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蟹之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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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朱景发有个涎皮赖脸的劲儿,到了入夜时分,竟又窜到于旺田窝棚前来了,脸上不尴不尬,似乎昨儿夜里于旺田不是在骂他,而是在夸他,还洋洋得意地解释:“昨天手气好得蝎虎,赢得不善,连着自摸杠开花,生乎拉的把一个哥们儿钱包掏空了。那哥们儿还不肯下桌,非得往回捞,越捞窟窿越大,后来一发狠,就把带去的铁子豁出来了,说让我到天亮,算顶债了。我寻思了,我再有能耐还能折腾几回,有这资源咱得充分开发充分利用,老旺哥老孤雁一个,正缺这一口呢,就打车把她带回来了。嘁,没想老哥你还绷。可怜兄弟这片心啦!”

那个时候,于旺田正在刮锹板上的泥,便把锹板敲得当当响,冷冷地说:“哼,肯把相好豁出来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东西。是不是输急了,他连老婆闺女都豁得出来呀?”

朱景发说:“你以为没这种事呀?他豁出媳妇闺女,我还不敢接呢,那可就做下大仇啦,不做仇也怕早晚闹出事来,摊官司可就不值啦。可铁子是啥?铁子就是包下来的小姐,不给足了票子她听你摆布?野鸡是零售,一把一利索;铁子就是批发,或按月,或按年,一并算总账。一路货。”

于旺田越发冷下来:“知道是一路货,你还往我这儿带?要不要咱这张老脸且不说,我还怕沾上脏病呢。”

“哎呀老哥,这都啥年月啦,你还说这种话。家花不如野花香,眼下有点钱有点势的,哪个不舔嘴巴舌地要尝尝这一口?就说县里的那个吕书记,随车带来的那个女东家我也见到了,你以为真是他表妹呀?我看八成也是……”

于旺田打断他的话:“你要闲着没事,咱就唠点别的。这种腥腥骚骚的狗屁嗑儿,你愿跟谁唠跟谁唠去,我不爱听。”

可不是,吕书记对咱不薄,这种话真要传出去,什么意思嘛!

“好好好,老旺哥不爱听,那我就玩去啦。还给照看两眼吧。”朱景发起身离去,走出不远还回头喊:“等哪天,我再跟你说你爱听的,兄弟心里有数。”

果然不多几日后,朱老九就又来找于旺田。仍是夜深时分,朱老九从公路方向过来,就径奔了于旺田的窝棚,见面先递烟,黑暗中也不知是啥牌子的,抽一口味挺香,不比红塔山差。于旺田猜他今夜手气不错,赢了。

“老旺哥,今儿我说的这事儿,你保证爱听。为这事,那边三缺一,也没留下我,我打车就跑回来了。”

于旺田早困倦上来,估计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除了麻将、女人和八加一,还会有什么?心里老大的不乐意,可抽着人家的烟,热脸总不该对个冷屁股,就说:

“都快半夜了吧?要是没啥火上房的事,明儿再唠。”

朱老九说:“虽说不是火上房,可也是件千载难逢的大好事。我得跟你抓紧核计核计,不然机会过去了,怕是我都得跟着老旺哥后悔半辈子。”

于旺田知道他好扯悬,便也不太往心里去,问:“到底啥事呀?”

朱景发问:“我嫂子也快没半年了吧?”

“哪半年,刚两个月零三天。”

朱景发笑:“嘁,零三天都算计着呢,老旺哥真是有情有义的人。可咋有情有义也不能老孤雁似的打半辈子光棍,守个仨月俩月的也差不离儿了。再说,你侍候嫂子的病,也足有一两年吧?一屯人都看到了,谁不说老旺哥够意思?有合适的,得先见见面,谈上,号上,等过了百日,再往家门里一娶,那就谁也说不出啥了。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得抓紧拿主意,千万不能干守着,傻等着,机不可失。”

一提续弦的事,于旺田的睡意消去了些,叹道:“我也不是守,水秀她妈临死还让我抓紧再续一个呢。可我这个家,你也不是不知道,供着两个孩子念书,能揭开锅供上嘴儿就不错了,我哪还有闲钱说老婆?”

朱景发说:“你都这么个岁数啦,还想找个黄花闺女呀?遇到合适的,就搬到一块过日子呗,想得开,连结婚证都不用去乡里领,还花啥钱?现在城里人兴这个。”

于旺田说:“好歹也得给人家买两身衣裳吧?铺的盖的不也得换换?不登记的就在一块睡觉的事,咱可不能干,我懂,那叫非法同居,不受法律保护。听说到乡里登个记,没有三头五百的都盖不来那个戳子呢。”

朱景发点头:“那是那是。可这是好事啊,真缺个三头五百的,咱乡里乡亲的总不能袖手看笑话吧?你放心,再娶嫂子,我先借你五百。”

于旺田为这话有些感动,说:“那也不能剜进筐里就是菜,总得慢慢碰。我眼看扔下四十奔半百了,模样不模样的且不说,可体格总得好,再说心眼、脾气属性啥的,也总得说得过去,不然进了门,今儿打骂孩子,明儿砸锅摔碗,吵儿叭火闹死闹活的,还不如我带着水秀,将就着过个清静日子呢。”

朱景发说:“那哪行。水秀明年就念高中了吧?我听说那丫头是个念书的材料,那以后更别指望她帮你啥忙了。你在地里忙累了一天,还回家现点灶火做饭吃呀?”

于旺田长叹了口气:“做就做吧。咱这一窝一块,哪好再碰上可心的啦。”

朱景发笑起来:“你还别说,老弟眼下就有一个。我刚从河东耿家岗回来……”

于旺田吃了一惊:“你跑出这么老远去玩啊?四十多里地呢。”

“那有啥,去时有摩托接,回来时打车,突突突,轮子一转就到了。”朱景发说,“我说的这位,原先我就叫着一声嫂子,四十傍边,胖不哒笑嗬嗬的天生带着几分福相,手一份脚一份,地里屋里的活计都没的说,过日子绝对一把好手,光脚利身的一个人,打灯笼也难找。”

于旺田问:“没个孩子呀?”

“有一个小子,跟水秀差不多大小,十五六,判给他爹了,跟他奶奶过呢。”

“还是个活人妻啊。”于旺田的心陡然凉下来,“不中不中,那往后糟心的事还少得了?”

朱景发说:“活人妻咋?一刀两断,早就利利索索的了。没离时就成天地打,动刀动棒的,打寒心啦,死活也不肯再在一口锅里搅马勺,非离不可的。”

“为个啥?”

朱景发嘿嘿地笑:“为啥?那小子也跟我似的,有点不着调,好赌,手气牌技又都不咋着。不光这,不定哪天赌赢了俩钱儿,还要喝要嫖,把个家折腾个溜干净,两口子就打就骂,今天你给我一顿拳脚,明儿我又挠你个满脸花,闹到后来,两人都操起菜刀要玩命了,日子真就没法过下去了。”

于旺田叹了口气:“我又比人家强到哪里去?谁肯挪了尿窝到屎窝?”

“你和那小子可不是一码事。”朱景发很正色地说,“我把你家的情况和那女人原原本本、从头至尾都讲了。那女人说,你不赌不嫖,凭的是力气和汗水吃饭,眼见是个正经人,这是一;二呢,你有养蟹的技术,家里为难遭窄是一时,因为摊上了病人,这个沟坎过去了,用不了三年五载,还是红红火火的一户人家;三呢,人家说了,也是最主要的一条,就凭你舍得砸锅卖铁给先前那个病老婆治病的劲头,也知你是个有情有义的爷们儿,跟了这样的人,就是提根打狗棍出门要饭吃,也心甘了。你听听人家说的这一番话,是不是想真心实意跟你过日子?”

于旺田不言了,只觉心窝窝里热呼呼的,鼻子也酸上来。自从秀她妈死后,他一人拉扯两个孩子,有谁跟他说过这种知疼知热的话?他知道朱景发的两片唇一根舌能说会道,可也只会南山打狼北山擒虎的瞎白话,似这番懂情知义的话,若是没人先跟他说,他是万万编派不出来的。真是一个难得知我心的女人啊!

朱景发见于旺田不吭声,便追问:“咋样吧?你要有心思,这一两天我就把她带过来,你们俩见个面,好好唠扯唠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看兄弟有半句谎话没有?”

于旺田淡淡一笑:“咱也不是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啦,急个啥哩。眼下蟹田里正是离不开人的时节,等上了秋,把蟹子收起来,消消停停地再说吧。”

朱景发说:“既是好事,还是说办就办,先扔过扫帚占住碾子的好。不然,中间谁再插上一杠子,叫别人先给相走了,吃多少后悔药也白搭了。”

于旺田很坚决地摇摇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种事,讲的是缘分,她真看中了别人,咱也没啥好后悔的。我说秋后就秋后,眼下我的心思都在蟹田里,顾不上别的了。”

朱景发连着说了好几遍“你再想想”,回自家窝棚去睡觉了。于旺田却再难入睡。他大睁着两眼,一忽儿想起老婆在世时的情景,一忽儿又猜想起朱老九提起的那个女人的模样,情不自禁地还用寻风捕影的揣测和死去的那个人做比较。唉,若是那女人真说出了那样一番话,就是老天爷有眼,可怜我于旺田啦……