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霜降,空中的云彩一天天显得高远,天气明显地一天天冷下来,遭了霜打的稻秧、水草和芦苇日渐枯黄,大地已是一片金灿灿的秋色。
这一年的水稻看起来不错,稻穗丰硕,颗粒饱满,虽说夏日里受了那一场狂风暴雨之灾,秧苗有些倒伏,但并没对收成有多大影响。田野上空到处飞扬着村民们开心的笑声。
不少蟹农已开始把长成的扣蟹收回家里去,放净田里的水,再晒几天米,就要开镰割稻了。这个时节,蟹子还能再长,但超过钮扣大,南方来的蟹贩子反倒不愿要了,价钱也上不去,白搭饵料。存放扣蟹的办法是在家里挖一个深深的水窖,将蟹儿放进去,就是一时卖不出,存放一冬也是常有的,隔三五天撒把料,那八爪的活物也熊瞎子似的,冬眠,饿不死,只是不再长个儿。等来春料一供足,便又肥肥实实的了。
这一年扣蟹的收成也挺喜人。于旺田留心各家起蟹的消息,凡是闯过了那一场暴雨之灾的,一般都在百斤以上。他看过那些人家蟹子的成色和个头儿,有了专家般的比较之后,心里暗暗高兴,对孟乡长在风雨之夜给他的许诺充满信心和期待,不过是区区一百二十斤嘛,兴许还要多得多呢,看来今年的提留款和统筹款真要免交了,少从兜里掏和少往兜里进,都是一个意思,看来今年还算没大亏!
于旺田让于水丰给孟乡长捎过话去,问蟹子是先窖起来,还是起出就卖?于水丰回话,说再等两天,卖不卖蟹的事自有孟乡长做主。于旺田便等,可内心里也有些急虑,他怕若等的日子长了,就要影响割稻,说啥也不能让稻粒脱落在田里,那可是自家的呀。
那一天,孟乡长带来两位说话侉侉的南方客人,说是来收蟹。于旺田急急抄起几只给人家看,大小合适,个头也匀溜,客人当时就点了头,说就按咱讲好的价钱,起蟹过秤吧。孟乡长得意地说,这是我们乡里最好的蟹农,我说的没错吧?
于旺田悄声问孟乡长:“给的啥价?”
孟乡长说:“一百一,还中吧?”
于旺田连连点头:“中,中,一百一还不中,撒得手了。可别捂在手里吃去年的亏。”
孟乡长问:“那你也先给我估个数,一亩蟹池能出多少蟹子?”
于旺田本想老老实实地回答,可话到嘴边,也多了个心眼儿,当官儿的说过的话,可别又不算数啊!他将答话变成了问话:
“乡长,下暴雨那天夜里,你老亲口跟我说过的话,我可都牢绷儿地记着呢,还算数吧?”
孟乡长一怔:“我啥时说话不算数了?我说过啥话了?”
“你老说,要是一亩能出120斤,就给我免……提留统筹啥的。”
孟乡长笑了,大手往田里一比划:“就这事呀,算数,当然算数。只要你一亩平均不给我少于120斤,全免,能免啥免啥,屁大的事嘛。那你就先给我交个底儿,能出多少吧?”
于旺田高兴了:“少了120,乡长你把我当螃蟹卖。”
南方侉子接话:“那我可不敢买,买也买大姑娘,犯一回拐卖人口的罪,也值。买你咋处理?你再追着跟我要媳妇,我更亏了。”
众人大笑。
孟乡长拍拍于旺田的肩:“我就等着你的120斤,多了,我另外还有赏。”
于旺田抓锹放水时,心里还在暗暗算计,这六亩蟹,看来收七百多斤没问题,兴许还会多,那就是八万来元钱呀,要是自己干,刨去蟹苗、饲料和各种开销,就是再交上万八千元的特产税,四万块钱也是老太太擤大鼻涕,手拿把掐,稳稳当当赚到手了。要是有那四万元钱,还愁啥饥荒?俩孩子还哭啥笔本伙食的,凤荣喜欢啥衣服咱给她买啥衣服,再给她买个金镏子金项链都行。唉,不就是因为开春时缺本钱买蟹苗,白给别人卖了这半年的工夫嘛……
扣蟹市场好比炒股票,陡涨陡落,上下浮动很大,全看个火候,还有个发狠下赌的意思。去年秋天,扣蟹最高时已卖到130元一斤了,有人说,今年受灾的地方多,蟹子少,还得涨,怕是150元也挡不住。许多蟹农就把蟹子窖存到家里去,还有人乘势往家里收,巴望囤积居奇挣大钱。没想入了冬,蟹价却一路下跌,最后80元钱也难出手了,悔得有些人差点没跳水塘。
放水收蟹时,吕书记也坐小车赶来了,是孟乡长站在田埂上用手机请过来的。吕书记似乎说正忙,来不了。孟乡长说,咋忙您也得光临光临,享受一下丰收的喜悦。别的事我可以全权处理,可这喜悦我无权处理,谁也代替不了。吕书记在手机里又说了些什么推辞的话,孟乡长说,那我给您讲一个我刚听来的笑话,说有位县长进卫生间,有个秘书正站在小便池前,见领导来了总得说句话吧,就说县长还亲自上厕所啊?县长啊啊了两声,也没说什么。这个玩笑太俗了,用滥了,没新意,县长根本没笑。这让秘书很尴尬,包袱没抖响嘛。正巧秘书看县长小便完了,便又说,县长还亲自抖啊?
孟乡长是当着大伙儿的面对着手机讲这笑话的,所以大家都笑了,南方侉子笑得嘎嘎的,像老鸹叫,还说东北人都是赵本山,专能搞笑。估计手机那边的吕书记也笑了。于旺田跟着嘿嘿笑,心想,原来当官儿的一高兴,也爱讲爱听这种带骚味儿的笑话,孟乡长敢跟县太爷大大咧咧地说屁嗑儿,可见关系不一般,亲着哩,厚着哩。
孟乡长啪地合了手机,满面得意的红光,说:“稍等一会儿,大东家马上就到。”
于旺田问:“那女东家也来呀?”
孟乡长怔了怔:“啊,对,对,是女东家来。”
女东家却没来,只是吕书记来了,圆圆胖胖的脸上满是笑意,比秋日里的太阳还明亮灿烂,又亲自给于旺田点了一棵“大中华”。孟乡长也没多问女东家来不来的话。于旺田心里骂自己,该掌嘴,也是奔五十的人了,嘴咋还这么欠呢?管他谁是东家呢,卖了蟹子的票子也落不到你的手,关你屁事!
第一畦的蟹很快过了秤,是93斤。于旺田心里登时就咯噔一下沉了沉。孟乡长说,好好看看秤。南方客商抓着秤杆子,侉侉地喊:
“你自己看嘛,这还有错?不用秤也估个八九不离十。”
于旺田注意了孟乡长的脸色,已明显地有些阴沉,再看吕书记,却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吸烟,不说话。
又过第二畦,竟更惨,只有85斤。于旺田眼见吕书记脸上也罩起了一层浓重的阴云,将挺长的一截烟头往田里远远一甩,那烟头落在水里,滋地一下就熄了。吕书记说了声,我还有事,拔腿就走。孟乡长急跟过去,也不知跟吕书记嘀咕了一些什么,很快又返身回来了。
再过第三畦,于旺田心口已堵堵的,好像要喘不上气来。这一回略好些,106斤。于旺田再要放第四畦的水,孟乡长黑着脸说,拉倒吧,剩下的不卖了。客商不解,说不是讲好六亩都卖的吗,怎么说话不算数?孟乡长冷言冷语地说,卖三亩我收你三亩的钱,我说要你六亩的钱了吗?废话什么?蟹贩子撇了撇嘴,知这位是惹不起的土地佬,便不敢再多说什么。于旺田则拄着锹,惴惴地不知该怎么好。
蟹贩子跟孟乡长结清了账,孟乡长将几扎票子塞进了黑皮包,却挟着皮包站在那里不走。一直跟在旁边的朱景发这时凑到了蟹贩子跟前,问:
“还收不?我的也卖。”
朱景发家的蟹子也没起。种田养蟹的事,他一直瞄着于旺田,人家立围障他忙着摆弄塑料薄膜,人家喂料他也忙着撒豆饼。看人家卖蟹收钱,当然也要跟着前有车后有辙地走。
蟹贩子说:“那就再收你三亩。先捞几只看看。”
朱老九很快捧回几只扣蟹来,虽活活泼泼地在掌心乱爬乱窜,个头却不如于旺田的齐整,小的明显缩缩了一圈圈,颜色也不那么黑亮。蟹贩子有些不屑,笑说:
“你的怎还分辈?老子和儿子一起长?”
朱老九也笑:“儿子咋?更出数呢,咱们是按分量称,又不是按个儿数。”
这也是实情,在扣蟹市场上,同样的价格,略小些的反倒出手更快。
乡间有句话,叫上赶着不是买卖。蟹贩子见朱老九心情迫切,自然要起杀价之心:
“那也是匀整的好。就像小孩子似的,从小营养不良,再怎么让他往饱了吃,也难长成大个儿。你真想卖,人家的那个价不行。”
一入秋,便不时有人找到田里来,追着朱老九要赌债。他狠狠心:“那就一斤少要五块,行了吧?”
精明的南方买卖人乘胜追击:“一百元一斤,也好算账。你不卖,我们就走啦,都别废话。”
朱老九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骂:“你们这是打劫,想白拣啊?妈的,豁出烂在手里,不卖!”
谁也没想到孟乡长会突然接话:“一百就一百,卖!”
朱老九大惊:“乡长……”这没说出的话谁都明白,朱家不似于家,不管你乡长的官儿多大,田里的蟹子跟你没任何关系,你说卖,那损失算谁的?一斤少五元,一百斤就少五百,要是一千斤呢?
孟乡长阴着脸说:“我说卖就卖,那一斤五元的差价我给你出,行了吧?给我放水起蟹,就放这个池子!”他指的是紧挨于家的蟹田。
这回轮到朱老九忙,于旺田当观众了。按说,心里憋闷沉重的于旺田哪还有心思看热闹,他只是要看看朱老九的一亩田到底能出多少蟹子。他是被朱老九偷过的,他知道朱家的蟹田里有着自己的汗水和心血,尽管朱老九一再跺脚拍胸脯子赌咒发誓,说自己只捞出去几抄子,不多,可一亩蟹没出上一百斤,于旺田知道朱老九的话不能信了,他可把人坑苦啦!至于孟乡长,他宁可舍得自己出钱也要看看朱家蟹田的产量,那意思已是秃子脑袋上的疤癞,傻子也看得一清二楚,他是疑心于旺田把蟹子转移到朱家去了。这让于旺田心里更存忐忑,怦怦擂鼓,不知该跟站在旁边的孟乡长说点什么好。
过秤了,131斤。尽管早有思想准备,还是让于旺田大吃了一惊。他偷偷溜了孟乡长一眼,只见那张脸拉得更长,眉拧得更紧,阴沉沉的,给人的感觉是打声雷就可能下大雨。朱老九他妈的倒是美得嘻嘻笑,蹦前跳后的好似嘴里含了糖疙瘩的猴子。
孟乡长从刚到手的蟹款里点出几张票子,往朱老九的手上一塞,说:“这是差价钱。其它池子的你卖不卖,我就不管了。但其它蟹池的产量你都给我记个账,斤是斤,两是两,差一点儿也不行。记完你把账交给支书于水丰,让他去乡里时交给我,就说是我的话。”
“哎,哎。乡长大人交办的事,错不了。”朱老九紧点头。
孟乡长拔步走人。于旺田迟疑了一下,还是胆突突地追过去送几步:“孟、孟乡长,回、回去呀?”
孟乡长扭头白了他一眼,阴冷冷地说:“于旺田,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你于旺田老实巴交的,行,我姓孟的打了这么些年的雁,总算没被雁啄瞎了眼,看错了人!”
于旺田站住脚,只觉大日头白得耀眼,接着眼前就黑上来,两腿软软的,险些站不住。他撑着,慢慢蹲下了身子。
南方侉子问:“当家的,除了这一池,还卖不卖?”
被一亩一百三十多斤的高产量刺激得兴奋起来的朱老九说:“妈的,一百就一百,卖,都卖。”
第二畦更让于旺田不敢相信,136斤;第三畦,128斤。操他姥姥的,这狗东西那一夜从我的田里偷出多少蟹子呀!就凭他的那点本事和对蟹田下的力气,和我打个平手,也得烧八炷高香,这王八蛋手黑,心更黑呀!两家的产量就在这儿比着呢,真是满身长嘴也无处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南方侉子又问:“我们带的现金没那么多,再收,就得打欠条了,等我们下次来时带给你,行不行?”
朱景发说:“玩勺子去,别跟我整这套。一手钱,一手货,两利索。想再收,明儿带钱来。让我追着你们要债呀,门儿没有!”
南方侉子从屯里雇辆小四轮,让把装蟹的篓子搬到车上去,又点清票子,就随车走了。如果顺利,他们今晚就可将这些蟹子装上大货车。大货车跑高速公路,一路南去,昼夜兼程,用不了两三天,这些蟹子就将放养进南方蟹农水田或池塘里继续生长。至于最终被蒸熟摆上哪家的餐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看热闹的人们也都散去了,朱景发抓着那厚厚的几扎票子,仍是满脸的兴奋,一次次用票子在大腿上啪啪地打,“嘿,这钱,这钱!咋像做梦似的呢?”去年,他也在稻田里撒了蟹苗,在伏天里也赶上一场大雨,可那一夜,几亩蟹田水漫金山,围障被风掠水冲倾覆于地,蟹子都顺水逃跑了,秋后连根蟹爪子都没捞着,白瞎了上万元钱的蟹苗和一年的汗水心血了,秋后还得交特产税。养蟹这营生投资大,风险也大,除了气候因素,蟹子闹瘟也了不得,血本说泡汤就泡汤,好比风去无痕。不然,似这般一年好几万的进项,蟹农们岂不早富得流油了。有了今年进,还得防着来年亏呀。
朱景发见于旺田失神落魄地蹲在窝棚前,走过去安慰:
“老旺哥,还真上火啦?犯得上吗?当官的愿耍脸子就让他们耍去,你明年还想给他们养蟹呀?再说,那些人都抱着铁饭碗,多收几十斤蟹子,他们乐呵;没有这个钱儿,人家照样想咋吃咋吃,该咋花咋花,照乐不误。你这人心太实,不值当!”
于旺田耳旁如风轻掠,蹲在那里不接他的话茬儿。
朱景发又说:“这么老多钱,可不敢放在这里,我得回家一趟。老旺哥,我还有几亩蟹子呢,你再帮照看一眼,我去去就来。”
朱景发走几步蹦一蹦,兴冲冲地去了。落日的余辉里,于旺田蹲在畦埂上,那身影显得失神落魄,格外寂寞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