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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鲍三爷没看鲍真的表情,像是自语,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过了年你就是二十八的大姑娘了。姥爷对你的婚事自有安排!鲍真没理睬姥爷,捂着脸悄悄出去了。

鲍三爷还在说着,他知道外孙女为这个家吃尽了苦头,她该有个可心的家哩既然梁双牙不合适,那么想来想去,为了鲍家的家业,鲍三爷认为最理想的就是招进一个好女婿。村里的小伙子在老人的头脑里早过了好几遍筛子,没有一个合适的。一个偶然的念头,照亮了鲍三爷昏花的眼睛。鲍三爷问过了荣汉俊,知道那年荣汉俊给鲍真介绍过的那个钢厂技术员崔振广,还在悄没声儿地等着鲍真。这小伙子是外地人,很想在蝙蝠乡落户,天赐良机,这个孩子合适!鲍三爷暗暗跟荣汉俊合计,荣汉俊说,崔振广这个孩子不错,有工资,还有技术,是个人才不比梁双牙强多了?上回就是鲍真不愿意!

正房里,鲍月芝让鲍真烤着土暖气。鲍三爷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之后,鲍月芝心里并不愿意。女人啊,最重要的是找个可心的男人。那个什么崔振广虽说不错,可真真能喜欢他吗?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可她该怎么说呢?她不想顶撞爹,也不想委屈女儿,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鲍真感到姥爷根本不理解她。她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喊了一声,我死也不会嫁给崔振广!说完就颤抖着跑回自己住的东厢房。

鲍三爷和鲍月芝默默地坐着,鲍真的愤怒早在预料之中。他们不搭腔,儿女大了老家儿难当啊!又过了两天,鲍三爷又提起这事,鲍真不看他,撅着嘴生气。到了晚上,鲍真的语气和缓些了,说甭管我嫁不嫁给姓崔的,咱家都要留住梁双牙。我看了,他为咱家设计的种植规划真的不错。还有,我求姥爷答应我们到城里学习的事儿。如今种田,要用科技这都是在嘴上说说吗?别瞧不起蝙蝠村的人,蝙蝠村的人不都是傻子哩!姥爷,你的观念不改,鲍家迟早要败的!

鲍真第一回这样跟鲍三爷说话,鲍三爷黑着脸。他不喜欢这样的上下辈谈话方式。他一直吸着烟,烟屁股接了好几回了。多年生产队长的修炼,使他不跟鲍真大吵大闹,他知道怎么说服这个外孙女。鲍三爷长叹一声,说孩子,我和你娘的意思你应该明白,你要过得好,还要守住咱鲍家的家业!懂吗?我们鲍家在蝙蝠村靠谁?你自己能掂得出轻重!

此时的鲍真,像个任性的小女孩,使劲嚷着,我不听,不听!她捂着耳朵望着窗外。鲍三爷和鲍月芝坐着不动,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

第二天上午,鲍真躺在房间里,偎着被窝不起床。娘几次喊她吃饭,她也不开门。好像是停电了,厢房里的电暖气冰凉,鲍真又抓过一床被子盖上。翻身,叹息;再叹息,再翻身。她忽然看见了姥爷房里的灯光,才知道门被风吹开了。就在起身关门的一瞬间,她害怕了。望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颊,她眼里蓄满了泪水。平原的四季变幻,春天后面还有春天,可人只有一个春天,人只朝着一个方向变,变老变丑,末了变成鬼魂。她不能就这么完了!什么鲍家的事业,什么鲍家的兴旺,一瞬间都退居次要位置了。鲍真想要尽快找到梁双牙,跟他商量对策,然后再求求荣汉俊。她想,荣汉俊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吗?我从没为个人的事求过他,就求他这一次,求他出面把姥爷的情绪扭过来。必须让他知道,我不爱崔振广,我爱的是梁双牙,求他来当我和梁双牙的媒人。鲍真知道,这样做很冒险,如果荣汉俊听了她的,一切就会柳暗花明;而如果荣汉俊不听她的,他就有可能变本加厉地撺掇鲍三爷,往后她的婚事可就更乱了。鲍真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得找荣汉俊。他既然是我的亲生父亲,那就求他帮帮我吧!

鲍真进了荣家大院,又先看见了冬日里晒太阳的荣爷。自从那次选举,鲍真见了荣爷都不说话,她有这个倔脾气。今天鲍真又黑了荣爷一眼就往里去了,荣爷眼睛花了,好像没能认出这个鲍真来。

走进荣汉俊的客厅,看见文化站的女演员金鱼儿正在看电视,荣汉俊正在泡脚。近来荣汉俊的脚气犯得厉害,金鱼儿给他买了洗脚盆,盆子里泡上了药粉。鲍真怯怯地坐在沙发上等待荣汉俊把脚洗完。荣汉俊对鲍真很热情,鲍真每次来他家,他都很高兴。荣汉俊让金鱼儿给鲍真端来一杯热茶,鲍真谢了。荣汉俊看见鲍真的眼皮微红,嘴唇微肿,鼻翼被凉风冻红了,无比柔润的长发散乱地缠在浑圆的肩上。他关心地问,鲍真,冷吧?快喝点儿水,暖暖身子吧!

鲍真轻轻摇头,说荣支书,我不冷。今天我有事儿求您。跟你叔还客气个啥?荣汉俊用毛巾擦着脚只要我能帮的,那还有问题吗?鲍真想了想说,我就跟您直说吧,您记得我跟双牙分手的时候,您给我介绍过一个对象,钢厂的崔振广?

荣汉俊笑了笑:记得记得,咋样儿啊?

鲍真撅了嘴巴,说您不是不知道,我和双牙……一直……可我姥爷非逼我,这得请您出面劝劝他!

荣汉俊的牙花子嘬得嗞嗞响,说劝劝倒好办,可我得问你一句,梁双牙到底哪儿好,让你这么三番五次地追着他?从这点儿上看,你鲍真没骨气!当初梁家狠心跟你离婚,你还没长记性?现在你们鲍家可比梁家威风啊,你好好想想,你姥爷能给你亏吃吗?

鲍真说,我喜欢他,没办法。

荣汉俊说,这不是理由。什么喜欢啦,爱啦,这东西就像个鬼,看不见也摸不着啊!鲍真说,五十年代就讲婚姻自由,现在都进入新世纪了,婚姻大事,我自己还不能做主吗?

噢,好啦,我明白啦!荣汉俊爽快地笑着,说既然你求到我荣汉俊的头上,我一定好好跟你娘你姥爷谈谈,然后我还要跟梁家谈谈。让梁家别再伤我们鲍真的心啦!鲍真说,您可说话算话啊!我相信您,才来找您的!

荣汉俊把脚擦干,痛快地说,明天我给你回话儿!一直在看电视的金鱼儿轻轻哼了一声,又看了一眼鲍真,撇嘴一笑。鲍真告辞走了。

荣汉俊没有起身送她,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想事情。

走在村巷里,地是灰白的,天空也是灰白的,鲍真淡红色的羽绒服在村街上十分显眼。村街上重复着往日一样的脚步声,人们脸上挂着劳累一年的疲倦和安宁,有一种恹恹欲睡的冷寂,炊烟从鲍真身边化进无边无际的天空中去了。谁家的婴儿忽然奶声奶气地哭了起来,这哭声又扯起了鲍真无尽的愁绪。她想象着,将来与双牙成了家,也会有一个婴儿出世吗?想到美好的事情,她的额头冒汗了,心也评评地跳起来。

走进梁家院里,鲍真听到树上一声声清脆的鸟鸣。她没有犹豫,径直走到梁双牙住的房门口。可是梁双牙不在,梁罗锅和玉环正在用高粱瓤子扎笤帚。两位老人有人缘,干活时还招来一些烟友,围着火盆子烤手,屋里烟气腾腾。鲍真看见梁罗锅枯瘦的手背被烟熏黄了,嘴唇也成了猪肝色。老人告诉她,梁双牙搭着豆奶厂的车到城里土产公司送笤帚去了。鲍真哦了一声,老人脸上很平静,温暖而慈祥地笑着。这个梁罗锅很容易知足,秋后,鲍真给他兑现转承包款的时候,老人手里掂着全家五十亩地得来的钱,感慨地说,唉,一年的吃穿都不用愁啦!

鲍真听着有点心酸,老人过去可是售粮大王啊!她还记得,她小的时候,老人多疼她啊,时不时地给她一把瓜子,要不就是一捧大枣。

鲍真坐下跟老人说了说话。人老先从腿上老,她看见老人的右小腿露在外面,那里有伤,像冻裂的树皮一样,流血的地方已经有了痂,可脓血还是从裂开的痂缝里往外渗着。鲍真蹲在老人腿旁,心疼地说,您怎么不上点儿药啊?

梁罗锅心里热乎乎的,满不在乎地说,冻伤,抹把草灰就好啦!鲍真说,不行,别感染了,下午我给您拿点儿药来!说完就要走。梁罗锅把她喊住,让玉环给她家里拿几把笤帚去。鲍真不拿,梁罗锅就站起来,硬将一捆笤帚塞进她的怀里。

鲍真抱着笤帚落落大方地回了家,把笤帚交给了娘。鲍月芝掂着手里的笤帚,心里咯噔一下,眼睛酸了。当娘的知道,女儿爱的还是梁双牙。在婚姻上,她不能让女再走自己的老路了!

鲍月芝看着女儿说,真真,娘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说!鲍真说您说吧!

鲍月芝问,你心里是不是只有双牙?

[当娘的这几句话真是感人。

鲍真点了点头。鲍月芝静静地望着鲍真说,娘明白了,娘不逼你!你既然爱双牙,就嫁给他吧!人啊,一辈子爱上一个男人不容易,爱上了就别放过去!娘可不愿看见你过娘这种日子!

鲍真感动了,喉咙一热,叫道,娘!

鲍月芝再说些什么,鲍真几乎都听不清了。娘的话说得缓慢而简短,她知道,那是娘对她的爱。

一个无风的午后,鲍月芝把荣汉俊约到腰带山上,来到了那棵桃树下。荣汉俊几年没有到山上来了,这棵曾经挂满绿叶繁花的桃树长高了,长壮了,他都差点认不出来了。荣汉俊不上山,并不是忘记了鲍月芝,而恰恰因为他总也不能忘记这个女人。

自从姚来香去了红螺寺,鲍月芝拒绝他之后,荣汉俊就跟金鱼儿好上了他不爱这小妖精,而是对鲍月芝的报复。可是,鲍月芝却每年都来山上看桃树。今天她把荣汉俊叫到山上来,感觉一股清新之气扑进她的喉咙、胃里、肠里。荣汉俊茫然地看着她不知她喊他来干什么,这可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主动约他来啊!难道是要与他破镜重圆?在他心中,鲍月芝永远是第一位的只要她愿意,他会马上就把金鱼儿赶走。噢,不对,看神色不像。也许和鲍真前两天找他有关?他故意不说话,等着。可过了好长时间,鲍月芝都没说话,荣汉俊有点等不及了,张嘴催道,月芝,你倒是说话呀!

鲍月芝看了看荣汉俊,一脸严肃地说,我是为了真真的事情,才把你叫到这儿来的!

荣汉俊全明白了,他知道鲍月芝要说什么。

鲍月芝说,这些年,我多苦多累,都自己扛着,从没麻烦过你吧!今天我找你,算是我鲍月芝一辈子第一回求你,帮帮真真吧!真真跟双牙,真是刀砍不断雷打不散啊!我可不愿看见孩子再走我的路!

荣汉俊傍了愣,大声粗气地说,让我帮帮真真?老路,啥老路?这么多年,我啥时没帮她?

鲍月芝恨恨地说,那你还让双牙跟荣荣好?

荣汉俊把烟头狠狠掐灭,说,月芝,真真是你的闺女,也是我的闺女,哪有当爹的不盼着闺女好的呢?你不明白,我把鲍真跟双牙拆开,不是给她介绍了崔振广吗?真真为啥要死死吊在梁双牙这棵树上?梁双牙根本配不上我们鲍真真!那崔振广不比梁双牙好?振广是大学生是我亲自从城里招来的人才,鲍真嫁了他,不比跟着梁双牙那小子强?梁双牙,只配娶荣荣这样儿!

鲍月芝说,可真真不喜欢崔振广!

荣汉俊说,慢慢儿就喜欢啦!她傻呀,她根本不知道梁双牙不配她!我能不给她把着吗?

鲍月芝双手抚摸着桃树,说天底下比双牙强的人多了,可真真喜欢的只有双牙一个。女人这辈子,什么都可以听别人的,委屈自己,只有这婚姻不成。我可不愿意真真委屈一辈子!说着,落了一脸的泪。

荣汉俊着急了,想伸手去擦又不敢,只好把自己的两只手掌对着搓来搓去,然后笑着说,真真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我看还是说说咱俩的事儿吧!鲍月芝一愣,冷着脸说,咱俩?早就完啦!

荣汉俊一把抓住她的手说,我多想你啊,月芝,你知道吗?你就答应我吧!鲍月芝恼恨沮丧,抽出自己的手,恨恨地说,你死了这条心吧!一扭身快步下山了。荣汉俊呆呆地站在那棵桃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