让人虚脱,就躺在墙头上吊着胃口,说这样就能好受一些,胃里是平顺了许多,可是腰杆火辣辣的,喘不动气,觉得自己的身子在半空中飘荡,无根无底。这时他的心头掠过路上所见的悲惨的一幕,那些被饿死在村道上的外乡人的尸体正在腐烂变臭,散发着镇上人都熟悉的死亡气息。这是荣汉俊落生二十八载最潦倒的季节。儿子的这副模样怎能进洞房啊?荣爷跌坐在草地上,身子抽着,抖着,越活动越瘦小了,目光很快就直硬了,盯着天空哭了起来,弄得空荡荡的小镇都是老头嘶哑的哭唤声。荣汉俊先是觉得委屈,后为爹的哭声惊着,脸上、身上忽然觉得疼了,因为爹打他的时候被饿昏着,又饿又疼的荣汉俊这时候才想起自己今天要当新郎了。这般新郎当得很没劲,简直把脸面丢尽了,人有脸的时候怕这怕那,没脸就啥也不怕了。他将爹搀扶起来,说爹咱回家吧,说不定新娘就要来到镇上了。荣爷立起来拍拍膝上的土,他的眼睛却突然亮了一下,然后紧紧抓住荣汉俊红肿的胳膊,说天无绝人之路,新娘到来的时候爹就说你病了,你回家洗洗身子就给我躺在炕上装病。
荣汉俊无奈地点了点头,说爹我记住了,便和爹朝着南街的小草房走去了。荣爷进了房子就提着瘪皱的粮袋到厢房里去,潦潦草草看了缸,看了罐,缸和罐都是黑乎乎的空,伸手摸索了一阵子,终于抓住一点放了两年的枣和栗子。媳妇是青龙山青松岭大户姚喜贵长女姚来香,这只深山里的俊鸟儿,凭啥要到这穷酸的蝙蝠乡嫁给光棍汉荣汉俊呢?这源于荣爷与姚喜贵的生死之交。他二人跟随解放军英雄团从东北打到朝鲜,在东北攻打锦州的时候,姚喜贵救了荣爷一命,到了朝鲜战场,荣爷把姚喜贵从死人堆里背了出来,荣爷的一条左腿就是救姚喜贵时候被美国飞机投下的炸弹炸飞的。按说这份交情,是可以随时调换婚期的,可是姚来香什么时候出嫁,并不取决于荣汉俊什么时候想娶;荣汉俊什么时候想娶,则又取决于弟弟荣汉林什么时候结婚。这是一桩乡村常见的换亲,姚来香与妹妹姚来芳是双胞胎,姐俩个长得一模一样,模样俊秀,宛若仙女,青松岭的小伙子们梦里都惦记着她,可是福气却都给了蝙蝠乡的荣氏二兄弟。二弟荣汉林被爹送上山,荣汉林要在荣汉俊之后结婚,上山是给姚家当劳力。姚来香从小就在不爹娘面前得宠。姚来香十八岁的双腿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而胸脯却是胀鼓鼓的,脸颊红红的,像是涂了一些胭脂,湿润的眼波让人过目不忘。有个乡村赤脚医生留心地查看过了,整个青龙山的女人就数青松岭女人的奶子好,即便奶过两个娃,还直挺挺地立着。而且上山打柴时,也总是那副优美的姿态,颤颤悠悠的,奶子仿佛立刻会从衣裳里跳跃出来。为了这份传说中的期待,荣汉俊心甘情愿地等,从早到晚,都好像都能闻到青松岭女人带来的香气。荣爷把二儿子荣汉林送到了青松岭以后,被自家的家境苦恼着,全然没有能力按照祖传的婚事程序和礼仪张罗,一门心思地盼望着姚家的姑娘能给蝙蝠乡的大家族荣家带来福音!可是,荣汉俊的新婚之夜让荣爷喜忧各半,喜的是这一夜带来了百年不遇的蝙蝠会,忧的是这桩婚姻给大儿子荣汉俊后来的情感埋下了祸根。新娘姚来香是坐着一辆驴车下山的,赶驴车的是弟弟荣汉林。
一路上的大水还没有退净,驴车路过饮马桥的时候险些被洪水卷走。驴车终于颠到蝙蝠乡的街口,躺在土炕上装病的荣汉俊听见日头噗哧一声,掉进了镇西的蝙蝠河里。他刚刚窝在烂床被里睡了一觉,这样夜里才会有劲头。小院一下子变得昏暗,空气里凉阴阴的,荣爷拄着拐杖在门口迎着,荣汉俊听见爹的咳声夹杂着驴蹄声,心跳就紧了,赶紧爬起来透过窗子往外看,新娘姚来香被弟弟搀下驴车的时候,红色的确良面料上衣被车辕上的铁钩刮住了。二弟给她摘下来,她看都没看,一句话都没说,只是轻轻抬了细皮嫩肉的圆脸儿,小院立刻就被照得粉亮了,荣汉俊心里一喜,被新娘的俊脸吓得口干舌燥,嘴唇爆裂得起了皮。他急忙躺下了,躺在那里还幸福地哆嗦着。姚来香没有想到荣家的婚礼这般仓促、寒酸,甚至有点不尽人情。没有人观看到也罢了,荣家连一张红纸喜字都没挂上,这是什么大家族?自己也许是被爹骗了。新娘心里一紧,难道是荣汉林在她身上做的孽被他哥荣汉俊知道了?尽管有些心虚,姚来香脸上也没有新娘子特有的慌乱和害羞,见到荣爷的时候,她的目光比久经杀场的老人还镇定,那副傲气根本没有一点山里姑娘的影子,简直是目中无人。荣爷有意把立功的勋章挂在前胸,家徒四壁,一排排的粮缸,缸盖儿全被扔在地上锅台上,缸里面空空的,老人可炫耀的只有这些奖章了。可是,这对姚来香一点不起作用,她家的笸箩里也有一堆呢。姚来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荣爷让汉林把她送进他哥的屋里,荣汉林怯怯地往后退着,好像他不敢见到大哥荣汉俊。老二是怎么了?在青松岭呆了刚刚半个月就变了性格?荣爷推了老二一把,自己把新娘领进了洞房,连晚饭红枣粥也是荣爷给送进洞房里的。荣爷把粥里放进了大枣和栗子,熬好后有些涩嘴又有些甜,这是荣爷在缸里压了三年的陈货。荣爷把姚来香送进洞房之后,曾经吃力地趴在荣汉俊的耳边,悄悄叮嘱他夜里行了房事之后,万万不要喝凉水,喝了凉水就会炸了肺不治身亡,荣汉俊说爹我记下了。
荣爷走出洞房看见老二荣汉林穿戴齐整,就觉得青松岭上的生活比蝙蝠乡要好,就跟老二托了底,说你大哥没病,衣裳被要饭的抢了,没有一件衣裳我才让他躺在炕上装病的,老人让荣汉林把衣裳留给大哥。荣汉林答应得很痛快,说我给大哥留下还不行吗?于是,荣爷跟老二荣汉林坐在一起吃饭,荣汉林把一个大米粒儿掉进了脚趾缝里,荣爷的眼睛还给看见了,他慢慢弯了腰用手掰开老二的脚趾,认真地找那个米粒儿,找不着的时候就在炕上摸来摸去,到底将那粒变黑的米粒儿捡起来,放进嘴里嚼了。饭后荣爷想好好收拾一下凌乱再睡,却觉得连半点挪动胳膊力气的都没有了。姚来香和妹妹来芳一样,完全不知道嫁人是怎么回事,就糊里糊涂地成了荣家的媳妇。一对烫金的红蜡烛缓缓闪吐着火焰,把姚来香照得楚楚动人,她端坐着不说一句话,眼皮垂着,浑圆的肩头也垂下来,可在荣汉俊眼里她身体的哪个部位都在说话。她的身腰很细,肩和屁股到很丰满,上唇微翘,姑娘仰脸望他时,那条垂在腰际的黑辫子在炕沿儿荡来荡去的,越看越不像是山沟里出来的人。姚来香把一对绣着鸳鸯和梅花图案的陪嫁枕头摆好,然后继续盘腿坐着。荣汉俊想到自己与她的第一次,竟然不敢看她的眼睛,他死怕看她的眼睛,目光落在女人的脚上不动了,他冷丁把她的双脚搬过来,摘掉薄薄的棉线袜子,就把她的双脚暖在自己的胸窝里。姚来香靠着荣汉俊的被子,被卷里散发着类似驴粪的男人的腥馊气。荣汉俊问她一些话,她什么都没说,就像聋哑人一样。这女人不是狐狸精就是美女蛇,直到荣汉俊把她身上的衣裳扒光,将她白玉般的身子裹入身下,她身上一股浓郁的香气使他沉迷。他不停不歇毫无节制地揉搓着,她显得那么棉软,那么服贴,他没想到她会这样温顺于他。他也没把她当成自己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