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那边,终于有雪亮的车灯光停下,不是一辆,而是两辆。很快,便见一行黑色的人影顺着水渠向这边奔来,有一束手电光在忽前忽后地给那几个人照着脚下的路面,那一定是于水丰了。
于旺田往前迎了一段路,一行人很快到了跟前。孟乡长认得,一个抱着塑料盒子的,是给孟乡长开车的司机,也算认得。还有三位,两男一女,一位粗粗胖胖的,黑暗中辨不出眉眼,挺福态,看孟乡长和于水丰恭恭敬敬的样子,必是东家了。另一位也抱着鼓鼓囊囊的一大堆东西,看身影挺年轻,想必也是开车的。那女子却扎眼,很年轻,高高挑挑的个儿,一袭披肩大波浪卷的长发,虽是在夜里,变色眼镜仍搭在鼻梁上,神神秘秘的让人难以辨识面目。于旺田蓦地想起前些年常在电影里看到的女特务或国民党军队里的女秘书,这想法似乎有点儿不恭敬,但既不知人家身份,自然也不敢愣着眼往女人身上多看。果然,孟乡长只给于旺田介绍那位粗胖福态的人:
“于旺田,认识认识吧,这位就是……”
孟乡长停顿了一下,那粗胖的中年人便将手伸过来:
“我姓吕,往后就叫我老吕吧。”
于旺田急忙在衣襟上擦了擦手,伸过去,只觉那手挺绵软,也挺热呼。他觉得应该说句什么,可只是嘿嘿笑了两声,什么也没说出来。
倒是吕同志很亲热地问:“老同志,今年多大年纪啦?”
“嘿嘿,小五十啦。”
“那是你大,往后得称你老哥啦。”
“不敢不敢。”
“家里几口人啊?”
“老娘们在炕上病着呢,还有俩孩子。”
吕同志叹息了一声:“唉,不容易啊。老哥呀,往后养蟹的事,就拜托你多帮忙啦。”
“中,没的说,没的说。”
孟乡长说:“时候不早了,于旺田,往下的事你就张罗吧。”
于旺田有些发蒙,张罗个啥呢?他望了于水丰一眼,于水丰说:“先把窝棚里的蜡点上。”
于旺田转身进了窝棚,把两只蜡烛点上,昏黄的光亮便将棚子外的人影也晃动起来。两个司机进去,先将装着蟹苗的三只塑料盒子一字排列在香案上,另一位则将那鼓鼓囊囊的包包展开,原来是一只白亮亮的生猪头,还有一只油汪汪的大烧鸡。于旺田看了心一惊,急扫了于水丰一眼。于水丰站在暗处,是让人不易察觉地轻轻摇了摇头,于旺田便把已到嘴边的话连唾沫一块咽回去。照说,以前天大旱或发大水,村里人也有请龙王敬河神的,还有人往滚滚涌涌的河水里扔活猪活羊,可眼下是请菩萨保佑,观音是出家人啊,出家人不吃喘气的,摆上这种东西也不怕神灵见怪?哦,赵公元帅倒是全无忌讳,那就请财神爷一人受用吧。对了,还有毛主席呢,听说老人家在世时爱吃红烧肉,为不舍那一口儿,还跟江青那个浑婆子翻过脸发过脾气。菩萨慈悲,阿弥陀佛,见怪不怪也就是了。
俩司机摆好东西,退出棚子去。于旺田将大棉袄平铺在地心,那吕同志笑呵呵地问:
“谁先来?”
孟乡长说:“您是主角,自然是您先来。”
吕同志哈哈笑:“胡说八道,正儿巴经的东家在这里嘛,怎么我是主角?”他将身后的那女子往身前拉了拉,“你看我这脑子,忘了介绍了,这是我两姨表妹,我不过是来助助阵脚看看热闹。哎,谷姗,你就先来吧。”
那女子说:“你也来嘛。”
吕同志忙点头:“好好好,既来之,则陪之,一陪到底,一起来。”
吕同志便不再客气,去香碗里取下香,去烛上点燃,然后和女子双双大揖大拜地跪下身去,双手合十,也不知叨念了一些什么,最后又磕了三个头,咚咚咚有声有响,可见是用心用力的,很虔诚。那女子随着他,吕同志合十也合十,吕同志磕头也磕头。烛光里,于旺田看清了吕同志的模样,一身笔挺西装,很白净的一张圆盘大脸,贝儿颅挺宽挺亮,眉毛却稀疏浅淡,天生的一副福态官相。只是这种相貌这身打扮的人叩首膜拜,让于旺田感到很新奇,有些滑稽。
吕同志站起身,回头望于旺田。
孟乡长说:“于旺田,该你的了。”
毫无准备的于旺田一怔:“我也拜?”
“拜拜嘛。”孟乡长说,“吕……啊,老吕同志都拜了,你怎能不拜?东家需要菩萨保佑,你是……啊,具体活计要你干,如果神灵怪罪,也不行嘛。”
于旺田想说自己以前从没拜过的,可于水丰在旁边捅了捅他,说:
“叫你拜你就拜,别磨叽了,一会儿还得抓紧把蟹苗投下去呢。”
于旺田慌慌地跪下身去,学着吕同志的样子也磕了三个头,可他觉得没有人家磕得那样响,便在心里安慰自己,干嘛要磕那么响呢,人家是东家,水大水小不能漫过船,咱比人家差一些,正合适嘛。
几个人到了窝棚外面,吕同志笑哈哈地说:
“要说请神敬佛这一套,我向来是不大信的,可蟹农们都是这么个程序,也就只好入乡随俗了。别秋后欠了收,再让人埋怨咱差了这么个过节。”
孟乡长也笑:“那是那是,过哪条河,脱那里鞋嘛。”
于旺田端起了那三只蟹苗盒子,借着烛光看了看,那肉团团的东西兜在塑料袋子里,每一粒都像夏日水塘里生成的小水虫,只有针眼般大小,投放到水田里,便也似那水虫一弹一弹地浮游。于旺田只觉手上很沉重,这吃不能吃用不能用的几盒子东西,就两万来块钱啊!
孟乡长说:“放心吧,质量保证没问题。吕……咳,老吕同志怕不保靠,今天亲自坐车陪他表妹去丹东水产孵化厂搞来的。不是路上堵车,也误不到这时候。水温还合适吧?”
于旺田弯腰摸了摸水温,说:“正合适。这东西早投比晚投好,时间放长了,就有缺氧死的了。”
当日取来的当日投,还有什么说的呢?小老百姓买蟹苗,中间不知倒多少遍手,贵贱且不论,哪有这般直接取送的稳妥保靠。于旺田将蟹苗分投进几池稻田里,那几人跟在后面看。待一切利索了,孟乡长才对吕同志和女子说:
“一个月之内,你们不用来了。待小蟹子有米粒子大小,就有得看了。”
吕同志回身又和于旺田握手:“那就拜托了。”
于旺田说:“放心,放心。”
女子也伸过手:“你受累。”
于旺田又说:“不累不累。”他只和那女子的手碰了碰,没敢真握,但感觉到了那手掌很瘦,很软,也很凉。
几个人往公路上走,于水丰拿着手电仍给照路。于旺田也想往前送一送,于水丰扯了扯他,说有我呢,你就不用送了,快回家去看看婶子吧。于旺田便立住脚,猛的想起什么,又追上一步,小声问:
“那猪头和烧鸡呢,不带走了呀?”
于水丰小声说:“带回去,给婶子补补吧。”
于旺田望着三个人影渐渐远去,想着窝棚里的猪头和烧鸡,肚子又咕咕叫起来。一家人打过年就没见荤腥了,秀她妈自打得了那病,大夫就一再叮嘱,说含糖的东西不许吃,营养却不能亏。这东西拿回去,水秀那丫头不定乐成啥样呢,要是她哥哥放假在家就好了,那小子也一定熬苦坏了,一个月二百块钱,在城里能吃到啥,就是跟着喝口油性大的汤水也解馋呀……可他转念又一想,不行啊,水丰是支书哩,跑前跑后跟着忙,又都眼见了,咱咋能吃独食,起码那只烧鸡得给送家里去吧。那个猪头也不能吃哩,欠着张王李赵那么一大堆人的债,一时还不起,就挑那欠得多的先送过半只猪头去吧,哪怕是两片猪耳一根口条呢,多少也是这么一点意思。不然躲在家里烀猪头,半街飘香味,叫人闻到还不骂咱祖宗啊……
一股春夜的风吹过来,于旺田不由打了个冷战。高天中飘过一朵云彩,将那只船儿似的弯月遮没了,眼前顿时黑成一片,田野、水渠和村子里的房屋树木,连一点轮廓也显现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