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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沙狼(6)

说实在,冥冥中,老汉有个预感,总觉得有个阴影在跟随着他。这个潜在的不祥的预感,时时警告他,一到夜晚,他就提着枪,院里院外地巡逻。白天一大早也去村外坨包上査看,巡视。他知道,那不祥的预感来自那条老母狼!一个疑问始终萦绕在他心里:那条狡猾的老母狼在哪里?逮狗娃时它躲到哪里去了?为啥到现在还不来?它该来了呀……或许,被猎人打死了?或许,被虎豹野猪击伤?然而,他从来没抱饶幸心理,把独眼瞪得溜圆等待着。

它果然来了。像个幽灵。

那是一个明朗的早晨。村西连着大漠的那片坨子脚下,一只野兽正悄悄潜行。它行走得极为诡秘,头上顶着一团沙蓬草,整个身体蜷缩在这棵硕大的沙蓬下边,收腰缩肢,屈腿收尾,无声无息地靠近前方不远的两峰骆驼。这情景,远远看去,好像是一丛沙蓬随风移动。

它后脖子有一块新近愈合的大伤疤,还没长全毛,而毛茸茸的长尾巴也少了一截,更显得凶悍猛恶。它就是老母狼。被猎人砍去一截尾巴,又遭到一头黑熊的一巴掌之后,又活过来了。它简直是狼的种类的不死的化身。

白驼褐驼安详而温驯,跪卧在坨根反刍装进胃里的青草。吃了一早晨的草,它们现在正处于最惬意旳时刻,根本没有注意这只母狼在它们身旁出现。当惊愕地发现时,这条狼又像家狗那样友好地摇摇尾巴,晃晃头脖。于是它们俩信以为真,真当成家狗,不再去理会它,又微闭上总是流泪的眼睛反刍起来。

这条狼此时确实也没有恶意,只是围着褐驼转来转去,嗅这儿嗅那儿,闻上闻下,然后把嘴鼻仰起来,冲天呼吸起来。最后,它久久地注视起东边不远的村落。

它又顶起那棵迷惑人的沙蓬草,离开骆驼,朝村子悄悄爬去。来到了村西口小树林,这只大胆的老母狼丢开头上的沙蓬草,跑上一个小沙包,冲村子发出一声威风凛凛的长嚎。这嗥声传得很远。可是,突然从前边树毛子传出砰的一声枪响。显然,早有猎人埋伏在那里。子弹从它头顶呼啸而过。尽管它狡诈,也没料到会有猎人在此等候。它吓坏了,夹起尾巴急掉头,伸开四腿飞速逃向西边大漠。不过身后没再响起那可怕的第二声枪响。

当母狼的这一声嗥叫响起时,狼孩在屋里正跟阿木玩耍。隐隐约约听到那声音,他身上一激灵,登时静立在原地,木呆呆地谛听和捕捉起那嚎声。可是那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再没有响起来,代之而起的是一声雾撼心魄的枪响。他眼神变得迷惘。阿木警觉到什么,立刻去逗他,转移他的思绪,但他再也没有高兴起来。等到艾玛端来早饭给他喂饭时,他才恢复正常。

第二天黄昏。村西边小树林里,又传出母狼的嚎叫声。当金嘎达老汉赶到那儿放枪时,已经响起第二声嚎叫。那会儿狼孩正在院子里,坐在母亲艾玛的怀里,望着天空辨认星星月亮。一听到那第一声嚎叫,狼孩浑身一哆嗦,传出第二声叫时,他伸头伸脑烦躁起来,两眼射出异样的光,急不可待地要从艾玛怀里挣脱出来。艾玛吓得紧紧抱住他,三步两步跑回下屋,阿木赶紧关上门插上栓。

幸亏没再响起第三声嚎叫。过了一会儿,狼孩在艾玛的抚慰、阿木的逗弄下,渐渐定下魂来,淡忘了那个嘹叫声。但不时瞅瞅门,眼神像等待又像惧怕。

第三天深夜。

这是个沉闷的黑夜。从大漠那边飘过来黑压压的一片乌云,把天上的星星抹去了,把月亮也吞没了,很快在头顶上织成一个纹丝不动密不透风的黑绒罩子。人们以为,大概要下场暴雨了。天这么热,这么闷,云又这么密而厚实。可是等到仲夜,这黑绒罩子竟是没掉下一滴雨点子,也不见电闪不闻雷鸣,只是一味地沉默着,一味地压迫着这大地这沙漠这村落。

金嘎达老汉的下屋里,燃着一盏油灯。昏暗摇曳的光线,赚胧地照着安睡的狗娃,照着睡在他身旁的艾玛。屋里那头,和衣躺着阿木。只有他睁着两眼望着房顶,陷入某种深沉的思考,一动不动。没有金嘎达老汉,大概在外边黑夜的某个角落,他正辛辛苦苦地守夜巡逻。

屋里屋外,天上地下,一片沉闷的死静。这死静,似乎掩盖着一种不祥的祸端。

到了后半夜,果然发生了那场惊心动魄的事件。那个黑夜的使者,凶残野性的兽类代表一一母狼第三次出现了。

先是在村西口发出一声嗥叫。这声冲破黑夜突然而发的嗥叫,凄厉骇人,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刺着你的喉咙,尤其在这死静阴森的暗夜,愈发显得恐怖、骇人,传得久远久远。黑夜中,整个小村子被这恐怖的嚎声击中了,震颤了。村里的狗们,叫了几声便威慑于这嚎声很快沉寂了。惊醒的村民们,谛听着外边那可怕的嚎叫,谁也不敢贸然走出屋子,面对黑暗,面对凶恶的兽类,人们默默地缩在各自的小窝里。

唯有金嘎达老汉这个勇敢而大胆的孤独的猎人,端着枪猫着腰,从院门口向村西小树林走去。他机警而悄悄地接近狼嚎处,砰地放了一枪。

然而,那母狼的叫声突然从村北头传出来了,这是母狼的第二声嚎叫。老汉一惊,急忙赶到村北头,可是这会儿从村东南传出了母狼的第三声嗥叫。老汉惊惑不已,觉得这条诡计多端的老母狼正在有意跟他玩捉迷藏,利用黑夜的掩护东奔西窜,捉弄自己,使他疲于奔命。

老汉心里突然一颤,意识到这条老母狼正实施着什么一个意图!自己不能再跟着它傻头傻脑地瞎转了,他思谋片刻,独眼放出光冷笑一下,干脆悄悄跑回自家大门口,选个离院门口不远的地方埋伏下来,猎枪口对准了院门口。

没有了枪声,也没有了狼嚎,浓浓的黑夜一下子沉寂下来。但这一现象更显得恐怖,危机四伏。黑暗中的某处,闪着一双绿幽幽的光点,充满仇恨地注视着那座土房土院。它等侯着那枪声,以便判断老猎人的位置。等了良久,仍没有枪声,它疑惑又不甘心,胆子也变大了,继续悄悄靠近那座院子。

它避开门口,躲在房后不远的黑暗处,仰起脖,张开嘴,冲天嚎出一声长长的嗥叫。

这是一声奇异的嗥叫,没有了原先那种骇人的狂野和恐怖,声音变得细而长,如诉如泣,犹如一根根银针穿过鼻腔刺进脑子,又回过来刺进心灵深处。那战栗的声音已充满了阴柔的哀鸣,充满了某种母性的凄恻缠绵的感情。可以说,这是一种兽类对兽类的呼叫,也就是母兽对小兽的召唤,凄厉而悲切。

母狼一边哀嗥,一边围着土房飞速走动,决不停留在一个地方。它防着那杆沉默的猎枪,不时在黑夜中换着地方,像一个黑色的幽灵。

狼孩听到第一声母狼嗥就惊醒了。虽然随之而起的枪声使他胆战心惊,但连续不断从四面涌来的母狼嗥叫,使他再也无法安宁了。他开始烦躁地东张西望,两只眼睛滴溜溜转动,后来猛地跃起,在屋里来回乱蹿。

艾玛从睡梦中突然醒来,一见儿子的状况吓得魂不附体。她急忙爬起,扑向儿子,同时嘴里无限温柔地呼唤着:娘的儿子,安静点,听娘的话,不要胡闹……听话,娘的心肝……,一声声亲切人微的呼唤,犹如一道清凉蜜甜的泉水,注进狼孩那颗骚动不安的心灵,一时稍许清醒,控制了心灵的黑暗,抑压住浑身鼓荡的兽性的热血。

艾玛走过去轻轻搂抱住那个瘦小的身子,亲切地抚摸着那瑟瑟抖动的肩膀。

外边沉默了许久。突然,从很近的房后传出那奇异的召唤般的长嘹。狼孩冷丁一抖,微张开嘴,鼻翅扇动,脸色显出愚拙,两眼放出锐光,似乎正在驰进遥远的荒野世界。艾玛慌了,她把嘴附在他耳旁,一声声温柔而急切的呼唤,送进充满人性的母爱,来召唤着那个受到诱惑的灵魂,并以此抗衡着那无孔不人的兽类的长嚎,进行着抗衡争夺,想用人类母性的善的慈爱来战胜那兽性的邪恶的叫唤,保护自己失而复得的爱子。

她把儿子不断向外张望的脸扭过来,让他面对自己,听自己说话和抚慰。可是她发现,那双眼睛变得陌生,虽然对着自己,却眼神一片茫然,那正在扩散变大的瞳人似乎极力捕捉着那来自外边的野性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