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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梁双牙独自将谷禾和那团泥土捧回屋里,见娘正举着瓢子给窗台那盆君子兰浇水。他知道这盆君子兰是陈秋兰表兄送给她的,瞅见这盆花他就想起那个油滑烦人的刘大肚子。他将谷禾放在板柜上,气哼哼地走到窗前,将那棵绿生生的君子兰拔掉了。玉环惊愕地看着儿子,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梁双牙将花盆里的湿土抠出来,转眼就能闻到春种施肥的酸臭味儿。他像种庄稼一样,施了底粪,撒上细土,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株谷苗移栽进花盆。

梁罗锅看见了儿子的举动,横头丧脸地嘟哝,真败兴,败兴!这么好的花儿咋就拔了呢?

娘也说,瞧秋兰回来咋跟你闹!

任老人的埋怨在耳朵里飘进飘出,梁双牙仍埋头往花盆里撒土。娘拾起君子兰,撅得撅得地走了,还叨叨唠唆着,罪孽,真格儿罪孽未清哟……

梁双牙蹲在地上,拿一根铁丝在花盆的土里划着,划出方方块块的坨田。忽然,他觉得这地好阔呀,无边无际看不到尽头,四下里没有任何声音,日头彻底落下去了,屋里像老烟叶一般暗黄。他不错眼珠儿地盯着谷禾,那里好像藏着想不透的故事,让他神往,深深的凝视里,他听到了荒地里的风正泣泣地拂来。梁双牙看呆了,没有人能够听见他心里的悲鸣,更没有人能够看见他脸上那咸咸的眼泪。

村人们计划灭蝗时,乡里租来了喷药飞机统一灭螳,飞机像个红蜻蜓飞在蝙蝠村上空。有些种粮大户还是从梁双牙的铺子买走了灭蝗灵。梁双牙听着街上的锣声,锣声里还有男人女人的呼唤:灭蝗喽一一大家都去灭蝗喽!村里村外的麻雀被惊得东飞西撞。夜里还有红红的灯笼,挂满村巷的枝枝杈杈。蝗虫奔红灯笼而来,撞在灯笼的玻璃罩上,被孩子大人捉住,扔进油盐一炸,成了村人的一道美味。村人灭蝗的日子里,梁双牙又去那片荒地看了看,瞅见死了一片蝗虫,他感到蝗虫的死并不怎么可怕。他看见一只野兔在草丛里悠然地卧着,睡得安闲舒适。他没去动它,因为他感到地皮涌上来的热气烫着了自己的脸。

鲍三爷咳了一声,走了过来。

梁双牙一扭头,瞅见鲍三爷牵着枣红马。

鲍三爷没着正眼看他。自从梁家与鲍真退了婚,鲍三爷见了梁家人基本上没啥客气话了。

梁双牙对鲍三爷还是很热情,憨憨地问,三爷,又上山开田?

鲍三爷答应了一声,他和枣红马从从容容地走着,那张脸像一条穷人的钱褡,干瘪又皱巴。他戴一顶发黄的麦秸帽子,帽檐透出一圈油渍和汗渍,嘴叼烟袋极有滋味儿地吸溜咂吧,矮小枯瘦的身材与健壮的枣红马很不和谐。

梁双牙敬重鲍三爷,并不是因为他有一个在乡政府做土地管理员的外孙女鲍真,而是因为老人像鲍真一样,一直在开垦荒地。鲍三爷和他爹梁罗锅一样,都是县里的劳模。鲍三爷当队长的时候,老哥儿俩一同为村人开荒,圆了几代人的土地梦。荣汉俊入狱的那几年他们学愚公发誓铲平村南的那座土山干到半截子,人们累屁了,胆怯了。恰恰这个时候,梁双牙呱呱坠地了。梁罗锅举着小双牙来到工地,对众人喊,这是我的儿子,儿子!我们造田,就是为他们啊,是不是啊?然后他亲着儿子的小鸡鸡,慢慢把眼睛闭上。人们轮流着抱一抱小双牙,一股热流之中,他们感受到了子孙的期盼。两个月的工夫,那座土山就被填进山沟子,变成了眼下的耕地。

这几年,炒卖的就是这些耕地。起初,当了村民小组长的梁双牙也是参与卖地的。村人意见纷纷的时候,村长荣汉俊首先来说服梁双牙。荣汉俊兴奋地告诉他,往后城乡一体化了,卖了地,咱村就富了,咱们就都成工人了。可后来,他们没富,他们被狂热的愿望欺骗了。没了土地的村人胆子大了,心飘了,就像浮在云彩里扭秧歌,梁双牙对这种颇为难堪的尴尬局面始料不及。这时候,村里似乎只有一个没被惊扰的人,那便是鲍三爷。老人对村里的事不恼不怒,整日牵着老枣红马驮着土筐往北山上背土。梁双牙可没有过分看重鲍三爷的劳动。老人将村西土山上的泥土背到村北的石山上,可雨水季节,那些泥土又都被冲下来了,又在石头山脚下堆积了一个新的土山,就像鲍三爷那张难看的瘦脸。他想给鲍三爷出一些主意,鲍三爷憨憨一笑,依旧我行我素。

梁双牙认真地说,三爷,今年雨水稀;老天爷的脸说变就变,你就做瞎活儿吧!鲍三爷笑笑,老人笑起来很难看。他岔开话头,说双牙,你的铺子生意好吧?梁双牙点点头,用脚踢了一下乱草。实际上,小铺子已经很难支撑下去了,村民的购买力明显下降。梁双牙总想继续种地,只有土地上的事情才让他觉着牢抓实靠。枣红马伸直膀子嘶叫了两声,梁双牙目送着老人和马走远,很沉地吸了口气。路上有几辆汽车驶过,腾起的烟尘逼迫着梁双牙扭回头。烟尘和声音消失的时候,眼前空旷的荒地哐当一声敲击在他的心上心头涩涩地空落,不知怎么鼻子就酸了。

梁双牙没有回自家的杂货铺,而是直接奔了荣汉俊支书家。荣汉俊家的两层小楼夕阳下很是显眼,楼体镶着红瓷砖,沐浴在阳光里显得很富贵,隐隐的,像一块朦朦胧胧的暗红玉石。荣爷坐在轮椅上打瞌睡,被梁双牙叫醒之后,老人告诉他荣汉俊没有在家,一旁的保姆说他到田里指挥灭蝗去了。

这天在荣汉俊家里,梁双牙意外地见到了鲍真和荣荣。

由于荣汉俊的积极活动,鲍真和荣荣才成了乡政府招聘的土地管理员。荣汉俊总算把这两个孩子给留下了。她们在村里开出的土地也被开发区占了不少,而且她们建的酱莱厂因市场急剧变化而停产,生活的磨难使鲍真清醒了许多。

梁双牙觉得她长得越来越好看了。单看五官,鲍真也许不如陈秋兰,可是鲍真身上有股劲儿,是谁也不能比的。她的眼神气韵逼人,天气热了,剪掉了披肩长发,留起了齐耳短发,显得特别精神,有活力。这天她穿着素淡的浅蓝裙子,恬静而秀媚。

曾经有一些日子,他都不敢见鲍真,即便是在街上撞见了,他也是低着头走过去。鲍真更是恨着梁双牙,埋怨他不识真伪,像自己这样真心爱他的人哪儿找去?他可真是个糊涂虫啊!直到知道陈秋兰这样的女人成了他新的恋人,鲍真又有点鄙视他了,然后心中留下一道清晰而难言的痛楚。怨恨也罢,鄙视也罢,经过两年时间的淘洗,两个人都把过去的事情看淡了。没有懂得爱就爱了,往往是个可悲的结局。这就是命,没有人比命走得更远。鲍真终于发现,自己惊心动魄的生活舞台上,一切都在戏剧般变幻着,她觉得过去的事情可笑了,于是见了梁双牙就像见了别的老同学一样,有说有笑的。特别是前些时梁双牙到乡政府吿状,他和乡亲们要收回开发区乱占的耕地恰恰跟鲍真和荣荣的工作发生了联系。看来命里注定,谁也躲不开谁。梁双牙表现的智谋和勇敢,又让鲍真对他刮目相看了。听说鲍真在城里选中了别的小伙子,梁双牙不相信,他了解鲍真,她可不是随便就喜欢谁的。鲍真瞅着梁双牙那张方脸庞,觉得像一尊冷硬的石刻。无论凭长相,还是看能力,梁双牙在村里都算不上最优秀的,可当年她为什么那么喜欢他呢?她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见他瘦了许多。鲍真觉得眼皮突突地跳了几下,然后舒缓地喘了口气。梁双牙问,鲍真,你在乡里做事儿怎么样?鲍真说,打杂儿的,不比你这老板!

梁双牙满脸困倦与迷惑,愣了愣问,鲍真,听说你在乡里管土地,我有个事儿问问你咋样?

鲍真说,咱还是同学,你说吧。

梁双牙浑身猛然变热了,讷讷道,鲍真,话说出去不怕你笑话,我……我想种地。荣荣被逗乐了。鲍真瞪了荣荣一眼:你笑个啥?然后扭头看着梁双牙说,听说你家的小卖部梃红火,秋兰又漂亮又能干,咋又想种地了?种地多累呀!

梁双牙苦着脸说,唉,个人知道个人吧。做小买卖纯属逼上梁山,这个铺子是萤火虫的屁股一没多大亮儿。我天生就是玩儿锄头的命,站在地垄里我才觉得踏实、舒坦……荣荣歪着脑袋看着他,说,这不是你的心里话!梁双牙说,我就是这么想的,钢厂里做工我都不愿意去。

鲍真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有些感动了,说双牙,你的心情我懂,只有土地能栓住庄稼人的心。可咱乡咱村,耕地严重不足,县上都挂了号的,全国的问题也很严重哩!过去,我们常听人说中国地大物博,可按人均计算,咱地不能算大,物也不能称博啦特别是这几年,乱开发,乱占耕地,乱炒地皮,还有农村宅基地严重超标……

梁双牙肋骨里蓄满了恶气,愤愤地骂我他妈不懂啥大道理,只知道没地不打粮食。人都吃五谷杂粮!你说咱村,过去是售粮大村,我们梁家也是售粮大王,眼下可好,吃洋鬼子的进口粮,吃水果吃西瓜还要从城里批发,丢人不丢人?

鲍真先是对梁双牙的话感到震惊,继而叹了口气,眼睛红了:我娘我姥爷也是这个腔调。姥爷都这把年纪了,还往北山上背土。双牙,我这次回村找荣支书,就是商量耕地的事儿,上级领导挺重视的,乡里更是催得急哩!梁双牙眼亮了,问有啥新精神?

荣荣有些心焦地说,眼下是调査,会下来新政策的,你会有地种的!梁双牙搓了搓鼻子,好像鼻子在发痒。他想了想说,你可别糊弄我,一竿子别支远喽,我立马想种田。鲍真,你是乡里的干部了,跟荣支书说说,我家那片承包田一直荒着,我想种上大秋庄稼!

鲍真惊讶地说,这地不归村里了,听乡里开发区刘主任说,卖给韩国金老板了。金老板能听你的?

梁双牙说,先种上,荒着多可惜。他金老板啥时用,我再腾出来!鲍真,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给我说说情!

鲍真愣了愣说,别把我扯进去,我已经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你别自作多情!再说,我也没那么大权力!

梁双牙笑了,笑得尴尬而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