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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鲍真忧心忡忡地回到家里,姥爷不在家,娘躲到灶屋给姥爷熬药去了,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坐在镜子面前,拿出洗面奶擦着脸,心神不定,精神恍惚。跟去年这个时候相比,她瘦了一圈,心情不好,有时整夜睡不着觉,思念就张开了网。双牙到了城里能干啥?啥时回来?他心里还惦记着我吗?有一次,她竟然动过这样的念头,把鲍家转包梁家的土地让给他十几亩这样就能天天看见他了。可跟姥爷一说,姥爷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呢?你怎么这么糊涂呢?那么多户都瞪着狼眼盯着你哩,恨不能把你吃喽!

鲍真不说话了,她只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是个可怜的角色,过着一种不正常的青春生活。有时她几夭一言不发,依旧平静地下地、做饭、洗衣、看书,然后躲在电脑前孤独地流泪。流泪也不去擦,随它一直沿着苍白的脸颊爬到嘴角,品尝着它涩涩的滋味儿。

咋搞的?天要塌啦!鲍三爷边往院里走边嚷嚷着。他咳嗽成一团的时候,就颤颤地扶住门框,手里的报纸也滑落到地上了。鲍真跑出来捡起报纸,扶着姥爷进屋坐下,给他捶捶背,沏上一杯龙井茶。老人呼吸顺畅些了,鲍真关切地问,姥爷,啥事儿大惊小怪的?

鲍三爷抖着报纸让她看,你看看吧,国家已经人世了,加人世界贸易组织,粮价儿还得跌!眼下我们的小麦和大米,六七毛钱,价儿够低的吧?这报上说,那比欧美还要高一倍呢!这地还咋种?

鲍真说,这个我知道,网上早有显示啦,我不是都跟您说过吗?鲍三爷喝了一口水叹息着,当初我以为那是电视里瞎嚷嚷,眼瞅着真的入啦我们也得做长远打算啦!

鲍真说,人得吃饭,咱农民,怎么打算,也得种地哩!鲍三爷想了想说,不能再种粮食啦!鲍真问,那种啥?

鲍三爷狠狠地说,种菜,养花,栽草!我算看透了这年头儿没人好好吃粮了,越是歪门邪道越来钱啊!

鲍真头一回看见姥爷这样沉不住气就劝解道那些都能种可是还得种粮!都像您这么想,中国八亿农民都不种粮了,人家外国的小麦还能三毛钱一斤?等着卡你的脖子吧!鲍三爷叹息道,那吃屁也没个热乎的!

鲍月芝把熬好的药端上来了。鲍三爷强迫自己把难困的草药汁喝下去,咳了咳说,快拉倒吧!别说大话!我刚从村委会来,好多人围着荣汉俊闹腾呢,都慌了!荣汉俊又让我抓紧,把你们黄了的酱菜厂重新鼓捣起来!

姥爷,您的意思是,咱搞酱菜厂,把土地让给梁大伯他们?鲍真故意戗着说。鲍三爷横了她一眼:谁说的?你是不是又糖着梁双牙啦?电话响了,鲍真到东厢房去接电话。

鲍三爷垂了头叹息道,唉,这算啥日子?落个儿人不人鬼不鬼的!他喝了药,依然感觉浑身无力,就斜靠着被垛喘息起来。照进来的阳光很暖和,暖和得使人困倦。

蝙蝠村没多少农民真正懂得险是人关入世,当了半辈子生产队长的鲍三爷却不同。其实在前年冬天,中美达成入关协议的时刻,鲍三爷就天天看电视,密切关注进程,思考着鲍家未来的出路,一遍一遍地计算着账目收支上的事。他想,难道真应该退出一些土地了,还是顺坡儿下驴,都让出去?春耕抢种事件以后,鲍三爷就患了病,尽管有荣汉俊给他撑着,那十几户农民还是耍起了坐地泡儿的本事,罢工,静坐,吵骂。村委会来人劝说,三说两说竟然说僵了。混乱中,冬瓜和豆丁儿还动手打了荣汉俊,鲍三爷的右胳膊也不知被谁的扁担剐伤了。鲍三爷惊得一哆嗦,望着那一个个黑洞洞的陷阱害怕了。蝙蝠村人黑哩他们看着鲍家发财眼红了,想黑他一把哩!鲍三爷就坐在人群里,没打没闹,没说一句话,鼻子肿得像一根老式烟斗。让他稍稍感到欣慰的,还是梁双牙离村前偷偷给鲍真报了信儿,才使鲍家有了准备。冲着这件事,鲍三爷仍然把梁罗锅留下,继续给他一碗饭吃,其余那些闹事的村人就都让他给打发了。往后,承包款都由村委会代鲍家转发。给冬小麦浇水的时候,还是鲍真从城里的劳务市场选来了一些劳力,其中还有不少下岗工人,才解了燃眉之急。

在这个不平静的春季里,对鲍三爷的打击是多方面的。去年打下来的粮食又卖不出去了,国家粮食最低保护价格也取消了。这样回不来钱,还被村里扣了一些土地款,就是今年买化肥和地膜的钱,还是真真和鲍月芝贡献了多年的私房钱才凑够。这么漂亮的外孙女儿,一年到头连件儿像样的衣裳都没舍得添啊!想到这些,老人伤感起来,眼睛潮潮的。

鲍真轻轻走进西厢房,看见姥爷睡着了。她慢慢扯过一条毛毯给姥爷盖上,然后骑上摩托到了田里。

梁双牙要跟荣荣结婚了。听到这消息的当天晚上,鲍真先是木着,呆呆地坐在家里不动,然后牙齿咬着薄薄的嘴唇,像是要咬出血来。

鲍月芝坐到她跟前,说,孩子,想哭,就哭哭吧!

鲍真摇了摇头,痛苦地闭上眼睛。尽管她心里有天塌地陷般的绝望,还是没有哭。她这才明白,绝望者是没有泪水的。

她能知道这些年娘是咋过来的吗?

鲍月芝怕崔振广看见女儿哭泣,就让鲍三爷提前把门关上了,然后走进鲍真住的东厢房,默默地陪着女儿流泪。她说,认命吧,苦命的孩子!别太当真,你看咱村谁家的曰子不是这么过的呢?娘当初也是这么爱他呀……

隔了几天,深更半夜的时候,寂静无比的鲍家大院突然被鲍真梦中的呼喊声惊醒。她的喊声十分尖厉:梁双牙,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说过,要陪我去走大平原的,你为啥扔下我不管啦?为啥呀?

鲍真大声喊着,似乎把夜间的院子也震得哗哗作响。她梦里走在平原上,走得筋疲力尽,连半点挪步的意念都没有了。

西厢房里,鲍三爷狠狠将手里的茶杯摔在地上,骂着,败兴,女大不能留啊!正房里,鲍月芝没吭声,悄悄抬手擦着眼泪。

第二天早上,鲍真竟不知道昨天夜里自己喊了什么,像没事人儿似的干活。她给姥爷晾晒那个绿色人造棉面的褥子,发现褥子上有两块血迹,就像趴在上面的绿蝙蝠。她心里一疼,赶紧到田里找姥爷。

鲍三爷在田里常常一站就是一天,站累了就坐在田埂上歇歇,用枯瘦的手捶捶自己的两条腿,揉揉两只发膀的脚,闻着清新潮润的泥土味儿。远处烟筒里冒出的炊烟,悠悠地飘到土地上来了。鲍三爷见到外孙女鲍真,缓缓抬起右手,指着那些麦茬地说,这儿,还有那儿,还给那些刁民吧!鲍真感到姥爷是明白人,病成这样,依旧精明。

可是蝙蝠村的几户农民真让鲍真失望。鲍家要归还部分土地的消息传到他们耳朵里的时候,一个个都乱了阵脚。孙三老汉、周五婶、冬瓜和立伟,纷纷拒绝接收土地。临时会议在梁双牙的新房里举行。孙三老汉怕了,他怕往后种地赔钱,吭吭哧味地嘬牙花子,说鲍三爷精啊,真他妈鬼精啊!看着种田不挣钱了,就要把地给我们了,我们这些贫家薄业的小户人家,可赔不起呀!

周五婶破口大骂,这老东西看着种粮不行了,才交出来?我不要!冬瓜说,合同还没到期呢,我要运用法律武器,起诉鲍三爷,让他赔偿!然后就是乱哄哄的说三道四,旧事翻出不少花样来。

梁双牙很快就带着荣荣回到蝙蝠村。他一听说鲍家准备让出转包的土地,在城里就再也干不下去了。离开土地,他几乎就是一个废人,他明白了,城里不是他这种人的天下。此刻,他坐在炕沿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一直没有搭腔。看着人们没话了,他缓缓站起身说,大伙儿真的不要地了?那我梁双牙就包啦!承包费比鲍家一分不少!

人们惊讶地看着他,那眼神似乎在问:你不怕累吗?你不嫌苦吗?你小子难道有三头六臂?

梁双牙说,我们庄稼人,从冬天忙到秋天从早晨忙到夜里,累死累活,那不算个啥,我们天生就是种地的。可是只要有一天你发现土地全没了,那就什么都不在乎了!有了土地,我们就能活命啊!

人们惊讶了。荣荣静静地听着。人们都散去的时候,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