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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这天上午,鲍月芝到承包田里去了,梁双牙坐在鲍真家里的石墩上说,鲍三爷牵着枣红马背土站在山梁上,真成了咱村一景儿了。梁双牙自嘲地说,说不定哪一天啊我也成鲍三爷的模样儿啦!说完,故意看了看鲍真。

他看得出,今天鲍真是特意打扮过一番的。新的素花衬衫,下面是条黑裤,搭配得很和谐,一条白手绢将黑黑的长发束起来。他瞧着她黑亮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俊俏的嘴角,还跟过去一样,不一样的是她脸上有了小雀斑,身体也比先前宽了一点。鲍真冲他盈盈一笑,问,瞅什么瞅?不认识啦?说着脸就红了。

梁双牙憨憨地笑着,说,鲍真,你不是过去的你,我也不是过去的我啦!有时候啊,人是挣不过命的。就说咱俩吧,老天爷安排好了的,愣是七灾八难的,还让陈秋兰插了一杠子。这回闹的,眼瞅着陈秋兰也留不住了,你也恨我怨我,想起来好后悔啊!我真不该听信荣爷的鬼话……

鲍真叹道,我知道,当时你也扛不过去啊,这就叫人言可畏!

梁双牙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说,我当时真是糊涂啊!你上城打工之前,已经把啥都给了我,而且冯经理打你主意的时候,你还派荣荣到地里找我,我咋还怀疑你了呢?没出息我梁双牙真的没出息!

鲍真静静地看着他。梁双牙把双手放在鲍真的肩头,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说鲍真,给我点儿工夫,等我跟陈秋兰把小卖部的事儿一了,就把你娶过来,咱们好好儿办个婚礼!老天爷长眼啊,该谁的就是谁的!

鲍真笑道,美的你!还知道自己吃几两高粱米吗?说着,一扭身进了屋。梁双牙忙跟进来,倔倔地说,就是卖房子卖地,也得把我的鲍真娶过来!鲍真笑着说,你哪儿有地啊?

梁双牙不自然地笑笑,说我想好啦,跟你姥爷一样,上山开田!他一把揽过鲍真说,你就是我的地!

鲍真恨恨地捶他,说好狠心的东西,我还没进你家门儿,就想把我卖了啊?梁双牙将粗糙的大手伸进她上衣里不停地抚摸。她不躲也不挣,直愣愣地看着他,一副乖顺的模样。不知是他手糙,还是自己身子胖了,鲍真感到他的手总是一顿一顿的。梁双牙却感觉到她温热柔软的身子很光滑,而且还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他的脸碰到了她喷着热气的嘴唇。他吻她,他的嘴像翻耕土层一样又深又密地吻她。他感觉到了她的战栗,就像初恋时一样。她噢哟一声呻唤,喃喃地说,谁把我们都打不散,打不散啊!然后就有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涌了出来。他没想到她的手会那么狠地抠他肩膀,她尖尖的手指扎进他的肉里。她流泪了。她的眼泪感动了他,他鼻子一酸,眼泪与汗水湿湿地润滑了女人的面颊。

荣荣进来得真不是时候,可是她偏偏来了。其实,她来了一些时候了,见鲍家的大门紧紧关着,就明白了一切。她走进屋里,见梁双牙光着水拉拉儿的肩膀,就逗他说,双牙哥,到我姐炕头儿开荒来啦?梁双牙被说得抬不起头来。鲍真羞红着脸说,荣荣,没长一张好嘴!荣荣说,我知道你们破镜重圆啦!鲍真笑道,逗逗他,不能让他吃白食儿!

梁双牙浑身肌肉都放松了,说,荣荣,我正要去乡政府找你哪!荣荣微微一怔,说,新鲜,找我干吗?鲍真说,还是为空心村那块地?

梁双牙摇摇头说,大丈夫哪有翻小肠的?我是说你姥爷背土的腰带山。我想让荣荣跟他大伯说说,让我把它承包过来!修渠泄洪就可以造田啦!

荣荣还没吱声,鲍真就眼睛一亮,说,我赞成,这是好主意!将来有条件了,就可以在山上搞小流域治理,搞立体农业。

梁双牙忧心地说,眼下我手头儿没啥钱,没那么多本钱抵押租金,村里能答应?鲍真说,你想错啦!这不是往村官儿脸上贴金的事儿吗?双牙,荣支书找过我,说你分粮那天闹过一回,闹得他当时血也直往头上涌。他说他也是种田人,这些年卖地把心也卖冷了,把血也卖凉了,往后想法子保住耕地吧!我觉得,你这个时候找他最好。

梁双牙说,我已经说服了狗剩儿几户种粮的,他们答应合股跟我干!鲍真笑笑说,你要成山寨大王啦!

梁双牙说,等干好了,你就别在乡政府干了,你鲍真就是压寨夫人!鲍真不觉洞开心扉,说,荣荣,你说你姐的命苦不苦哇还得跟他钻山沟子!说着打了一个喷嚏,歪在梁双牙身边笑着。

荣荣却沉了脸:那你们就一块儿去钻吧!语音未落,一推门,出去了。鲍真说,你着什么急啊?干吗去?荣荣边走边说,我不急,有人心里急啦……

鲍真笑着说,死丫头!扭头又问双牙,那些加拿大麦子,后来怎么办的?梁双牙阴眉沉脸地说,快别提麦子了,一想起它就闹心!鲍真瞪他一眼道,你能耐大,不吃五谷杂粮?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双牙说,后来呀,还是有好几家没领,荣汉俊让会计挨家挨户送去的。鲍真说,看来他也受触动了。

梁双牙不再吭声,把脸扭向秃秃的腰带山。他想,这座古老的没有生命的岩石山,默默地望着世界,是当年的荣汉俊大胆种黑地和今天的鲍三爷背土造田,才让它有了活气。自己能为它干些什么呢?

梁双牙望着山,沉默得像个孤独的老人。过了好久,他终于大声说,鲍真,午后跟我上山吧!

鲍真说她今天要去乡里开会,答应明天上午跟他上山。两人还商量着,要在山顶搭一座小草棚子,日后也好有个歇脚的地方。

第二天上午,两人将油毡苇草和绳子装在拖拉机后斗里。拖拉机开到山脚土包跟前就开不动了,他们只好将东西一步一步搬到山顶。没有看见烧山石的鲍三爷,也没有看见一丝烟雾,梁双牙估计,鲍三爷领着枣红马到土山背土去了。

梁双牙在山石上跺跺脚,石头发出空洞的响声。他弯腰寻着,发现了一个黑黑的洞口。他惊喜地叫了一声,鲍真,这儿有洞!

这意外的发现减轻了搭棚子的劳累。他将油毡和苇草抱进洞里,铺在潮湿的岩石上,然后趴在苇草上打了个滚儿,一伸手,将鲍真也拽倒在上面,两个抱成一团格格笑着。他在洞里的光线下瞅鲍真的脸,白晳,却隐隐透出淡黄的蛾斑。有女人陪着,梁双牙很踏实。

他顺洞口往下看,那里,明明亮亮的淡黄的山路随着山势平下,好像跌进了深谷。山那边,很远很远的尽头,冒出一堆苍郁浓重的影子,那是陈秋兰的娘家稻地镇。

这座腰带山的归属两镇一直有争议,旧社会还闹出过人命。秃山荒着,便没人去死争了,后来,正当村官儿的陈秋兰的爹,把它当人情送给了蝙蝠村。双牙管这山叫陈秋兰带过来的嫁妆,秋兰却不懂这山的分量,她从没到山上来过一次。

梁双牙想着,目光模糊了,凉凉的水滴落进脖子里,他缩着脑袋望着洞顶。洞顶的红岩上含着一颗颗水珠,他觉得他和陈秋兰这段婚事,只不过是一个露珠般的梦。

山里的天说变就变,一声响雷,伴随阵阵山风吹进洞来。日头埋人云里,大山在苍灰的天穹下显得阴沉暗淡。梁双牙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么响的雷,不禁打了个寒战。鲍真也怯怯地直眨眼,说,双牙,咱们快下山吧,赶上连阴雨,咱们可就困在这鬼地方啦!

梁双牙掏出兜里的小本子说,我等的就是雨天哩!我出去看看,弄清山顶洪水的流向,将来造山渠就妥啦!

鲍真拉着他的胳膊,说,我不让你去,那多险啊!

梁双牙拿开她的手,说,别怕,你等着我!说完扭头朝洞外看。山在云雾里缥缥维缴,山梁子若隐若现。他知道雨水落下来之后会先在山顶聚积,然后顺山梁子流到山谷,再沿着蝙蝠河河床滚滚奔流,滋养平原上的生灵。鲍三爷背上山的泥土,就是被山洪冲下去的,淤积了河床。多少年多少代,没有人敢打腰带山北面的主意,当年荣汉俊种黑田也是在南面,就是这个症结哩!

梁双牙一探头,就有石块散沙硬硬地打在脸上。他拿一块油毡遮住脸,弯腰钻出洞子,刚朝山顶爬了几步,滂沱大雨就落了下来。鲍真紧紧跟着他。

乌鸦在雨里怪叫着,耷拉着水淋淋的翅膀钻进洞里。梁双牙瞪大眼睛,却看不到雨线,感觉雨水像泼下来一样,砸在山岩上,发出脆生生的碎音。又爬了几步,他终于将一条腿卡在一道石缝里,另一只手攀住青棉树,探头观察山洪流向。雨水从沟沟岔岔涌出来,汇往刀形的山岔子。山岔子里的水吼唱着滚滚而下,卷着岩块、树枝和碎土。梁双牙知道眼下是不可能拿本子来记了,本子早已淋透,他又怕脑子记不住,就背着一块长条山石,将它竖在了山顶。梁双牙胡噜着水拉拉儿的脑袋说,鲍真,这长条石就是坐标,它将来就是山渠的源头!

鲍真点了点头,拉着梁双牙滑了几步,钻进洞里。雨水落在洞口,打出一片麻点0两人嘻嘻笑了一阵,就劈里啪啦脱衣裳,梓水,然后就光着身子说话。鲍真默默凝视洞外好久,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姥爷在哪儿呢?也不知他和枣红马咋样儿啦……

梁双牙也感到了不妙,就说,鲍三爷别出啥事儿啊他觉得跟前有些恍惚,是洞口雨帘子映花了双眼。洞外轰隆轰隆地响着,像千军万马在头顶奔跑,响声里有一种包孕天地、吐纳日月的浑然大气,他的三魂六魄悠悠荡荡地跟着飘走了。

梁双牙不仅惦记着鲍三爷,还惦记山脚下的小四轮拖拉机,惦记那片绿油油的庄稼。但他怎么也没有惦记到,洞口已被滑坡的山石堵了个严严实实。

大雨持续到第二天黄昏。天晴得很彻底,没有风,空气都是清甜的。腰带山下,蝙蝠河哗哗啦啦地淌着,载着满河草屑和花瓣。白色的花瓣贴在土包上,眷眷地不肯离去。荣荣和荣汉俊带着几十个强壮的小伙子上山,鲍月芝也来了。鲍三爷和鲍真的失踪,无疑给鲍月芝带来了致命的打击,走路时腿都软了,荣汉俊让荣荣搀扶着她。他们到处寻找梁双牙、鲍真和鲍三爷。他们漫山遍野地呼喊着,直到黄昏,也没寻着他们的踪影。鲍月芝的心沉下去就没有底儿了,下山的时候,她几次瘫倒,几次被荣汉俊扶起来。人们默默地走到蝙蝠河滩。

荣荣眼一亮,尖尖地喊了声,枣红马!

人们望见鲍三爷的那匹老枣红马立在土包上,垂着脑袋在啃着什么。吃东西?饮水?四周静静的,山沟里浮动着淡淡的腐殖气。枣红马身上有水,落霞映得枣红马身上一片灿烂。他们赶到近前,惊呆了。枣红马的舌头在一卷一卷地舔着一只人脚。唯有一只脚,很大很丑,脚跟、脚趾都沾满了烂泥,脚脖子被湿泥埋了一半。枣红马流泪了,泪水落在这只泥脚上。看见有人来了,枣红马猛地仰起粗颈,长腿挑起一线泥水,雄壮地嘶吼一声粗浑沉重的吼声传出很远很远,在腰带山的山梁子上久久回旋。残阳如血,百里长滩在忽长忽短的枣红马的嘶鸣里,慢慢染上淡淡的一层红晕。

鲍月芝定定地瞧着身体剧烈地一晃,嗵地跪在泥滩上,紧紧抱住这只泥脚,哑声哭了:爹啊!

荣汉俊的眼泪夺眶而出:鲍三爷啊!

人们齐刷刷跪倒一片,七手八脚将鲍三爷扒了出来。荣汉俊用手在鲍三爷的鼻孔处一放,高兴地说,还有气儿!

人们七手八脚地给老人做人工呼吸。荣汉俊喊着,抬走,赶快抬到医院去!梁双牙和鲍真却没有一点踪迹。荣汉俊的心被紧紧地揪着,他和许多人一样有一个可怕的预感泊是回不来了。

第五天了,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荣汉俊沉不住气了,他惴惴地找鲍月芝商量。鲍月芝哭红着眼睛说,等等,再等等,我总觉着他们活着,还活着……

鲍月芝的预感是对的。那个不为人知的山洞里,梁双牙和鲍真依然在扒着涧口的乱石碎土。潮气凝成水滴,从头发滑落到额头、鼻尖,然后溅到眼里,流到嘴里。梁双牙又一次苏醒了。他艰难地挪一下胳膊,掬一点水,捧到昏迷的鲍真跟前一点一点抹进她的嘴里。他轻轻唤她,鲍真,鲍真!鲍真慢慢睁开眼睛,无力地问……第几天啦?梁双牙像瓮一样蹲在她身边,摇摇头。

鲍真感到通体麻木,身上连一点热气也没有了,但她内心深处的呼唤从没减弱过。鲍真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样的罪,正是她与梁双牙的爱情才能使她忍受。老天爷真就这样无情?她虽说从小没爹,现在也不想认他,可她还有娘有姥爷,还想气气派派地跟梁双牙结婚。每当她帮双牙扒完石块,心灰意冷的时候,她就说,双牙,我要死了,我死前跟你举行个婚礼吧……梁双牙心一疼,泪水纵横说,我们能活,能活!挺住,挺住啊!他声音颤颤的,四壁都是回音。

他在洞里捕了七只躲雨的乌鸦,还有三条水蛇。他甩大掌撕碎,分给鲍真吃下去。他恍惚听见洞顶还有鸟叫,还能找到一些吃的,水也不成问题。怕就怕他们的手指已经磨掉了一层,不听使唤了。他伸手扒石块时,感觉石层没有多厚了。

那天村里来人喊着,他们在洞里都听见了可使尽吃奶的力气呼救,外面也没有回应。村人不知这个洞哩!他不让鲍真喊了,让她稳住,保存体力。他咬紧牙,运足气力,浑身骨节响着。他用肩膀撞那堵石墙,撞得厚实的肩膀鲜血淋淋,震得心腔火辣辣地疼。

鲍真心疼地抱住他,哀求着,别撞了,别撞了,我们一起死吧!女人的慌乱使他脑里闪现了桃红色的遐想,想起鲍真身上的万般好处,他就来劲儿了。他甩开鲍真,拖着很重的鼻音喊,滚开,老子连个女人都救不了,还有啥脸面去死?他挥着双手,挠着碎石碎石细细地飞洒一地,传出老鼠磨牙般的沙沙声,直到他眼一黑,晕倒在地。

鲍真抱住梁双牙的脖子,顿时有了百蛇缠身的恐怖。她哆嗦着身子,抱紧他,真怕他一口气上不来了。躺在心爱女人的怀抱里,梁双牙在钻心的刺痛中喊着,天,地……他用拳头抵着自己的胸口窝,嘴里发出晕晕乎乎的呻吟。

他想起过去熬鹰的情景,他曾被埋在河边爷爷的泥铺子里,是白色的鱼鹰救了他。他幻觉出一只鱼鹰子,幻觉出一片一片的耕地,庄稼的叶片像铜片一样闪亮,他在女人怀里再次醒来。躺在女人怀里,像躺在深耕过的土地上一样,能解乏、安神、蓄力。

他站起身,摇摆不止,仿佛随时会瘫倒,分裂成一堆垃圾。可他倒在洞口的石墙下,双臂还是那么有力,碎石在他的血掌里横飞。眼下,梁双牙觉得自己的体力到了极限,他叫醒鲍真,是想让她跟自己一起干。可见她虚虚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鲍真心里一烫,嘬起嘴巴咽了口洞顶的滴水,此时她呈现出完完全全的静美。他两眼这一段被埋然后自救的情节增加了故事的曲折性,也是让两个人重归于好,甚至关系比以前更加牢固的重要铺垫。

空洞地盯着她,觉得浑身浮在轻泛的女人的香气里。鲍真看出了他的心思,咬着牙,强撑着站起来,拽着他一点一点挪到洞口乱石跟前。两人抱成一团,用力朝石墙撞去,一下,两下,三下……

哗啦啦头顶亮了一方天!这是哪里来的声音?

声音空灵,像山泉一样甜润。梁双牙感到天上裂开了一道缝,他的嘴角也绽出一丝温暖的笑意。他紧紧搂住鲍真,哺喃地说,我们活啦……

他的报答方式依旧是和自己开辟出土地的事情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